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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屯溪夜泊記

屯溪是安徽休寧縣屬的一個市鎮(zhèn),雖然居民不多,——人口大約最多也不過一二萬——工廠也沒有,物產(chǎn)也并不豐富,但因?yàn)榈靥幵阪脑础⑵铋T、黟縣、休寧等縣的眾水匯聚之鄉(xiāng),下流成新安江,從前陸路交通不便的時候,徽州府西北幾縣的物產(chǎn),全要從這屯溪出去,所以這個小鎮(zhèn)居然也成了一個皖南的大碼頭,所以它也就有了小上海的別名。“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dá)三江”,這一副最普通的聯(lián)語,若拿來贈給屯溪,倒也很可以指示出它的所以得繁盛的原委。

我們的飄泊到屯溪去,是因?yàn)闁|南五省交通周覽會的邀請,打算去白岳、黃山看一看風(fēng)景;而又蒙從前的徽州府現(xiàn)在的歙縣縣長的不棄,替我們介紹了一家徽州府里有名的實(shí)在是齷齪得不堪的宿夜店,覺得在徽州是怎么也不能夠過夜了,所以才夜半開車,闖入了這小上海的屯溪市里。

雖則是小上海,可究竟和大上海有點(diǎn)不同,第一,這小上海所有的旅館,就只有大上海的五萬分之一。我們在半夜的混沌里,沖到了此地,投各家旅館,自然是都已經(jīng)客滿了,沒有辦法,就只好去投奔公安局——這公安局卻是直系于省會的一個獨(dú)立機(jī)關(guān),是屯溪市上,最大并且也是唯一的行政司法以及維持治安的公署,所以盡抵得過清朝的一個州縣——請他們來救濟(jì),我們提出的辦法,是要他們?nèi)槲覀冏饨枰恢淮蟠瑏頇?quán)當(dāng)宿舍。

這交涉辦到了午前的一點(diǎn),才茲辦妥,行李等物,搬上船后,艙鋪清潔,空氣通暢,大家高興了起來,就交口稱贊語堂林氏的有發(fā)明的天才,因?yàn)榇蠹野嵘洗先ニ薜倪@一件事情,是語堂的提議,大約他總也是受了天隨子陸龜蒙或八旗名士宗室寶竹坡的影響無疑。

浮家泛宅,大家聯(lián)床接腳,在篾篷底下,洋油燈前,談著笑著,悠悠入睡的那一種風(fēng)情,倒的確是時代倒錯的中世紀(jì)的詩人的行徑。那一晚,因?yàn)樯洗眠t了,所以說廢話說不上幾刻鐘,一船里就呼呼地充滿了睡聲。

第二天,天下了雨;在船上聽雨,在水邊看雨的風(fēng)味,又是一種別樣的情趣。因?yàn)樘煊辏眯挟?dāng)然是不行,并且林、潘、全、葉的四位,目的是只在看看徽州,與自杭州至徽州的一段公路的,白岳黃山,自然是不想去的了,只教天一放晴,他們就打算回去,于是乎我們便有了一天悠閑自在的屯溪船上的休息。

屯溪的街市,是沿水的兩條里外的直街,至西面而盡于屯浦,屯浦之上是一條大橋,過橋又是一條街,系上西鄉(xiāng)去的大路。是在這屯浦橋附近的幾條街上,由他們屯溪人看來,覺得是完全毛色不同的這一群喪家之犬,盡在那里走來走去的走。其實(shí)呢,我們的泊船之處,就在離橋不遠(yuǎn)的東南一箭之地,而寄住在船上,卻有兩件大事,非要上岸去辦不可,就是,一,吃飯,二,大便。

況且,人又是好奇的動物,除了睡眠,吃飯,排泄以外,少不得也要使用使用那兩條腿,于必要的事情之上,去做些不必要的事情;于是乎在江邊的那家飯館延旭樓即紫云館,和那座公坑所,當(dāng)然是可以不必說,就是一處販賣破銅爛鐵的舊貨鋪,以及就開在飯館邊上的一家假古董店,也突然地增加了許多顧客。我在舊貨鋪里,買了一部歙縣吳殿麟的《紫石泉山房集》,語堂在那家假古董店里,買了些桃核船,翡翠,琥珀,以及許多碎了的白磁。大家回到船上研究將起來,當(dāng)以兩毛錢買的那些點(diǎn)點(diǎn)的磁片,最有價值,因?yàn)橐恢焕w纖的玉手,捏著的是一條粗而且長,頭如松菌的東西,另外的一條三角形的尖粽而帶著微有曲線的白柄者,一定是國貨的小腳;這些碎磁,若不是康熙,總也是乾隆,說不定,恐怕還是前朝內(nèi)府坤寧宮里的珍藏。仔細(xì)研究到后來,你一言,我一語,想入非非,笑成一片,致使這一個水上小共和國里的百姓們,大家都墮落成了群居終日,專為不善的小人團(tuán)。

