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頤和園生態監測及保護成果論文集(2015-2017)
- 北京市頤和園管理處編著
- 5字
- 2020-04-30 17:12:09
歷史溯源篇
◎ 從生態視角探析清漪園的建園過程
孫 震
摘 要:古人對自然的敬畏思想體現在各種造園活動中,尤其在大型皇家園林的建造中更為顯著。本文通過對各種史料檔案的解讀,從清漪園擇基、理水、掇山、營林、卜筑等生態營建過程進行分析,從生態造園的角度論述了清漪園的營建過程,探討園林營建中所包含的古人生態智慧。通過這種生態智慧的分析,為我們今天的歷史名園的保護提供方向。
關鍵詞:清漪園;生態建園;生態哲學
頤和園作為我國古典園林的代表,在其前身清漪園建造之初,其建造者尊重自然、融入自然的樸素生態智慧就體現在造園之中。清漪園的原址“甕山泊”A作為天然的積水洼地,有著天然的生態系統,清漪園的修建從最初的擇基、理水、掇山、營林,到最后景區環境的立意與營建、建筑與環境的融合,無不體現古代的生態智慧和自然審美情趣,非但沒有破壞這種生態系統,反而使這個生態系統更加優化,形成西北郊的水利樞紐和生態中心。
1 清漪園建園以前的生態環境
中國園林首重“相地”,《園冶·相地篇》有“相地合宜,構園得體”,相地選址是營建中國園林最為基礎也是最為重要的一步。清代的皇家園林在進行設計之前,都要派樣式房的工匠和風水官員同赴實地相度風水,還要繪制專門的風水地勢圖樣,并據以進行規劃設計。清漪園選址在北京西北郊河湖密集之地,具備優良的水文地質條件和得天獨厚的小氣候環境。
1.1 優良的水文地質條件
清漪園昆明湖的前身“甕山泊”三面環山,山上泉水隱伏于地下,至玉泉山噴涌而出,直注甕山泊,形成西北郊小平原上最大的一片天然濕地。
與甕山泊近在咫尺的還有兩處水源:黑龍潭和甕山山前的小河(圖1),也為擴湖提供了便利條件。黑龍潭位于現今昆明湖十七孔橋北側,《帝京景物略》稱:“堤行八九里,龍王廟,廟之旁,黑龍潭,隔湖一堤而各為水B”,說明當時甕山泊與黑龍潭隔西堤而望;甕山前的另一處水源是一條小河,《帝京景物略》云:“度山前小橋而南,人家旁山,臨西湖,水田棋布C”,由山前石橋可知,甕山腳下有河,其水應從甕山閘出,經圓靜寺前東流。

圖1 黑龍潭及甕山山前小河位置圖(圖片來源:《海淀文史—海淀古鎮環境變遷》)
除了具有豐沛的水源和優良的水質,甕山泊由于地處西山山前洪積扇前緣,又曾是永定河河道所經之地,地層沉積顆粒粗大,地下含水層還具有優良的富水性[1]。
雖然當時西北郊湖水豐沛,泉眼密布,如香山、玉泉山都有大量的泉水,但這些泉水大都流出即隱伏于地下,不會形成大水面,只有流到甕山泊這樣的低洼之處才會形成如此大面積的水面,再加上其本身所具有的山水相依的優良風水格局,在西北郊乃至整個北京城更是獨樹一幟。
1.2 優良的小氣候條件
甕山泊遠處的西面和北面有玉泉山、百望山、香山、紅山等組成的大小西山山脈,山勢蜿蜒雄偉、層巒疊嶂,乾隆詩句“北看黛巘入云間D”、“西望香山猶十里E”就是描寫在園中欣賞周圍山脈的自然美景。除了可供借景,西山群峰這個氣勢磅礴的天然屏障擋住北部寒風,使“甕山泊”具備相對優良的小氣候,保存下了豐富的動植物資源。
甕山是由于地殼變動使西山向東延伸而形成的孤山,雖然甕山體既不偉,形亦不奇,但與西湖所形成的北山南水的格局卻符合古人心中的完美風水形象,也適于在山南背風處布置建筑,形成完美的“宅”。
1.3 豐富的動植物資源
清漪園原址動植物種類豐富,據《頤和園昆明湖3500余年沉積物研究》表明:歷史上湖中有魚類、軟體動物、介形蟲、硅藻等水生生物上千種,是北京城近郊區水生生物物種最豐富的城市湖泊;萬壽山、昆明湖地區的植物、植被歷史上分屬于79個植物科屬[2]。同時甕山泊的鳥類也十分豐富、頗有規模,早在明代文人筆下就描繪有“平沙落雁”、“淺澗立鷗”等以鳥類為主的自然勝景。此外,荷花和堤柳之盛也著稱當時,古人游記中有“蓮花千畝”、“盛夏之月,芙蓉十里,堤柳叢翠”、“長堤五六里,堤柳多合抱”等記載。
1.4 造園選址對生態的影響
選址是否得當不僅關系到園林的景觀,而且對當地的生態環境也有著很大的影響。清漪園由于選址得當,不但建園后使當地生態環境質量得到明顯提高,而且還成為北京城的水利樞紐和生態中心,也為動植物提供了更加優良的生存場所,正如乾隆詩中所說“山水斯增輝,禽魚得其所”。而與頤和園同時代園林的代表法國凡爾賽宮花園則對當地生態環境造成了一定的破壞。凡爾賽宮花園原址自然環境惡劣,被人稱為是“無景、無水、無樹,最荒涼的不毛之地”,尤其是缺少水源,并不適宜大規模建設。太陽王路易十四為了證明自己征服自然的能力,力求恢弘氣派的風格,授意總設計師勒諾特爾用直尺與圓規勾繪了一幅美麗的藍圖,這就需要耗費大量的人力、物力來完成前期的場地平整工作。同時設計了以海神噴泉為中心的1400個噴泉,以及一條長達1.6km的十字形人工大運河,其噴泉用掉的水比整個巴黎還要多[3]。為了滿足用水需求,國王的30000名士兵在馬利(Marly)建造了14個巨型水輪、200多個水泵組成的一個大機器,可以從塞納河向噴水池里輸水(圖2)。由于本來就缺水的自然環境,加上凡爾賽宮花園驚人的耗水量,整個城市為了負擔凡爾賽奢華的噴泉而苦不堪言,而那時巴黎人經常因為缺水而得病,許多人因此而死。

