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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小城

置千百生靈于一處,把壞的剔除,籠子里就不那么撲騰了。

——霍布斯

弗朗什-孔泰地區(qū),有不少城鎮(zhèn),風光秀麗,維璃葉這座小城可算得是其中之一。白色的小樓,聳著尖尖的紅瓦屋頂,疏疏密密,星散在一片坡地上;繁茂粗壯的栗樹,恰好具體而微,點出斜坡的曲折蜿蜒。杜河在舊城墻下,數(shù)百步外,源源流過。這堵城墻,原先是西班牙人所造,如今只剩下斷壁殘垣了譯按: 《紅與黑》曾是譯者喜讀的一部小說。此書已有趙瑞蕻(作家書屋,一九四七),羅玉君(上海平明,一九五四)、郝運(上海譯文,一九八六)、聞家駟(北京人文,一九八八)四家譯本;影響數(shù)羅譯本最大,前后印行逾一百五十萬冊。不才如我,從未想過要譯此書,而竟譯了此書,當別有際會耳!一九九一年一月三日,浙江文藝出版社劉微亮君初次來訪,詢及傅譯版本,隨后談及譯事,臨末,即邀我為該社重譯《紅與黑》。這頗令我為難,當時手上正在譯他書。殊不料劉君一言九鼎,兩天后即試簽合同一份;不過我同時聲明:她回杭州后,如社方不同意,合同盡可廢止。不久,出版社寄來正式合同,勢成騎虎,只得勉力為之。嘗為小文,其中說道:初譯,不管譯得怎樣,總是“詞必已出”;復譯,就沒這么便宜。尤其前面已有三四個譯本,翻譯時,碰到有些字句,真是相避為難,暗合為憂。好在這四家于我都是師輩;古人云:“主善為師”,猶恐不及,諒不至責我罪我。此開篇第一段,除第一句外,多有借取羅譯本字句之處,特示對原譯者的尊重與敬意。近聞,與我同時或稍后,至少還有四家在譯《紅與黑》,可謂極一時之盛矣!我想,數(shù)輩譯者的努力,目的只是一個:為我國讀者提供一個可讀的本子;當然,最好的情況是,提供一個與原著相稱,甚至堪與原著媲美的譯本。——九三年二月一日。 再按:拙譯初版以來,已屆十年。癸未歲末,零四年初,曾以三月工夫,與原文校讀一過,續(xù)有補正,是為修訂本。——零四年八月二十三日看校樣時追記。

維璃葉北面,得高山屏障,屬于汝拉山區(qū)的一條余脈。每當十月,浚汛初臨,維赫山起伏的峰巒,便已蓋上皚皚白雪。山間奔沖而下的急流,流經(jīng)維璃葉市,最后注入杜河,為無數(shù)鋸木廠提供了水力驅(qū)動;這是一種簡易作坊,大多數(shù)居民與其說是市民,還不如說是鄉(xiāng)民,倒借此得到相當?shù)膶嵒荨H欢@座小城的致富之源,卻并非鋸木業(yè),而是靠織造一種叫“密露絲”的印花布,使家家殷實起來:拿破侖倒臺以來,城里的房屋差不多已修葺一新。

一進城,就聽到噪聲四起,震耳欲聾;那響聲是一部外表粗糲、喧鬧不堪的機器發(fā)出來的。二十個笨重的鐵錘,隨著急流沖擊水輪,忽起忽落,轟隆轟隆,震得路面發(fā)顫。每個鐵錘,一天不知能沖出幾千只釘子。鐵錘起落之間,自有一些娟秀水靈的小姑娘,把小鐵砣送到大鐵錘之下,一轉(zhuǎn)眼就砸成了鐵釘。這活兒看起來挺粗笨,初到法瑞跨界山區(qū)來的游人見了,不免少見多怪。別看這釘廠把大街上的行人震得暈頭轉(zhuǎn)向,假如這旅客進入維璃葉地界,問起這爿光鮮的廠家,是誰家的產(chǎn)業(yè),別人準會拖腔拉調(diào)地回答:“嗬!那是屬于我們堂堂市長大人的。”

維璃葉這條大街,從杜河岸邊慢慢上揚,直達山頂。游客只要在街口稍事停歇,十之八九,準會看到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行色匆匆,一副要事在身的樣子。

一見到他,路人紛紛脫帽致敬。他頭發(fā)灰白,服裝也一身灰,胸前佩著幾枚勛章。廣額鷹鼻,總的說來,相貌不失為端正。第一眼望去,眉宇之間不僅有一市之長的尊貴,還兼具半老男子的和藹。

但巴黎客人很快便會對他沾沾自喜的神情,看不入眼,發(fā)覺他那自得之態(tài),不無器局褊狹與臨事拘執(zhí)的成分。最后會感到,此人的才干,只在向人索賬時不容少給分文,而輪到要他來償債,則能拖就拖。