早午飯吃后,光旦、秋原等又坐了車上徽州去了,語堂、增嘏,歪身倒在床上看書打瞌睡,只有被鬼附著似地神經(jīng)質(zhì)的我,在船里覺得是坐立都不能安,于是乎只好著了雨鞋,張著雨傘,再上岸去,去游屯溪的街市。

雨里的屯溪,市面也著實(shí)蕭條。從東面有一塊槍斃紅丸犯處的木牌立著的地方起,一直到西盡頭的屯浦橋附近為止,來回走了兩遍,路上遇著的行人,數(shù)目并不很多,比到大上海的中心街市,先施、永安下那塊地方的人海人山,這小上海簡直是鄉(xiāng)村角落里了。無聊之極,我就爬上了市后面的那一排小山之上,打算對屯溪全市,作一個包羅萬象的高空鳥瞰。

市后的小山,斷斷續(xù)續(xù),一連倒也有四五個山峰。自東而西,俯瞰了屯溪市上的幾千家人家,以及人家外圍,貫流在那里的三四條溪水之后,我的兩足,忽而走到了一處西面離橋不遠(yuǎn)的化山的平頂。頂上的石柱石磉石梁,依然還在,然而一堆瓦礫,寸草不生,幾只飛鳥,只在亂石堆頭慢聲長嘆。我一個人看看前面天主堂界內(nèi)的雜樹人家,和隔岸的那條同金字塔樣的獅子(俗稱扁擔(dān))石山,覺得陰森森毛發(fā)都有點(diǎn)直豎起來了,不得已就只好一口氣的跳下了這座在屯溪市是地點(diǎn)風(fēng)景最好也沒有的化山。后來上橋頭的酒店里去坐下,向酒保仔細(xì)一探聽,才曉得民國十八年的春天,宋老五帶領(lǐng)了人馬,曾將這屯溪市的店鋪民房,施行了一次火洗,那座化山頂上的化山大寺,也就是于這個時候被焚化了的。那時候未被燒去而僅存者,只延旭樓的一間三層的高閣和天主堂內(nèi)的幾間平房而已。

在酒店里,和他們談?wù)務(wù)f說,我只吃了一碟炒四件,一斤雜有泥沙的紹興酒,算起賬來,竟被敲去了兩塊大洋,問“何以會這么的貴?”回答說“本地人都喝的歙酒,紹興酒本來是很貴的。”這小上海的商家,別的上海樣子倒還沒有學(xué)好,只有這一個欺生敲詐的門徑,卻學(xué)得來青勝于藍(lán)了,也無怪有人告訴我說,屯溪市上,無論哪一家大商店,都有討價還價,就連一盒火柴,一封香煙,也有生人熟面的市價的不同。

傍晚四五點(diǎn)的時候,去徽州的大隊(duì)人馬回來了,一同上延旭樓去吃過晚飯,我和秋原、增嘏、成章四人,在江岸的東頭走走,恰巧遇見了一位自上海來此的像白相人那么的汽車小商人。他于陪我們上游藝場去逛了一遍之余,又領(lǐng)我們到了一家他的舊識的樂戶人家。姑娘的名號現(xiàn)在記不起來了,仿佛是翠華的兩字,穿著一件黑絨的夾襖,鑲著一個金牙齒,相貌倒也不算頂壞,聽了幾出徽州戲,喝了一杯祁門茶后,出到了街上,不意斗頭又遇見了三位裝飾時髦到了極頂,身材也窈窕可觀的摩登美婦人。那一位引導(dǎo)者,和她們也似乎是素熟的客人,大家招呼了一下走散之后,他就告訴了我們以她們的身世。她們的前身,本來是上海來游藝場獻(xiàn)技的坤角,后來各有了主顧,唱戲就不唱了。不到一年,各主顧忽又有了新戀,她們便這樣的一變,變作了街頭的神女。這一段短短的歷史,簡單雖也簡單得很,但可惜我們中間的那位江州司馬沒有同來,否則倒又有一篇《琵琶行》好做了。在微雨黃昏的街上走著,他還告訴了我們這里有幾家頭等公娼,幾家二等花茶館,幾家三等無名窟,和諢名“屯溪之王”的一家半開門。

回到了殘燈無焰的船艙之內(nèi),向幾位沒有同去的詩人們報告了一番消息,余事只好躺下去睡覺了,但青衫憔悴的才子,既遇著了紅粉飄零的美女,雖然沒有后花園贈金,妓堂前碰壁的兩幕情景,一首詩卻是少不得的;斜依看枕頭,合著船篷上的雨韻,哼哼唧唧,我就在朦朧的夢里念成了一首:“新安江水碧悠悠,兩岸人家散若舟,幾夜屯溪橋下夢,斷腸春色似揚(yáng)州。”的七言絕句。這么一來,既有了佳人,又有了才子,煞尾并且還有著這一個有詩為證的大團(tuán)圓,一出屯溪夜泊的傳奇新劇本,豈不就完全成立了么?

1934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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