圖2 馬利的水轉車和輸水渠(圖片來源:The Gardens of Versailles)
2 清漪園營建對生態的改善
儒家經典《易經》對宇宙空間存在的天、地、人等主要元素之間的關系進行分析得出論斷:“夫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兇,先天而天弗違,后天而奉天時”[4],體現了“天人合一”的宇宙觀。清代將儒學奉為正統思想,在造園中也延續了這種“天人合一”的生態智慧。
同時清代的滿族祖先“逐水而居”,所居之地多選在距離山林、河水、草原較近的地方,深知保護自然資源對于民族生存延續的重要意義。乾隆在《靜宜園記》中說“若夫崇山峻嶺,水態林姿,鶴鹿之游,鴦魚之樂;加之巖崖溪澗,芳草古木。物有天然之趣,人忘塵世之懷,較之漢唐之離宮別苑有過之而無不及也。”
清代統治者天人合一的山水哲學,順應自然、尊重自然的生態文化,使得在清漪園的建造過程中注重保留自然元素,不但沒有對當地的自然生態環境造成破壞,而且使當地的生態環境更加優化。
2.1 昆明湖生態環境的改善
明末清初,由于西北郊水利設施的失修,導致甕山泊湖底淤泥堆積,需水量不但不能滿足城市發展的需要,而且雨后西湖湖水泛濫,堤岸經常決口,沖毀堤岸,對湖東面的農田及地勢較低的暢春園構成威脅。
在擴湖工程開始之前,乾隆就遵循“卜筑貴從水面,立基先究源頭,疏源之去由,察水之來歷”的造園理論,對西北郊水系的來龍去脈進行了系統調查,并撰寫了《麥莊橋記》一文。文中談到:
寸之伏脈者其流必長,亦如人之有蘊藉者,其德業必廣……如京師之玉泉匯而為西湖,引而為通惠,由是達直沽而放渤海。人但知其源出玉泉山,如志所云巨穴歕沸隨地皆泉而已。而不知其會西山之伏流,蓄極湓涌,至是始見,故其源不竭而流愈長……蓋西山、碧云、香山諸寺皆有名泉,其源甚壯,以數十計。然唯曲注于招提精蘭之內,一出山則伏流不見矣[5]。
文中強調西湖水源除來自玉泉山泉眼之外,尚有西山的“伏流”可資利用,而且“蓄極湓涌”,水量甚壯,在山上可以形成一定規模的河流、湖泊,但出山后,潛伏地下,不見蹤跡,如不加以引導就會白白浪費。
經過調查,擴湖工程旋即動工。乾隆在《御制萬壽山昆明湖記》碑記中記述了挖湖的過程:“就甕山前,芟葦茭之叢雜,浚沙泥之隘塞,匯西湖之水都為一區……新湖之廓與深兩倍于舊。”
昆明湖擴湖后,面積和深度都達到了過去的兩倍,對昆明湖的水質有了較大提升,《乾隆御制詩》中描述:“儲澤疏流利下田,宜晴鏡碧漾澄鮮F”;“湖上春深好,漪瀾倍艷清G”;“霜落滄池徹底清,延緣一棹泛昆明”H。
由于古清河故道湮廢的時間只有數千年,河床沙礫層上的覆土并不很厚,在海淀鎮大約有2m多厚,在圓明園一帶只有1m多厚,開挖湖泊、河道時很容易挖到沙礫石
層。海淀園林的湖泊在開鑿時似乎都注意到這一點,除了遇到局部過高的沙礫石層外,湖底很少挖入沙礫石層,避免了湖底結構的破壞。昆明湖在挖湖過程中,同樣沒有破壞湖底的地質結構,這從由湖中挖出的泥土可以看到,萬壽山覆土中很少有大量的沙礫石存在。由于這一原因,拓深后的昆明湖水深往往也只有數十厘米,僅能滿足吃水很淺的平底船通行,而且有些河段要下閘蓄水才能放船。這樣做不僅有利于水生植物的生長,同時也可避免山體的沙化,有利于陸地植被的生長,是一種生態治湖的方法。
同時,為了緩解擴湖造成昆明湖的水位下降,乾隆下令營造了一道自西山碧云寺、靜宜園、櫻桃溝至玉泉山西麓的引水石渠(圖3、圖4),利用石渠將西部山地的泉水引至靜明園,這樣昆明湖的水源除了玉泉山的泉水,還有西山的泉水,水量較以往更勝。

