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丁憂
儒世早已在方浜南,肇嘉浜北,四牌樓路段,梅家巷里覓了一片廢園。業主姓陸,祖上在洪武年中進士,做過官,后人與儒世交好,因將廢園的一角辟出贈與。儒世與明世談妥,將宅子東側他那一半折價讓出,原先居中的老太太那幾進里,他該得的一份也作了價,萬竹村他不要了,白送給兄弟。一來新宅子離萬竹村路遠;二來是,看見陸家的廢園不由心生感慨,想當年也是興旺繁榮,知名的勝景,如今已是斷壁殘垣,兄弟的天香園正在興頭上,烈火烹油,他身處于一頭一尾的中間,得以縱觀全局。這年儒世五十一歲,已是人生的遲暮,就想過安靜的日子。所以,和兄弟分家,除去忌憚兄弟一家的揮霍張揚,考慮到實際的財政以外,還是出于心境。這一處宅基是從廢園的西北角切下,已進入密集的民居,山墻相連,門庭并立。儒世又刻意建造樸素,一色黑瓦粉墻,淺淺的庭院,依墻栽幾竿竹,應合“萬竹村”的境界,再無別的花木。真有些“隱于市”的意思了。
上海城里,多是居著賦閑的官宦人家,或懸車,或隱退,或丁內外憂。說起來也奇怪,此地士風興盛,熏染之下,學子們紛紛應試,絡絡繹繹,一旦中式做官,興興頭地去了,不過三五年,又悻悻然而歸,就算完成了功業。余下的便是游冶玩樂,久而久之,釀成一股南朝風氣。也有幾個志向大的,涉入宦海太深,便一去不回。總體來說,上海的士子,都不太適于做官。鶯飛草長的江南,格外滋養閑情逸致。稻熟麥香,豐饒的氣象讓人感受人生的飽足。即便是儒世那樣的秋暮之歲,低沉是低沉了些,但也另有一番自省的況味。這一番自省,因是在入世的江南地方,所以不至于陷入虛妄,而是于器與道、物與我、動與止之間,無時不有現世的樂趣生出,填補著玄思冥想的空無。
梅家巷里申儒世的宅子破土興作了。申明世蒙朝廷恩準丁憂,也開始籌劃翻修擴建舊宅。經幾番推倒重來,最終定在東側與西側相對處,再造一座楠木樓,讓柯海一家住。明世自己占了原先老太太居所的位置,向南拓進開闊,筑三重院。這三重院,不是直通通地一重套一重,而是獨立又貫通,之間相連以回廊,九曲十八折,最終九九歸一,合抱成套院。明世去一趟京師,還是有所心得,北方庭院軒暢朗闊,使他領略了質樸的格調。再說,年紀長上去,趣味多少有變化,不像年輕時一味喜愛新奇古怪,到底要蘊藏深些,氣派卻也宏大許多。所以,院子都寬大正直,只是在回廊上依然保留著旖旎的南地情致。
對新宅院,全家都很向往,只有小桃,在枕邊傾吐了不滿,因為沒有阿奎的院子。明世笑道:阿奎才有幾歲?等他娶新娘子,再蓋一座楠木樓!小桃知道遠水解不了近渴,心中無法釋然。但她小心眼里也知道,申明世哄她就這么個來回,沒有太長的耐心。他們不是少年夫妻,就像柯海那一對,慪氣和調笑,盡可作小兒女的把戲。她這個姨娘,是倉促之間娶進房,申明世并談不上有多么喜歡和寵愛。倘若任性太過,連那么一點因愉悅而得的溫存也要喪失了。好在,小桃有兩顆定心丸,一是生了兒子阿奎,二是明世顯然不想再納。因此,小桃有時候就也要鬧一鬧,耍一點小性子,其間的進退轉折自有調度。雖然農戶出身,沒受過什么教養,可在她的境遇,凡眼里看見,耳里聽見,都要從小心里過一遍,漸漸地,便有了分寸。
申儒世的新宅在立夏后破土,年底竣工落成,年后正準備搬遷入住,大東門外忽然吃緊,有倭寇騷擾,企圖闖入城來。自上海筑城墻,倭寇幾次來犯都碰壁而回,已安靜了十年整。這時候又來,其實不過是些流寇,小打小鬧而已,但也攪得人心惶惶。儒世的新宅離大東門近,東北城墻的三座樓臺:萬軍臺、制勝臺、鎮武臺上,海防道加緊瞭望,箭臺上增了兵,城下則層層防守,氣氛肅然,街市蕭條許多。儒世搬家的事便擱置下來。到了隔年春上,流寇聚集有數百人,從浦東攻過來。這邊等候多時,此時一鼓作氣,沿海直追到崇明,全部殲滅。班師回城的一日,三座樓臺掛了繡球,商賈自行集資,從萬軍臺向南,沿三牌樓街,搭了彩棚。各家店鋪挑起燈籠,夜市至午時,過年都沒有這樣熱鬧紅火。數日之后,儒世一家便遷到新居。儒世遷走,擇個日子,明世就動工了。
