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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見父

卻說許夢蛟進京趕考,路過金山,想起前事,當即將舟船停泊,上岸來到寺中。行近大雄寶殿,見一沙彌走出,問道:“相公是燒香呢,還是隨喜?”夢蛟道:“都不是的。我要見法海和尚,可在這里么?”沙彌道:“我寺中并沒有法海和尚的?!眽趄缘溃骸八侵鞒址秸缮跽f沒有?”沙彌道:“若說方丈和尚,有三年一換的,也有五年一換的,那有常住此間的道理?”夢蛟道:“如今往那里去了?”沙彌道:“出家人好比閑云野鶴,各處游行,那有一定的地方?況且我初到寺中,連人都沒有見過呢!”夢蛟道:“既如此,相煩你進去,請一個年老的僧人出來,待我問他?!鄙硰洿饝ゲ欢鄷r,換了一個五十多歲的和尚出來。夢蛟便問:“法海和尚在此么?”那僧人聽了,微笑道:“相公這句話問得奇了。法海禪師不是凡人,乃是上方活佛,十九年前,會到此間,收妖滅怪。以后又來過兩次,近時卻并不在山?!眽趄砸宦?,心中早已省悟。正欲辭別向外,被那僧人握住了手,挽留道:“相公既到此間,暫請到客堂少坐用茶。”夢蛟見他殷勤款待,同到客堂坐下。

小沙彌送過香茗。方談了幾句浮文,外面又走進一個和尚。

你道這和尚是那一個?便是許仙。從云棲披剃后,云游至金山,與法海會過一次,就在此間修道。當年法海曾說十九年后,定然貴子相逢;到了二十年外,妻房白氏也得罪滿飛升。因此他常掛心頭。那日聽得客堂有人說話,出來探視,見是一位文生相公,和本寺知客僧敘談,他就踱步進來。知客僧因有他事,便讓他去招待客人,告退出外去了。許仙即上前問訊,夢蛟也起身還禮。對面坐定下來,許仙先開言道:“請問相公高姓大名,府居何處?到此荒山,有何貴干?”夢蛟道:“姓許名夢蛟,家住杭州錢塘。特地來到寶山,一來瞻仰佛像,二來拜謁大師,三來欲與法海和尚一會,誰知又不在寶山了?!痹S仙道:“是的,不在山上多年了?!眽趄缘溃骸罢垎柎髱煼ㄌ?。”許仙道:“貧僧名叫道宗?!?

兩下問答的時候,許仙心里暗暗思量,這個杭州許夢絞,好像我的兒子來由,卻不認識兒子的面目。因為許仙出門的時候,兒子剛才滿月,所以夢蛟也不認識父親的相貌。雖家里畫有許仙的形像,不過略略相似罷了。并且此時已有三綹長須,年在四十以外,面色蒼蒼,不比畫圖上的后生氣象。更兼他是出家人打扮,怪不得對面不能相認。但許仙見夢蛟形容,與那白氏仿佛,又聽得“許夢蛟”三字,提醒彼時法海之言,故而一雙眼睛,只向夢蛟注視。不敢相認,心里卻躊躇不決,面起愁容。夢蛟察言觀色,便有些疑惑起來,重又開言問道:“近來法海和尚可曾來過?”許仙道:“數年前我也會過。如今久不到此。相公何以問及?”夢蛟道:“我與他是舊交,故此特來相訪。”許仙道:“請問貴府錢塘縣,有一個叫陳彪的,相公可認得否?”夢蛟定睛對道宗一看,因他問到陳彪姓名,問得太奇怪了,便說:“大師所問的,可是錢塘縣中充當差役的陳彪么?”許仙點頭稱是。夢蛟道:“不知大師何以問及?”許仙道:“若說陳彪,我和他是郎舅至親?!眽趄缘溃骸罢垎柎髱熕仔?”許仙道:“俗姓許,別號漢文,家住錢塘門內?!眽趄月牭谩霸S漢文”三字,將身站起,心內驚惶,忙問“大師未出家時,作何貴業?”許仙道:“我的生業,是開張藥店。”一邊即問藥店是何堂名,他便說名叫保和堂。一邊又問何故出家,他卻搖頭不答。一邊越問越急,再問他離家已有幾時,可會有信息回去,家中還有何人。一連三句,許仙方答道:“我離家一十九年,并無信息回去,家里只有我姊丈經營?!眽趄灾链耍紗柕溃骸按髱熢谒讜r可有家眷么?”許仙道:“有的。白氏是我的妻房?!眽趄缘溃骸凹扔屑揖?,為什么要披剃呢?”許仙道:“說來話長。我是個出家人,未便在這里談講,請相公到里面靜室禪房少坐,待我細剖衷腸便了?!眽趄赃B稱“使得”。

