第74章 喚月觀:禁地一日游
- 滄海記事
- 尋找秋天的狗
- 5765字
- 2020-08-25 12:48:23
范陽的第三封信傳了過來。
歸鶴等人已經將城中恢復得差不多,只是幸存下來的百姓實在是太少了,如今別處的人們也不敢往范陽搬。曾經的寶地,便如幽冥地界一般,死氣沉沉。
歸鶴在信中說,不日將前往九華山,接爾玉回保都與施露相聚,再將兩人一同帶去藥師谷。
留給爾玉的時間不多了。
其實她也想去告訴歸鶴,告訴他,她有辦法,她會有辦法的。
可是如歸鶴那般正直的人,一樣會懷疑——連天下醫都藥師谷都沒有辦法,你怎么會有辦法?
她不敢說。
她也不想用這一點可憐的情誼去賭。
誰敢賭人心?
誰敢賭信任?
這一條路上,她只能單打獨斗,憑借著一腔孤勇。
單槍匹馬地去闖。
她身邊再無人相伴。
爾玉時常會想,是不是自己曾經擁有的太多了?老天爺為了公正,便要讓自己一點點失去他們。
幼時調皮搗蛋,有大姐撐腰,有弟弟背黑鍋。
后來遇到了謝昉,他站在身邊,仿佛天塌下來都有他扛著。而爾玉呢,便安安穩穩地趴在他的肩頭酣睡。
現在在九華山的寒風里,她孤身前行,穿過傷神的夜雨,走過微光的黎明。
人會成長的,人要成長的。
只是這成長的代價,太大了,太痛苦了。
一刀反而是最痛快的,那極折磨人的,便是這樣,在涓涓細水似的光陰里,用小刀,一片一片削著人的皮肉。
回憶就像是一場好夢一樣,是回不了的過去,更是對前路唯一的期盼。
若終有一日,好夢會散,漣漪的余韻也再無力走到她余生的盡頭,那該如何?
她也不知道。
她不敢想。
此時爾玉正坐在內室門口的石階上,靠著木頭廊柱,天欲曙,有點點橘紅的微光,逐漸渲染開來,再擴散到薄紗似的云朵中去。
風拂過她的臉頰,撓得她面上癢癢的。
朦朧間,肩上一沉,已經凍得麻木的身體上多了一層薄薄的暖意。
她吸了吸鼻涕,意識回籠之際,側過臉望去——
光影交疊下,他仍舊選擇站在陰影里,雙目被遮著,只能靠聲音來判斷位置。但是他的每一步都很穩、很準,從背后看,竟也與尋常人沒差。
肩上的是一件略厚實些的披風,是他那件染了血后來被洗干凈的,略有破損,不細看也看不出來。
方才的失神,竟未讓爾玉察覺到,他是何時走到自己身邊的。
爾玉直了直身子:“多謝。”
沈臨沒說話,跨過門檻,走到石階上,就在離爾玉兩步處坐了下來。
風吹著,坐得不遠也不近的兩個人,誰也沒再說話。
爾玉沒發覺,沈臨的位置恰好是在風口處。
有他坐在那里,刺骨的晨風,便不會越過他、侵襲那個小姑娘。
他不會對人好,也很少被別人好好對待過。
他能做的,會做的,就只有如此了。
......
太陽剛從云頭露出面的時候,喚月觀內已然亂成了一團。
主閣出事了。
爾玉匆匆趕到主閣時,外頭聚集了一大批弟子。觀內幾個管事的長老想要驅散他們,卻無一人聽從命令。直到最后瑤師姐拿著鞭子抽了幾個站得靠前的,人群才往后退了幾步,但還是未曾散去。
爾玉拉住個從前排回來的弟子問,便說是凌虛被刺傷了,里頭兩個小弟子,一死一重傷。
正在這個時候,主閣前又開始亂了起來。
一個修長的少年被一大群人簇擁著,走到眾長老面前,道:“師父怎么樣?”
眾長老也不語,那少年便要沖進去看,門口守衛的哪敢放進去,便阻攔著他們,雙方便因此沖突起來——
“說了無大礙便是無大礙,怎么,二師兄還不信?”瑤師姐攔在前面,倒沒人敢硬闖了,只是在后面恨恨地瞪著她。
二師兄冷哼一聲,道:“六師妹這說的什么話,師父受傷,我等去探視一眼都不成?”
“喲呵,真是天大的笑話,”瑤師姐譏諷道,“平日里師父有個小病小災的,便也沒見你這么殷勤,怎么著,大師兄故去后,你惦記著觀主位置,惦記得也太明顯了罷?”