圖3 清代石渠示意圖

圖4 植物園中的石渠遺址
最為重要的是,造園者注重清漪園與周邊景物的生態和景觀聯系,使西北郊形成一個水路相連、視覺相通的生態整體。為保證湖西面較高田地的用水,同時增加蓄水能力,在西湖的西面,玉泉山之下又開了“高水湖”、“養水湖”和“泄水湖”(圖5),以停蓄湖水,保障水源的充分利用。并通過閘、堤、壩的建設,使昆明湖成為了可供調控的人工水庫,侯仁之先生稱其為“北京郊區的第一個人工水庫”,對于氣候干旱條件下調節京西水源,抵御洪澇災害起到了重要作用。同時修筑了眾多河道使清漪園與各處湖泊相連,如與玉泉山相連的玉河河道,與西花園、圓明園連通的二龍閘河道(圖6),與樂善園、紫竹禪院相連的長河河道,這樣使昆明湖能夠充分參與生態循環,成為西北郊水系的重要組成部分,避免成為只蓄不流、水質下降的“死水”。

圖5 清代高水湖、養水湖、泄水湖位置圖I

圖6 位于頤和園東堤上的二龍閘涵洞
2.2 萬壽山生態環境的改善
甕山的山體原本比較低矮,也不夠延展。對此,乾隆首先在甕山自然山石的基礎上,遵循“高方欲就亭臺,低凹可開池沼”的生態智慧,利用清淤、擴湖的泥土堆補在山的東麓,造成中高,東、西趨于平緩對稱,平面如“蝠”形的山形,不但解決了清淤泥土的堆放和運輸問題,也增加了山體的起伏和變化,同時為綠化山體打下基礎。
除了采用泥土堆培,還進行了人工疊石增加山勢、在山上配置建筑修整呆板山形、植被綠化等方式對原始山體進行改造,并根據自然界真山真水的生成規律,形成峰、巒、洞、谷等自然造型,不但美化了山體,也為動物提供生存及藏身之所。
同時繞經萬壽山西麓把水引向山后形成后溪河,并在萬壽山上修筑了東桃花溝和西桃花溝兩個山澗,把山澗的水引入新鑿的后溪河(圖7),最終形成山環水繞的風水格局,不僅保持了天然山體的地形,也使山水關系更加密切,符合中國人生態審美觀中對理想山體的訴求。

圖7 萬壽山東西桃花溝位置示意圖
為了改變萬壽山“童童無草木”的面貌,經過多年的栽植和從外地移植樹種,逐步形成了郁郁蔥蔥的大片針葉松、柏和由落葉、闊葉喬木樹種組成的雜木林,終于使甕山這座“濯濯童山”形成了“疊樹張青幕,連峰濯翠螺J”的繁茂景色。在補栽植物時兼顧了適地適樹和兼顧季相兩個栽植原則。乾隆皇帝因地制宜地選擇松、柏、槐、欒等地方性樹種,植物配植尊重花木生長習性,在山前溪畔因地制宜進行配置—前山栽植耐鹽堿、瘠薄而又喜陽的側柏,后山栽植喜微酸性、耐陰的油松,在后山后溪河栽種松槲混交林,模擬西山天然植被的生態群落,同時在時間上既注重季相變化,又保持終年常青。
2.3 生物多樣性提高
從乾隆皇帝大量吟詠清漪園的御制詩中可以看出:營建后的清漪園大部分地區并沒有改變原環境濕地的屬性,而通過環境的提升保留和引入大量動植物資源(表1)。
表1 乾隆御制詩中關于濕地動植物的描寫

