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鋪內(nèi)。

尤忘心繞過那面淺浮雕屏風(fēng)，入目的是一列通長的紅木桌案，高度勉強(qiáng)及腰，全然沒有影視劇中當(dāng)鋪的高高過頂。

桌案的兩端抵住旁邊的貨架，僅在左側(cè)留下一個可供出入的活板門。

面向店門的一側(cè)，一把孤零零的靠背木椅擺放在正中，仿佛是專為交易的顧客布設(shè)。

剛剛發(fā)話的老者并未站在桌案后，反倒是斜躺在一張?zhí)贄l搖椅上輕輕搖晃。

一襲寬松的褐色長袍馬褂罩在瘦弱的身軀上，雙手雙腳規(guī)規(guī)矩矩地搭放在扶手和橫梁上。

眼瞼半閉，無神地盯著上方的雪白石膏板吊頂。

如果不是剛才確實聽到老者發(fā)話相邀，尤忘心一定會以為眼前的老者正在神游天外。

這名老者應(yīng)該就是店主吧，店鋪伙計可沒有如此的作態(tài)。

“小兄弟，不必客套，還請自便！”

稍顯熱絡(luò)的蒼老聲音再次從老者口中傳出，搭在扶手上的左手做出一個相請就坐的手勢。

盡管如此，尤忘心還是在對方的面容上看不到任何表情流露。

“大叔，我就在這里站一會兒就好了，雨再小些就走。”

他瞧了瞧自己仍在滴水的雨衣，立時停住腳步站在原地，免得將瓷磚地面弄得濕滑不堪。

店主老者沒有繼續(xù)勸說，繼續(xù)安靜地?fù)u晃著躺椅，無神的雙目不曾有片刻的閉合動作。

雖然有些怪，但還不至于無法接受。

就這樣，兩人各自保持緘默不語，任憑時間在慢慢流逝，吱呀吱呀的躺椅輕響成了他們耳中悅耳的旋律。

……

約莫過了一刻鐘，尤忘心的雨衣不再有雨點滴落，他剛想蹲下身體挽起濕漉漉的褲腳，耳邊的旋律驀然止住。

與此同時，還有蒼老的話語平靜出現(xiàn)。

“小兄弟，你是不是在找工作？小店眼下正好有一個空缺，要不要考慮一下？”

聽到店主的問話，尤忘心下意識瞅瞅手中的塑料文件袋，隔著透明的塑料外皮能夠清晰看見自己的那份簡歷。

不過，這不是重點！

老者的后半句令他本有些郁結(jié)的思維出現(xiàn)了短暫的愣怔，發(fā)愣過后便是柳暗花明的驚喜。

“大叔，您不是在說笑吧？我可沒有……超能。”

喜出望外的尤忘心猛然上前兩步靠近停下來的躺椅，激動地將文件袋打開就要取出簡歷。

可是，他剛把簡歷抽出一半，瞬間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小聲且遲疑地向?qū)Ψ浇忉尅?

“超能？哈哈，典當(dāng)這門行當(dāng)源遠(yuǎn)流長，即便沒有三年前的紅雨也不是傳到了今日！”

店主老者明明是在爽朗笑語，但還保持著斜躺的姿勢一動不動。

正處在情緒起伏不定的狀態(tài)，尤忘心又哪曾注意到這些，連忙出聲追問：

“真的么？不需要超能？”

“千真萬確，只要你愿意將這家店當(dāng)做你的永恒事業(yè)，直到有人愿意提出接手。”

蒼老的聲音也多了一絲期盼和壓抑的興奮顫抖。

永恒事業(yè)？

直到有人愿意提出接手？

這些話聽起來有些別扭和荒誕，但是已經(jīng)受夠了兩年失業(yè)的無助，尤忘心僅僅在腦中劃過一兩個問號，就毫不猶豫地連連點頭應(yīng)承。

“那當(dāng)然，管吃管住再有點兒零花錢當(dāng)工資，我能做到店鋪破產(chǎn)！”

換作任何一個思維正常的應(yīng)聘者，都不會說出這句話，尤其是“詛咒”東家破產(chǎn)。

話一出口，尤忘心立時打了一個激靈，恨不得抽自己一個嘴巴。

哪知道——

一直保持“鎮(zhèn)靜”的店主老者直直地站起身，宛若……一具僵硬的牽線木偶被人提了起來。

不僅如此，他還快速撩起馬褂長袖露出瘦骨嶙峋的一條手臂，熱情地箍住尤忘心的肩膀，瘦臉上綻放出第一絲笑意。

“哈哈，小兄弟，那感情好！一看見你的名字老朽就覺得與你有緣。來，咱爺倆把合同簽了！”