沒能想到瑤師姐把話說得這么明白,還在這樣多的弟子跟前,圍觀的人群一下子騷亂了起來。喚月觀便是這樣的傳統,歷任掌門只從嫡系弟子里選拔。當初凌虛那一輩,因為門派內斗,死的死、走的走,最后只剩下凌虛這個草包撿了便宜。若說人走狗屎運,那真是一運到底,凌虛掌權以后,喚月觀內本有許多人不服,卻正趕上江湖眾門派里皆碌碌之輩、朝廷亂了套,人們滿心都是推舉出來一個領頭人。凌虛便靠著喚月觀祖上出了那幾位升仙的宗師和自身吹牛扯皮的本事,硬是把喚月觀捧成江湖第一派,自己也順理成章地坐在了這形式上“無冕之王”的寶座上。
凌虛得了勢便開始胡鬧,覺得自己正當壯年,又不想修仙飛升,收弟子便只為了“嘗鮮”。也許凌虛并不想讓接班人出現在自己的嫡系弟子中——但嫡系里也不乏做著靠皮肉上位美夢之徒。正是因為凌虛沒有明確表示,嫡系弟子間的爭斗便愈發激烈。
凌虛好像也很樂得來看這些。在他的眼里,嫡系爭斗便如后宮勾心斗角,反正最后嘛——都是在床上使勁的,自己又能舒服,何樂不為呢?
爾玉在一旁冷眼瞧著,只見“二師兄”好像正被戳了痛點,紅暈從脖子爬到臉,他指著瑤師姐罵道:“你好意思說我?不瞧瞧你自己是什么德行!”
眼看著就要打起來了,爾玉趁機又往前靠了靠。方才那個弟子說,里頭兩個小弟子一死一重傷,畢竟有過交情,十三還是那么小的一個孩子,她實在是不忍心......
擠到一個靠前的地方,爾玉趁著人們的目光都投在瑤師姐和二師兄身上,便繞到主閣之后一處沒人的地方,匯聚內力在指尖,再將那窗上戳出個洞。
順著小洞往里看,只見那張大床上躺著個人,衣衫不整,想來該是凌虛。似乎有血跡從床上延伸下來。順著血跡的方向看去,地上還有兩大灘已然發黑的血。
屋內站著三個人,一個在給躺在床上的凌虛把脈,一個打了水,蹲在地上,一點一點擦拭著血跡,而還有一個——俯身對著兩個赤裸的、躺著的小兒。爾玉瞇了瞇眼,恰好那個人轉過身來。
是阿九。
他的眼神麻木至極,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好像一個紙人,機械地將一條布蓋在那兩個小兒的身上,好像要給他們留下最后的顏面。
主閣那邊的吵鬧聲越來越大,爾玉不敢多留,便溜回了人群當中。
“好啊你,你...你便等著我尋各大門派的掌門,共同來論一論是非!”
“多新鮮啊,”瑤師姐怒道,“師父還沒什么事呢,你尋各大門派的掌門?你是個什么東西?你配嗎?”
“我不配難道你這個千人x萬人x的小x子配?”
“說什么呢!嘴巴放干凈點,你說誰...”
——局勢越來越混亂,爾玉正要離開這里,余光卻瞥見主閣的門開了,阿九從門內走出來,神情愴然。
“諸位同門,稍安勿躁。”阿九沖著眾人拱了拱手。
“師父如今...如今...且由我們嫡系商討一二,再行告知諸位同門。”
合著這就是,只有你們嫡系能知道觀主近況,剩下的人沒資格知道?這話倒是堵了二師兄和瑤師姐的嘴,不過底下的眾人都沸騰了。
“憑什么?觀主到底怎么了?我們都是主峰弟子,能上主峰的都有資格知道喚月觀的事!”
“是不是觀主不行了,你們想爭位子!”
這話一出,底下一片嘩然。人們越吵越覺得是這個理,爭著要去主閣內看凌虛的情況。按理說,偌大一個門派,不應當有這樣的亂子出現。可無奈這凌虛平日里任人唯親,把大權都攬在自己手里,喚月觀的這幾位長老也就是個頭銜,說出的話很少有人去聽從,見到這種情況便也只能暗自嘆氣;真正能在極其集中的“權力”體系中分食一杯羹的幾個嫡系弟子,便更是自成一派,暗地里拉幫結伙的事沒少干,你不服我,我也不服你,亂了套便更是他們喜聞樂見的——能撈一點是一點,越亂越好,到最后把責任往對方身上一推就行了。
瑤師姐平素最“受寵”,撒嬌手段也多,手里掌握的權力也不少,加之她性格跋扈,手上功夫還不差,主峰上不少人都對她心有不滿。如今凌虛生死不明,倒沒有人想去查凌虛為什么會這樣,而都是趁著這個功夫去打壓瑤師姐。
二師兄那邊,他也算是“寵妃”之一,功夫不高、手段卻不賴,因此擁護者也很多。在凌虛這幫嫡系“寵妃”中,唯有二師兄能和瑤師姐抗衡一二。所以,他更要趁此機會,好好打壓瑤師姐,若是可以,便要徹底斷絕了瑤師姐繼任掌門的可能。
阿九很快便在人群中找到了爾玉,對視片刻,他搖了搖頭,便有什么東西從前往后傳了過來。那速度太快,傳遞的路線也極其復雜,一路到了爾玉的手中。
紙團。
“.............”