于是一僧一客,攜手進了靜室禪房,回身閉上了門,方始坐下開談。許仙道:“說來你莫見笑,貧僧在俗時,原是平等出身,那年我因掃墓回來,在湖塘游玩,忽然遇見兩個女子,一女叫白素貞,旁側跟隨的使女,喚做小青,也在那里游春玩景。偏是天不做美,下起雨來。那時我急欲歸家,買舟而返。我可憐他主婢二人,求舟不得,允許他搭船同行。白氏頓時有意于我,留到他家中面議婚事,當晚成親。”夢蛟問:“以后便怎樣呢?”許仙續說道:“以后就發生禍事來了。只因白氏贈我兩錠元寶,卻是錢塘縣的庫銀,路遇公差,將我拿住,解到當堂審訊,我只得供出妻房,立刻命差役拿住白氏。那知主婢雙雙各顯神通逃遁,故此眾人紛紛議論,都說他們是妖怪了。幸得縣官超豁,辦了個真贓假盜的罪名,徒配姑蘇,又與白氏相見,開張藥店。不料重遭屈事,遷徙鎮江。金山法海和尚到來募化,我竟一時心粗,不該獨助檀香,因此又害及我妻呢!”

夢蛟復問:“因何被害的?”許仙道:“我獨助檀香,裝塑大士佛像,原為一家祈福。到了開光那天,我上山拈香還愿,法海將我留住,說我妻不是人類,乃是個妖怪。我妻上山來搜我,兩下里大動干戈,水漫金山。原是我妻不好,淹死了千萬生靈,造成罪孽。后來夫妻又在杭州相會,就寄居在姊丈家中了?!?

夢蛟道:“照大師這般說,令正到底是怪是人?”許仙道:“初時我也難分皂白,將信將疑。產下孩兒,才及一月,那法海又來了,托著一個紫金缽盂,叫我拿進房中。說也凄慘得很,這金缽一見我妻,就飛到他頭上去,一聲響亮,便不見形影了。我向缽盂內一看,微現原形,只有三四寸長,方知他實是妖魔。收鎮雷峰塔底。從此家庭蕭索,生趣全無。我就看破紅塵,拋撇孩兒出門,在云棲披剃為僧,云游來到金山,已住十余年了。

夢蛟道:“不知令郎叫什么名字?”許仙不便直言,說道:“若說名字,又恐惹了相公氣惱,還是不說的好?!眽趄缘溃骸暗f何妨?”許仙道:“卻與尊名一般無二。”夢蛟道:“在于何處?”許仙道:“彼時寄托與胞姊的。許氏宗桃只有這小小孩兒了?!眽趄月牭迷拑海耆呛闲睦?,十分悲痛,淚下如雨。大叫一聲“爹爹”,將身站起,撲將過來,說道:“如此說來,是我爹爹了!”許仙忙道:“相公請起,不要錯認了呀!”夢蛟道:“阿呀爹爹,孩兒夢蛟在此!”許仙道:“住了。你既是我孩兒,可有什么憑證?”夢蛟道:“怎么沒有?姑母許氏,姑丈陳彪,多蒙姑母撫養,孩兒七歲,上學攻書,被同學說笑,歸家盤問姑母,方知爹娘始末根由。還有爹爹留下的頭發,母親的遺容。并且孩兒也到許仙點頭道:“照你這般說,果然是我孩兒了!你全仗姑母找養過雷峰塔的。”成人,但不知你讀書可能巴圖上進么?”夢較道:“孩兒幸明福鹿、已

