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的寢宮內(nèi)，燈火通明。

聽聞?wù)僖姡芴珟煷掖业貜母镒宿I子進宮，在宮人的引領(lǐng)下候在了圣上寢宮內(nèi)的一個角落里。此時，圣上正坐在榻上，半個身子都靠上了榻上擺放著的金絲楠木小桌，手里捧著一卷書。一位衣著華麗的宮妃，正跪伏在圣上面前，小聲啜泣著。

周太師瞇眼看了看，愣是沒看出這是哪位貴人，低聲問站在身旁的小太監(jiān)貍奴，道：“這是怎么回事？”

貍奴是常服侍在圣上身邊的，察言觀色的能耐是有的，出口的分寸更是一等一的，他望了一眼圣上那頭，又沖著老太師眨了眨眼睛，壓低聲音，頗為恭敬，道：“回老大人的話，這位是淑妃娘娘，先頭給圣上生了一位公主的，而今是因著‘伯息’公主在快到東海那處遭了難，淑妃娘娘正求著圣上徹查呢。”

周太師自然知道這太監(jiān)的話半分真半分假，他也省得，圣上的耳目通天，有些話不能說得太直白。淑妃娘娘生了公主，這事他是知道的，不過那公主早就沒了，只是喪儀一直擱置，到現(xiàn)在竟也沒辦。那嫁出去的‘伯息’自然是自己的小孫女，可是他前幾日才受到爾賢遞來的書信，上面寫了萬事均安的。

若是真在東海附近遇到了什么，老太師想，謝昉那家伙的能耐，應(yīng)當不至于護不住爾玉的。雖然如此，但是他的心里到底還是有一些擔憂的，只是面上不顯露出來。

說到底，爾玉和淑妃都是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那她在這里哭什么呢？

周太師正想著，圣上身側(cè)的另一位小太監(jiān)便弓著腰過了來，輕聲道：“老大人，圣上請您過去。”

周太師點了點頭，闊步走了去，正對著淑妃往出走，她眼睛紅的嚇人，瞧見了周太師，微微點頭，算是行了個禮。周太師也不敢怠慢，回了個躬身的大禮，待淑妃走后，這才跪到圣上面前。

圣上揮了揮手，屋子里的宮人們?nèi)忌⒘顺鋈ィ涣粝滤恕?

“老師啊，”圣上臉上的不悅神色消散了許多，他笑起來的時候，倒沒顯得那么老氣橫秋了，“你我許久沒有這樣心平氣和地聊過了。”

在當今圣上還是皇子的時候，周老太師曾經(jīng)是他的老師，在宮中的“學(xué)塾”里，擔任著育人的工作。而后圣上在血雨腥風中登基，與老太師漸有隔閡，也疏遠了許多。

聽到這一聲“老師”，周太師連忙伏得更低，道：“圣上折煞老臣了。”

圣上沒有回答，只是含笑看著他，半晌，才擺了擺手，道：“起來坐罷。”

此時宮里安靜得連掉在地上一根針，都能聽得清清楚楚。每一次周太師進宮，都覺得分外壓抑，不是因為被皇權(quán)震懾，而是總覺得這宮里死氣沉沉的——這一刻的靜默，才讓老太師想明白，這皇宮里，連只會叫的鳥都沒有。

“老師啊，你相不相信因果？”

周太師低著頭，用余光悄悄地觀察著圣上的臉色，見他臉色如常，才吐出一口濁氣，道：“回圣上的話，老臣不信這些，只信當世。”

“切。”圣上對周太師的答案不甚滿意，露出一絲嘲弄的神色，這又令周太師十分驚慌——何時圣上同臣子說話，會用“切”？歲月倒流，好似許多許多年前，自己還年輕的時候，那個個頭還沒到自己腰的皇家小娃娃，對事物表示不屑的時候，會發(fā)出那種聲音。可是時過境遷，后來那個小娃娃的心思慢慢深沉，做出了許多讓他難以置信的事，后來，小娃娃成了皇帝。

“朕信，老太師，朕相信因果。”圣上自顧自地說道，“朕這一生，做過太多傷天理的事了，所以無論朕如何努力，做出的結(jié)果卻都不遂人愿。你說這是不是報應(yīng)？”

“圣上廣德，自有上天庇佑。”周太師汗顏。

圣上的目光幾近諷刺：“今天你我還是老師和學(xué)生，朕想聽真話了。”