看來阿九在觀里也沒少發展眼線。
爾玉往后退了幾步,尋了個人少的角落,打開紙團,只見上面寫著——
“十三無恙,趁亂速去禁地,切莫貪心。三日后客廂見。”
她實在不明白這“切莫貪心”具體指的是什么,這才一抬頭,便見前面鬧得更兇了,阿九也早被擠進了屋子里躲著。
看來是問不得了,爾玉只好把紙團捏成球,聚力在手中,將紙團碾成粉末。
九華山,要亂了。
......
爾玉匆匆回到阿九的院子,既然九華山要亂套了,不如趁此機會溜出去,她便打算先通知沈臨,讓他做好準備,待到爾玉從禁地取來九香真葉,便帶著他去找阿九他們匯合。
在院子里、屋里找了半天,也沒見沈臨的蹤影。
茶壺中的茶水已經涼了,沈臨應當走了許久。
爾玉心里突然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他不會讓人發現抓走了罷。
就在此時,手腕上突然多了微涼的觸感。她幾乎是本能地往力施加的方向一劈,眼瞧著銅錢就要應召而出,卻見沈臨換了一身和自己制式相似的弟子服,長身玉立,只是略顯蒼白,正含笑看著自己。
“....”爾玉息氣,道,“你...你去哪兒了?”
見她沒覺察到方才的觸碰,沈臨嘴角的笑意更深了,背在身后的手攥起,食指與大指相互摩挲,似乎是在回味著剛才細嫩的余溫。
“找了件衣服。”
“哦...哦。”爾玉這才注意到,他自行除去了眼上覆蓋的白緞,一雙鳳眼不被束縛,飛揚而起,分外好看,“你的眼睛...好了...”
沈臨點了點頭,道:“我自行拔了蠱蟲。”
拔蠱蟲......
在藥師谷寄來信中的描述,那是一件極其痛苦的事,爾玉看著眼前這個跟沒事人似的少年,暗道一聲佩服。
她不知道的是,也許是為了早一點看到她,又也許是預感有什么事要發生。在爾玉離開以后,沈臨便開始催動內力去驅趕蠱蟲匯聚在他的右臂處。
一刀,剜開血肉,滾水澆燙,內力便將蠱蟲盡數逼出。
他對自己,對別人,一向是這樣狠戾。
“哦對,”爾玉道,“觀里出事了,我們要隨時離開,你準備一下。”
“嗯。”沈臨點了點頭,似乎對“我們”一詞非常滿意。
爾玉愣住了,沒想到他應得這么干脆,也不問問出了什么事、為什么要離開嗎?轉念一想,也許人家方才出去看過了,便也沒再多說什么,道:“我出去一趟,去去就回,你在這里等我。”
“等一下,”沈臨轉身去小榻上拿起他的佩刀,道,“我同你一起。”
“可是我...”
“我知道你要去哪里,”沈臨笑了笑,道,“分隔兩地,總有太多變數。你若是信得過我,便讓我跟著你,多少還可以幫你。”
若說信不信得過,說實在的,沈臨是她目前在這九華山中最信任的人。雖不知他的底細,可這個人卻在范陽救了自己,又舍命救下了施露,歸鶴等人也未察覺出此人有何異常。爾玉涉世不深,便對沈臨有了十二分的信賴。如今他以信任相問,爾玉自然是應下的:“別這么說,無名,我相信你。”
“嗯。”沈臨點了點頭。
他沒想著她會說出“相信你”這句話。
這是他第一次聽到別人說“我相信你”。
他面無表情的轉身,可是心里早就驚濤駭浪。
為什么這么蠢。
蠢得可愛。
像他幼年抓的那只笨狐貍。
“走吧。”他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努力不讓那一絲竊喜浮于表面,轉身冷冷道。
......