很奇怪，尤忘心之前一直沒有看清對方的面容，但是他肯定對方一直是面無表情。

然而此刻，店主臉上的笑容如同正在盛開的菊花，正在快速張開了花蕊和花瓣，仿佛有天大的喜事從天而降。

簽合同？

這么爽快，不會是黑店吧？

尤忘心沒來由地心中一緊，一股惶恐和不安的情緒竄出心底。

可是，他的左手拇指也在這個時候觸碰到裝有簡歷的文件袋，頓時啞然失笑。

都到了現(xiàn)在這個地步，他還有什么理由挑剔？

退一萬步講，這家當(dāng)鋪開在銀座大街如此繁華的地段，要是黑店也太下血本了！

“好，大叔，聽你的！”

想清這點，他毫不猶豫地回應(yīng)，順從地跟隨店主老者走到桌案前。

篤篤！

店主老者以食指指節(jié)輕叩，暗褐色的桌面立時有一塊活板向一邊滑開，其內(nèi)有著薄薄的一小疊A4紙。

或許是昏暗燭光映照的緣故，紙面看起來略微泛黃老舊，其上還端端正正書寫著四個醒目的大字——“用工契約”。

字面意思通俗易懂，只是和當(dāng)代的合同樣式有些差異。

盡管尤忘心稍稍詫異，但也沒有大驚小怪。要知道，將要雇傭自己的店鋪從事古老的典當(dāng)，其中或許有些亙古相傳的規(guī)矩。

店主老者將這一疊紙取了出來，仿若感慨地摩挲著封面，蕩漾著笑意的雙眸瞬間有些失神，但他很快將出現(xiàn)的異樣情緒掩蓋，笑呵呵地擺在尤忘心的面前。

“這是用工契約，只要你在最后一頁簽上字就可以了。哦，契約就是你們所說的合同，采用的是……標(biāo)準(zhǔn)模板，肯定不會有霸王條款和欺詐內(nèi)容，這條街的商管處可不是吃素的。”

輕笑解釋的話語夾雜著若有若無的欣喜和激動，店主老者直接翻到了最后一頁，而后瞇縫的雙眼看向眼前的年輕人。

呃，這么期盼嗎？

不是應(yīng)該先說說待遇或者工作內(nèi)容么？

算啦，最差還不是指導(dǎo)基本工資，自家的條件擺在那兒——不挑！

還有，簽合同不是應(yīng)該準(zhǔn)備一支簽字筆么？

算啦，自己的文件袋里備著呢！

啪！

店主老者看到尤忘心想要翻找文件袋的動作，恍然大悟一拍額頭，再從活板暗格中摸出一套造型古雅的筆硯、一個插著羽毛筆的墨水瓶和一盒敞開的印泥盒，將它們都推了過來。

“簽字或者摁手印都可以，就在這兒！”

尤忘心的目光在這些物件兒上掠過，心中感嘆店主服務(wù)周全的同時，拿起羽毛筆在瓶口刮掉多余的墨水，將筆尖移到了對方手指的位置。

尤忘心！

三個自認(rèn)是筆走龍蛇的字歪歪扭扭出現(xiàn)在“乙方”之后的空白處。

明明筆尖墨水頗足，卻在書寫的一剎那迅速滲入紙面并干涸，隱隱還有淡不可聞的清香飄至鼻翼處。

在墨跡出現(xiàn)在契約紙面的那一刻，店主老者瞇縫的雙眸越來越亮，之前沉穩(wěn)的呼吸也變得急促了許多，直至三個字顯現(xiàn)完整。

“小兄弟，契約已成！明天可要準(zhǔn)時開工，不要超過正午十二點就好。”

店主老者等到對方將羽毛筆放回墨水瓶，開心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又瞥了一眼木窗外的天色。

“哦？雨也小了不少，正好老朽也要出門買兩樣下酒菜，咱們一起？”

人逢喜事精神爽！

兩年的失業(yè)生涯即將結(jié)束，尤忘心也是心中暢快，轉(zhuǎn)過身瞅了瞅店外。

細(xì)雨好像并沒有減弱，嗯，好像少了那么一丟丟。

難不成是心理作用？

正在尤忘心心中嘀咕時，店主老者塞過來一把紙面?zhèn)悖约阂策话岩荒Ｒ粯拥膫愦蟛嚼@過屏風(fēng)走向店門。

說實話，尤忘心還想聊聊工作的內(nèi)容，但見到店主急著出門也只好尾隨著小跑出去。

來日方長，明天再了解也是一樣。

話又說回來，“新老板”的腿腳還真利落，尤忘心緊跟著他一起跨過門檻并主動幫著關(guān)門的功夫，對方已經(jīng)大步流星地?fù)蝹阕哌h(yuǎn)，根本不像要同行的模樣。

“這大叔蠻有……朝氣的嘛！反正又不同路，各走各的吧。”

輕聲嘟囔了一句，尤忘心又看了一眼身后并未落鎖的店門，繼續(xù)匆匆向住處趕去。

原本就有雨衣在身，傘是用不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