過去的許多日子里，周太師都想要像今天一樣，能和圣上推心置腹地談一談。談治國，談?wù)拢勎磥恚劚帧？墒鞘ド峡偛唤o自己說出這些話的機會，圣上永遠都是孤傲的，他只相信自己，臣子不再是他的智囊，而是他任務(wù)的執(zhí)行者。

這樣只憑君主一人裁決的政事，有好處，也有壞處。

如今圣上終于想和他以“師生”關(guān)系談?wù)劻耍咸珟熞才幻靼鬃约旱降资鞘裁磦€情緒，是激動，是否要老淚縱橫一下？縱使他知道，這一切可能都來不及了，但是此時此刻，老太師的心里是充滿感激的。

他感激圣上還能對他說出天子的煩惱。

“你應(yīng)當知道的，那個叫謝昉的，就是朕三皇弟的兒子，”圣上的面上毫無生氣，雙眼渾濁，目光渙散，如同行尸走肉，“都長這么大了，朕...我開始竟不知，他還活著。”

周太師頷首：“是了，圣上，他還活著，他在蓬萊過得應(yīng)當是很好的。”

“是這樣么？”圣上突然笑了，卻笑得陰惻惻的，“朕賞了你的孫女和他在一起，你也算半個皇親國戚了，開不開心？”

周太師沒料到圣上的情緒轉(zhuǎn)變?nèi)绱酥欤B忙跪伏在圣上腳邊，道：“圣上忘記了，老臣的小孫女早就沒了，是遭了錢家的難，是您替老臣給孫女報了仇。”

“罷了罷了。”

圣上揮了揮手，起身面對著小窗，側(cè)對著跪在地上的周太師，倒也沒叫他起來，只是自顧自道：“本是計劃了許多，可我這身子快不成了，天意如此吧，起先安排了許多，卻都敗給了我自己一時心軟，不過也好，我的心里舒坦多了，給了我這小侄子一段姻緣，也算還了些三皇弟家的債。”

“而今...是我自己不爭氣了，從前還想著最后一搏，現(xiàn)在卻是連調(diào)兵遣將的力氣都沒了。你瞧見了的，老師，方才我的淑妃，我曾經(jīng)最寵的女人，她過來跟我說她娘快病死了，央我放她出宮見老娘最后一面。”

“可是老師啊，你知道嗎？她老娘早就沒了，前幾年就沒了，她想逃，卻也不編出一個像樣的理由？或是連像樣的理由都懶得編了，就這樣敷衍我？”圣上深吸一口氣，連著他的聲音都在顫抖著。周太師的雙拳緊握，他想站起來，像圣上小時候那樣，像圣上還做皇子的時候那樣，去抓著他的肩膀，告訴他，不要對任何事徹底絕望，只要人活著，什么都會過去的。

周太師曾經(jīng)那樣為他傾注心血，可是數(shù)十年過去，他親眼見著自己的學(xué)生一步一步退入深淵，圣上走進了一個自己給自己挖的陷阱里，他再也出不來了。

忠君。

外面的人都說，周太師是個愚忠的，是圣上的老走狗。

可是只有周太師自己才明白，自己對圣上的感情有多復(fù)雜。他看著一個蹣跚學(xué)步的娃娃，一點一點去啃那些老掉牙的書籍，然后在日復(fù)一日的枯燥生活之中逐漸變成一個文武雙全的、合格的皇子。

周太師曾感恩先帝的知遇之情，又將圣上視為自己的孩子..這樣說太僭越了，周太師想，自己也許生來就是要效忠圣上的吧，也沒什么別的解釋了。他愿意為圣上的前程謀劃，更愿意以己身堵住天下所有對于圣上不利的傳言，更愿意為圣上犧牲一切。

他見到如今的圣上，一個頹唐的、幾乎馬上就要死掉的人，他的心里只有痛恨。

自己當初為什么不拼了這條命，去讓圣上清醒過來？

可是現(xiàn)在說什么都晚了。

見伏在地上的人半天沒說話，圣上才轉(zhuǎn)過頭來，伸出右手，輕輕將周太師攙扶起來。

“你走吧，我給你貶到一個遠遠的地方，等我死了，你避開這場禍，好好去頤養(yǎng)天年吧。淑妃那邊，畢竟她服侍過我，我會給她安排一個好出路，能活著的就都好好活著吧。”

圣上的聲音很輕，就像是一根羽毛一樣，悠悠轉(zhuǎn)轉(zhuǎn)地，最后落到了周太師的耳朵里。

“倘若你能再見到我那小侄兒，告訴他，我先去給他爹娘賠罪了....”

周太師終于忍不住落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