人洋宮。只因思念雙親,情懷抑郁,心神不定,百結愁腸、惟有觀著遺物,借此消遣罷了。如今辭別姑母,要往京城應試、順路訪尋到就。天賜我金山父子相逢呢!”許仙道:“我記得那年出門的時候、你還是個滿月嬰兒。繼而想念及你,你卻靠著姑母撫養,可保無慮。所以我放下此心,把各事一齊付與東流了。難得你少年已得成名、這都是你姑母血汗的功勞呢!”夢蛟道:“不知爹爹離鄉一十九年,苦況著何”許仙道:“為父的倒也道遙自在,看得萬事皆灰,粗茶淡飯,滋昧更長。今日夢想不到,天賜父子奇逢!但愿你此去京師,名題雁塔、身到風池,也是許門有幸。就是為父在此,心中也覺歡喜。”夢道:“孩兒倘得功名有望,還要進表朝廷,替我母親討個封贈濰獎。就是爹爹也須留發歸家,待孩兒晨昏侍奉才是。”許仙道:“為父既已出家,還俗這句話,你且休談。若要我回來,除非佛祖有法旨下來,得與你母親重聚一處,我是決不歸家的了。”這幾句話,雖是我讀書的點級出來,未免有些畫蛇添足。但其中也有意思,實為《后白蛇傳》、留下這轉圓的余地呢!

閑話少表,只說當時夢蛟聽得父親拒絕歸家,便道:“爹爹不肯歸俗,孩兒也不回去了。父作僧人,兒在家內,何必再去求干功名呢況且伴君如伴虎狼,倒不如也出了家,常在此陪伴爹爹罷!”許仙道:“這是斷然使不得的。當初你母親因恐許氏香煙中絕,所以墮落紅塵,受盡許氏多少痛苦!幸得生下了你,才得宗桃有靠。若是你跟了為父出家,豈不是絕了后嗣,罪仍歸于父母么?”夢蛟道:“爹爹訓教得極是,孩兒怎敢不遵?只是心上如何過意得去?”許仙道:“此事不必說了。我且問你,你今番進京,是單身呢,還是有伴同行的?”夢蟻道:“孩兒只帶一個小使進童,現在舟中?!痹S仙又問道:“姑丈姑母在家,身子可安好否?”夢蛟道:“姑丈姑母平安無恙,惟有姑母時刻思念爹爹母親,常懷不悅,有時垂下淚來。孩兒自幼至今,全虧姑母噓寒問暖,比著親生的妹子碧蓮,越加寵愛。”許仙聽了,心中很感激姊姊,叫聲:“兒呀!只要你功名成就,須要報答姑母撫養的恩德,休得忘了!”夢蛟唯唯應“是”。許仙又道:“我本想留你暫住兩日,怎奈場期已近;而且路途遙遠,未便耽擱。你可作速進京,恐誤了場期,反為不美?!眽趄缘溃骸爸斪駠烂V皇遣诺孟喾?,即行辭別,孩兒怎不痛心?”許仙道:“這又何必?我兒此去,不論功名有望無望,回來的時候,務要到此寺中住幾天,好和你細剖衷腸?!眽趄缘溃骸安粍趪诟?,孩兒自然要來的?!?

起身告別,彼此灑了幾行別淚。許仙雖舍不得孩兒遠去,卻指望他一舉成名,不得不叫他速行。當下陪著夢蛟走出禪房,眼睜睜看他去了,方始回身入內。夢蛟也是依依不舍,硬著頭皮出了寺門,到岸邊下落舟船,天已傍晚了,就在此過了一宵。待至黎明,船即開行。一路順風相送,徑向京都進發。

要知夢蛟到京后,進場應試,是否得中頭名狀元,榮歸祭塔,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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