生態環境的改善,大量水生植物的種植,為各類水陸生物提供生長環境,引來了眾多野生動物棲息。清漪園中的動物種類分布以昆明湖濕地為核心,主要是天然的飛禽類。在《乾隆御制詩》中,提到的有在湖面飛翔的野鴨、野鷗、天鵝、大雁、鷺等水禽類,水中游蕩的魚,山林中飛翔的黃鸝、喜鵲等鳥類,花間的蝴蝶、蜻蜓,林間隱藏著的蛙、蟬、蟋蟀,耕織圖中人工飼養的雞、豬、鴨,甚至還有蠓、肖翹等細小的生物。
由于清漪園優良的濕地生態環境,即使到冬天也有大量的大雁、野鷗等鳥類在這里過冬。如乾隆詩中描述,《玉瀾堂》:“暖起浮霄蠓,寬棲度歲鴻(雁鴻之類有棲遲度歲弗去者)K”;《對鷗舫》:“過冬鷗雁聚冰尋L”。
2.4 建筑服從自然環境
在園林的建造中,建筑是最能體現人文色彩的部分,也是最容易對環境造成破壞的部分。而依自然環境而布置的清漪園建筑非但沒有破壞自然,反而起到修整山形、點出當地環境主題等作用,使自然環境更加優化和富有生命精神。
在園林開始動工之前,清漪園的設計者就根據山水景觀特色定出了園內大部分景點的主題立意,并以“題名匾”的形式書寫出來,樣式房再根據此意象設計建筑及改造局部地形。建筑在這里只是修飾山水,表達精神的配角,這使得園中建筑的體量、形式、造型、顏色等能夠因地制宜地與環境相融合。據清宮檔案記載:
乾隆十六年正月初九日太監劉成來說,首領文旦交御筆宣紙匾文:綠天深處、無盡意軒、看云起時、湖山真意、春風啜茗臺、意遲云在、水木自親、慮澹清漪、清輝鏡朗、靈現祗園、慧日重輪、蓮座盤云、蘊真賞愜、芳輝澄照、云雍化城、留佳亭、魚藻軒、寫秋軒、道存齋、餐秀亭、夕佳樓、樂壽堂、尋云亭、宜蕓館、賅春園、寄瀾亭、瞰碧臺、含新亭、翠纓房、石丈亭、聽鸝館、云松巢、文昌閣、黃葉亭、綠畦亭、對鷗舫、小西泠、養云軒、花承閣、秋山亭、水周堂、味閑齋、曇華閣、清漪園、清遙亭、玉瀾亭、六兼齋、重翠亭、霞芬室、藕香榭、知春亭、近西軒、邵窩、蘊古、奇秀、含綠、古情、隨香、貝闕[6]。
可以看出,清漪園的主要景點名稱大都擬題于建園之前,且各景點的主要觀賞點、觀賞目標及觀賞角度、距離等都在考慮范圍之內,建筑的名稱大都與自然環境、日月星辰、動物植物相關聯,建筑的布置無非就是為了更好地表現當地的自然環境。
3 清漪園生態環境復原分析對我們的啟示
隨著西方思想的引入,我們的思想觀念也發生了較大的變化,從敬畏自然到征服自然,在創造先進生產力的同時破壞了自然生態環境。古人的生態智慧在于使原始生態景觀進行延續,如在清漪園的設計中就保留了這種濕地環境為動植物提供生境,通過河湖山系的改造提升生態價值,并通過水系連通使有限的水源得到充分利用并保持水質,依自然環境而進行建筑布置,這些生態思想直至今日對我們造園也有較高的借鑒價值。
在歷史名園的保護中,我們往往只注意建筑的維護、園容的整潔、服務的質量,而作為生態這個整體則考慮很少,如在我國的歷史名園中很少有對物種多樣性這個指標的考核,而在倫敦的皇家園林管理中則是很重要的一個方面,這種“舍本逐末”的管理方式不利于歷史名園的原真性的保持和可持續發展。
參考文獻
[1] 彭興業,岳升陽,夏正楷等. 海淀文史—海淀古鎮環境變遷. 北京:開明出版社,2009.
[2] 黃成彥等. 頤和園昆明湖3500余年沉積物研究. 北京:海洋出版社,1996.
[3] 張程. 中西方園林設計理念比較. 山西建筑,2010,36(31):349.
[4] 張薇. 《園冶》文化論. 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
[5] 于敏中等. 日下舊聞考[M]. 卷九十九. 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83:1638.
[6] 夏成鋼. 湖山品題—頤和園匾額楹聯解讀. 北京: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