他就是維璃葉市的市長,特·瑞那先生譯按:“特”乃法文de字的音譯;de系法語介詞,表示起源、由來、所屬,用在貴族姓氏,則表示擁有某采邑或地產(chǎn)。傅雷先生可能受吳語影響,所譯《歐也妮》《高老頭》等作品,譯dc為“特”;其余各家,為更接近原文發(fā)音,往往譯作“德”。傅譯本影響較大,本書為適應讀者閱讀習慣,權(quán)從“特”。敝意,貴族之為貴族,不以其“德”稱,而因其享有“特”權(quán)。故譯作“特”,自有一定道理。。市長先生步履莊重,穿過街道,走進市政廳,便在旅人眼中消失了。假如這外地人接著遛達,再走上百十來步,便會看到一座外觀相當漂亮的宅邸,從與屋子相連的鐵柵欄望進去,是一片姹紫嫣紅的花園。遠眺天邊,則見勃艮第山脈峰巒隱約,賞心悅目。競逐蠅頭微利的俗氣倘令人覺得憋悶,那么對此情景,自有塵俗頓忘之感。

遇到當?shù)厝耍銜嬖V他:這就是特·瑞那先生的府邸。正是靠鐵釘廠的大宗贏利,維璃葉市長才蓋起這座巨石高壘的漂亮邸宅;整幢房屋,還是新近才完工的。他的祖上,相傳是西班牙人,算得上是舊家世族;據(jù)稱遠在路易十四把維璃葉收入版圖之前,就已定居于此了。

一八一五年一八一五年,拿破侖倒臺,王政復辟,暗示保王黨得勢。,特·瑞那先生夤緣得官,當上了當?shù)厥虚L,從此,他對自己的實業(yè)家身份常感愧恧。須知花園各部分的護墻,也是靠他鐵業(yè)經(jīng)營得法才起造得起;如今,這鮮麗繽紛的花園,層層平臺,迤邐而下,已一直伸展到杜河之濱。

在德國,諸如萊比錫、紐倫堡、法蘭克福等工業(yè)城市,這類明麗怡人的花園,多似繁星環(huán)抱;而在法國,卻難望找到。弗朗什-孔泰地區(qū)內(nèi),誰家的庭院圍墻造得越長,石基壘得越高,就越受四鄰尊敬。瑞那先生家的花園,圍墻重重,格外令人嘆賞,尤其因為有幾塊圈進來的地皮,是出了金價買來的。且說雄踞杜河岸邊的那鋸木廠,一走進維璃葉,劈面就會看到。那屋頂上,你會注意到有塊橫板,上面寫著“索雷爾”三個大字。該廠六年前的原址,如今已劃入瑞那先生家的花園,正用來造最下層第四道平臺的護墻。

索雷爾老頭,是個固執(zhí)己見、不可理喻的鄉(xiāng)民。市長先生雖很高傲,可為了叫老頭兒把鋸木廠遷走,也不得不跟他多次打交道,摸出大把大把的金路易。至于那條推轉(zhuǎn)輪鋸的公共水流,瑞那先生憑他在巴黎的關系,才得以喝令河流改道。不過這份恩典,也是在一八二幾年大選之后,才謀取到的。

市長是用杜河下游五百步遠的四頃地,換得索雷爾這才一頃的小塊地。這個地段,雖然于索雷爾老爹(他發(fā)跡后,地方上都這樣稱呼)的松板買賣更有利,但他門檻精,利用鄰居的急性子和地產(chǎn)癖,居然敲到一筆六千法郎的巨款。

這樁交易,事后頗遭當?shù)鼐魅说霓陕洹S幸淮危粋€禮拜天,這事也有四年了(ilya quatre ans decela)當指一八二六年,因本書主要寫于一八三〇年上半年。據(jù)斯當達專家P. -G. Castex推斷:于連約于一八二六年秋,進市長府當家庭教師,主要情節(jié)都發(fā)生在此后四年之內(nèi)。,瑞那先生身著市長的禮服,從教堂出來,老遠瞧見索雷爾老爹身旁圍著三個兒子,望著他暗笑。這一笑,在市長心里投下一道陰影;此后,他不免常想,那次換地,本來可用更便宜的價錢做成的。

每年春上,有一幫泥水匠,穿過汝拉山谷,前往巴黎。在維璃葉,如想贏得眾人敬重,最要緊的是造圍墻時切不可用這伙泥水匠從意大利帶來的圖樣。哪位業(yè)主一時不慎,用了這種新花樣,就會永遠落個“沒頭腦”的名聲;這在明哲穩(wěn)健的人眼里,就體面掃地了。而在弗朗什-孔泰,臧否人物左右輿論的,正是這批不偏不倚的聰明人。

事實上,這類聰明人言論霸道,令人生厭。大凡在巴黎這個號稱偉大的共和之邦住慣的人,再到內(nèi)地小城來棲身,就會覺得不堪忍受,原因就該到這個壞詞兒里去找。專橫的輿論——這算什么輿論?——無論在法蘭西小城鎮(zhèn),還是美利堅合眾國,其愚頑都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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