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薇認真思考了很久，慢慢地松開了手。她說：“既然茶阿姨真的很想離開，那、那艾薇會在這里祝福你，擁有一個愉快的旅途。”

茶阿姨顯然有些驚訝：“為什么不繼續勸我留下來呢？”

艾薇說：“這是茶阿姨的決定，艾薇沒有資格干涉——我知道大人們做事一定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就算我哭的再慘，也不能改變什么，所以艾薇就只能祝福你啦?！?

“也許茶阿姨在外面旅行的時候，會忽然想起大院的好，然后回來看看我們也說不定哦！我會在這里等你的！”

“如果等了很久很久，等到我都長大了，你還沒有來看看我的話，那我就可以去找茶阿姨，還有穆霜、愛蘭、梅沙他們，我會去找你們的！”

艾薇的心里，有一個很美好的未來。

茶阿姨沉默著，不忍打破她的幻夢，只是露出再尋常不過的微笑，輕輕地撫摸她的柔發。

她說：“我會離開這里，然后……”不再回來。

她停頓一下，繼續說：“然后，有時間的話，一定會回來看看你們的?！?

艾薇開心地笑起來。

茶阿姨看著她的笑臉，仿佛回到很多年前。

她站在養兒院外，看見那個男孩朝同伴露出的笑容，她滿懷憧憬，想要帶他離開——如果他們只是普通的母子，那么在那個夜里，應該也是這樣的場景吧？

茶阿姨的目光忽然凝固了，像雕塑一樣立在原地。

艾薇眨眨眼睛，跟著她的目光回過頭。

院長穿著蒼白的病服，只披著一件老舊大衣，臉上因皮膚下垂形成的溝壑掩蓋不了他的急切。

他拄著拐杖，大步大步地走過來，就像山嶺間靈活的羊——盡管他已經老了。

看見站在門口的茶阿姨，他明顯松了一口氣。

“我……”院長張了張嘴，他哽塞了一下，終于鼓起全部的勇氣，用沙啞的聲音問道，“我想知道，你是我的母親嗎？”

茶阿姨沒有說話，她漂亮的唇形抿得很緊，直到艾薇扯了扯她的衣袖，她才緩慢地張開嘴，說：“是?！?

院長的身體顫抖起來。

茶阿姨偏過頭，閉上眼睛。

來了。

他們同時想道。

她/他一定很討厭我。

艾薇看著他們都沒有說話，也沒有眼神交流，心中急切卻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恨不得拉過院長和茶阿姨的手，把他們強行握在一起。

打破沉默的是向來膽怯的院長，他握緊了拐杖，像一個躊躇不決的孩子，用小心翼翼地語氣詢問道：“我能叫你媽媽……嗎？”

他本來都計劃好了，等見到她，要怎樣怎樣，要露出怎樣的表情，要說怎樣的話，要做出怎樣的舉動。

可是，當得到那個答案之后，他的腦子里一片空白，什么計劃都忘記了。

天哪，我看起來一定很糟糕。

看起來就不是一個聰明的孩子，很傻很無知的那種糟糕。

可是我控制不了我自己，我本來就是這樣的人，不優秀不出色，怯懦而不敢言，母親她一定很失望吧……

院長無法控制地對自己評頭論足，然后得出一個讓人心碎的結論。

長風吹過茶阿姨身后的花田，花瓣飛了滿天，她站在原地，在搖曳的花群中，像一棵挺直的松木，站的筆直。

她的面前是身形佝僂的院長，年邁而惶恐，那并非是對她的惶恐，而是對自己的不自信——

他看起來有些沮喪。

茶阿姨的心里忽然冒出這樣的念頭，然后不等她自己反應過來，幾乎是出于本能的，她吐出一個字：“好?！?

院長的眼睛一點點亮起來，露出一個幾乎要喜極而泣的笑容，單純而天真，像個老人，卻更像個孩子。

他滿足地叫道：“媽媽！”

茶阿姨在那一刻，忽然就釋然了。

……

“茶涂，不要再怪自己了，我從主動接近你的那一刻開始，就已經做好接受一切的準備，這都是我的選擇，和你沒有關系的，我自愿接受族中的決裁，他們就不會再怪你了，那個位置是屬于你的?！?

“我不在乎！狼王的位置誰要誰拿走，我才不需要……你為了那種東西……做出這樣的犧牲……”

“哎呀，茶涂無論什么時候都很可愛——我知道，沒有人比你更仁慈，沒有人比你更偉大，只有你才能在坐在那個位置，別人都不可以?！?

“我希望你，能夠成為狼王，為了我的族人，也為了我。其他的狼人生性殘忍，是絕對不會給我們活路的，而我已經厭倦了千百年的追逐，我看見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你能帶給我們希望?！?

“你……”

“茶涂是一個很可愛的小姑娘，但也可能成為很厲害的大王，而我是你前進路上必要的犧牲，為了進入那個人人平等的新時代，不可能不流血，不可能不犧牲，我會死，很多人都會死，但只要你能夠成功，所有人的死亡都是有意義的……你明白嗎？”

“不……我還沒做好準備……”

“我的女王，你已經準備好了，你能戰勝所有人，能推翻過去的偏見與執念，能給這個星球帶來新的希望——如果你沒有勇氣，那就讓我再推你一把，讓我成為你前進的理由。”

“你不能扔下我，扔下我們的孩子……”

“哈，茶涂啊，我曾無時無刻痛恨著我的弱小，如果我能更強大一點，能夠成為你的依靠，是不是就不需要你為了保護我而變得這樣的強大，可是我選擇不了我的出身，我沒有力量，我的聰明在那些人看來只是一個愚蠢而可憐的玩笑，除了你，就連我的族人也無法理解我?！?

“我愛你，但我的愛無法保護你，沒辦法給你想要的未來，你看，一個弱者的愛就是如此無力，他就算拼上自己的性命，也不能為愛人做些什么，他感覺很痛苦。”

“我聽說，在外面的世界，就算像我這樣的人也可以變得很強大，可以和你站在一起，而無人唾罵，我想要讓你走出去，讓大家都出去，想要讓我們的孩子也能走出去。”

“也許在百年前，也有像我們這樣的戀人，迫于周圍人的指責與族內的壓力，或分開，或死亡，而我不想再讓悲劇輪回一遍又一遍?！?

“我們是前行者?！?

“既然已經活在足夠糟糕的現在，那至少要讓我們的孩子活在更好的未來，他可以隨意和其他人說話、玩耍，不必因為血脈而被咒罵、被指責。”

“他是自由的，無拘無束的，而他會像我一樣愛你，不，他會比我更加愛你，因為我在此刻選擇了逃離，我沒有陪你走下去，他卻會陪你直到生命終結?！?

“你會是一個很好的母親，茶涂。”

戀人的樣貌早已在百年的時光中變得模糊，只有這段對話存留在茶涂的腦海中，播放了一遍又一遍，支撐她走過無數困境。

她知道，一切都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