走到記憶中雁回谷的位置,林盡之處,有一條羊腸小道。小道的盡頭,便出現兩條岔路,一條通往云霧繚繞的另一峰,另一條便通向一個山洞。
此處的山像一個巨大的墳堆,四面荒蕪,有條小溪從山洞口緩緩流過,邊上生了許多近人高的葦草。
山洞口有一個巨劍雕塑,因年代久遠,已然殘缺不全,上面墜著的鐵鏈也已經銹跡斑斑。
山洞之后,便是九華山百年來的封禁之地。
若要過去,便先要通過那條小溪。陽光透過高大的樹木,打在粼粼的溪水上,留下斑駁的影。怎么看都是一副靜謐美好的畫面,可是爾玉和沈臨心里都清楚,此處若非機關重重,九華山歷代掌門又怎能不派人看守?
爾玉展平雙手,用內力向下壓,氣波撼地,便隱隱得見地上有機關鋪平的痕跡。
阿九這些日子早出晚歸的成果便是在此了。
“踩著新鋪的這些機關走,”爾玉道,“跟緊我。”
“嗯。”沈臨順從地跟在爾玉的身后。
小溪之上有一條半透明的索,爾玉望了一眼,心下了然,想來這水里不簡單。正當此時,一片樹葉脫離枝杈,打著旋兒緩緩落到水中。方一沾水,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被“溪水”熔化。
爾玉倒吸一口涼氣。
好在有一道半透明的索,習武之人,通過這道索很容易。她便大步朝前走去,走到索中間時,卻覺得自己的袖子被什么刮了一下。回頭一看,竟是一只大手正抓著自己的袖擺。
“...”大手的主人還很無辜的樣子,道,“我大病初愈,站不穩。”
“........”爾玉也不好說什么,便由著他去了。她放心地將自己的后背交給了他,卻不知身在背后的人,腦海中卻在一遍又一遍地演示著——
若此刻將人推下去,便省去了不知多少麻煩。
沈臨情不自禁地伸出另一只手,在她的背上虛虛地晃動著。世間的事許多都是如此,狀似親昵的撫摸,卻藏了千分百分的殺機。
一剎失神,他踩上了前面人的靴后,眼看著那清瘦的背影正要往后倒下,若是此刻再壓上一掌,她便只得魂斷溪中,再無自救的可能;荒山野嶺,更再無人知道她死在這里。
他確實伸出了手。
可那雙手卻攬住了那人的腰。
不堪一握。
沈臨在這一刻,一下子想起了曾經讀過的一些中原的典籍。那些糊涂的皇帝,不惜將萬里江山拱手相讓,只為撫摸美人那纖細婀娜的腰肢。他笑他們傻,而此刻,他卻也同那幫傻子一樣。
直到護著人順利到了對岸,他才癡癡地將虛護在她腰間的手拿開。
“嚇死我了,嚇死我了。”爾玉給自己順了順氣,道,“我剛以為自己要掉下去了。”
“...”沈臨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心卻在胸膛里狂跳著。
還好她沒發現。
還好。
跟在少女的身后,他一直努力地想要讓自己的心靜下來,幾乎全程都在和自己作斗爭。沈臨覺得,自己大概是瘋了。一個自制力極強的人,敗了,他覺得自己真是有病。
在心里把自己痛罵一番過后,二人已經通過了山洞,來到了“墳山”的最內部。
所見的,便是一處廣闊無垠的平地,一直延伸到遠處。
遠處混沌一團,竟是什么都看不清。
爾玉召出銅錢劍,令其向前飛去,可飛了很遠,仍不到盡頭。
“是假的,”沈臨沉吟片刻,道,“不必再往前探了,此處應當就是盡頭。你可知九九歸一?盡頭便是起點,起點便是盡頭。”
靠著銅錢的微光,爾玉發覺,即便縱向無盡頭,可橫向卻是有盡的,兩面都是堅硬的石壁。
爾玉疑道:“這兩邊......”
“若沒猜錯,”沈臨用指節輕輕地叩了一下石壁,“向前三步以內,便能入夢境。待到夢境結束,就能知道我猜測的是否正確了。”
爾玉點點頭,她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從懷中的乾坤袋內掏出一個小鈴鐺,交給沈臨,道:“這個是我之前按照書中記載做的靜心鈴,你我一人一個,不知道夢境里是什么情況,若你我失散,便搖一搖它,另一個便會有感應。”
沈臨將靜心鈴放到手心里,慢慢覆蓋住,緊緊地握著,道:“好。”
爾玉也只當他是緊張,便沒多想,向前走去——
一步。
眼前是絕對的黑——
兩步。
耳邊隱隱有風聲——
三步。
天亮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