這時候,鎮海的媳婦也生了,是個小子,取名昉,闔家都很歡喜。新媳婦出身殷實,開門紅生了兒子,都有些捧著。本來住著楠木樓,就占居高臨下之勢,再加這多般長處,其實是高處不勝寒了。鎮海的媳婦,不像柯海的媳婦活潑聰明,鎮海的生性也略嫌枯索,夫妻相處沒有兄嫂他們生動有趣,而是有幾分悶。鎮海娶媳婦,過日子和心緒都與之前無大異,依然是讀書。身邊的這個人,總是靜悄著,當然也體察到女性的暖意,但并不足以吸引他改變什么。有時夜半醒來,忽想到自己已是個有家室的人,可這不是頂自然的,于他有什么特別的地方呢?有兒子了,他明顯覺得父母對他的器重加甚,超過了哥哥,他反是感到不安。住楠木樓也叫他不安。幸好,哥哥的楠木樓正在拔起。一日,他看見媳婦將阿昉頸上的金鎖取下——那是外婆家給的,取下金的,換上銀的,心頭就有一動。再端詳,媳婦頭上身上,并無一點貴重華麗的飾物,衣裙也是素樸的青布,便知道原來這個人也有著同樣的顧忌,這才是同心同德。
柯海倒不在意這些,還很喜歡逗侄兒玩。小綢就沒那么豁達了,每每柯海去楠木樓上,其實并不都為了看侄子,有時也是和鎮海說話。還沒喝一碗茶,小綢就著人來叫了。一般都是隨叫隨回,但柯海也有犯性子的時候,越叫越不回。等終于不叫了,悻悻然起身往回去,房門卻插上了。柯海一賭氣,去了母親的房里,照樣有暖被窩,是用湯婆子暖的,還有特意為兒子做的消夜:鹵雞爪、糟魚、滾燙的酒和粥。一覺睡到天明,再走回自家院子,這一回,連院門都閂上了。柯海真生氣了,反身便走,沒走回母親房里,而是到朋友家去了。男人家少不了三朋四友的,尤其是柯海這樣胸襟開闊,性情隨和的,幾乎是五湖四海了。許多朋友是娶親之后斷了來往,如今正好續上了。熱烈的夫妻往往最容易生罅隙,因為太過率性。小綢一個人躺在綢被窩里,帳幔上的絲繡還是新鮮的顏色,枕上人已經不回房了,眼淚流個不停。追根溯源,事情都是由鎮海的媳婦引起。比較自己的娘家,說是世家,其實不過是個虛名,基業早已單薄得很,吃喝用度都緊湊了,其中頗有些辛酸。這一些,好的時候全說給他聽,連乳名都被套了去,連鍋端的,就沒法讓他看得起了。此時,許多甜言蜜語卻不期而至,涌起在耳畔,想恨他也不能了。于是,小綢斷定,鎮海媳婦是最可惡的人,再也不想理她了。等過一日,柯海趁她不備,溜進房里,千磕頭萬作揖,將她哄好,可是,對鎮海媳婦的仇卻解不開了。
小綢對自己氣恨,鎮海媳婦隱約覺得出。她是個口訥的人,平日與這家的媳婦女兒沒有閑話交道,心里一清二楚。她看上去遲緩,其實是個明白人,何止是聰明,還能夠設身處地。她家是富戶不錯,卻是依尋常人家規矩教導長成的。小綢的乳名叫蠶娘,未必真涉及過桑蠶,她卻真進過蠶室。她娘領了蠶娘們切桑葉,她人小力薄,使不動刀,就用剪子,將桑葉剪成一條條。略大些以后,她就會使一雙小竹筷,將一條一條蠶寶提到干凈籮筐里。挑繭時分,她手臉洗得清清潔潔,手指尖就像長了眼睛,單將圓圓正正的獨繭擇出來。她喜歡聽蠶食桑葉沙沙的聲響,響得那么勻,不像蠶發出的,倒像天地間自生。蠶上山了,大人們不許看,也是天地間的秘密。她娘從不穿綢,只穿棉,說是“罪過”,一根絲就是一條蠶命。就這樣,富歸富,可一點不糟蹋,別人家看了會說慳吝,其實是惜物。因是女孩兒,自小讀書不多,不過是《三字經》《百家姓》《女兒經》,認些字,從人情里學了處世道理。十五歲,家里定了這門親,從此沒人在她跟前提半個“申”字。關于申家的議論傳不進她耳朵,那些荒唐事也都不知道。但她人沒下花轎,已經知道一二分,申家的大門富麗堂皇,楠木樓更是聞所未聞,無論男女,都是花團錦簇,滿眼絲光流溢。這是在喜日子。接著不久,老太太發喪,且又是另一番天地:白綾子遍地開花!俗話說,若要俏,常帶三分孝,就是這般“俏”。這還是在辦事的時候,排場大些無妨,平常日子自然就消停下來,不會那么鋪張,鎮海媳婦對自己說。緊接著,老爺回家,祭拜,出殯,又接風洗塵,然后又是造新房子,添人口……總之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一家就沒什么平常的光景,日日都在辦事情,轟轟烈烈。她也不是不喜歡熱鬧,只是跟不上趟似的,不能添什么樂子,反而會掃大家的興,所以就更顯木訥了。人們背地里都說鎮海媳婦顢頇,不太合這一家的脾性,但也覺得她敦厚,比柯海那一個好說話。
不多幾日,小綢對鎮海媳婦的不高興就都看出來了。生性本就是喜怒形于色,更何況有意地要擺出來氣人家。這段日子,宅子東邊直到中堂的地方動土木,怕傷了人,臨時起墻封了,大人小孩只能在西邊走動,逼仄得很,天好,就都去園子里玩。鎮海媳婦熬了飴糖,切成寸方丁,分給孩子們吃。小綢的丫頭已經會走,搖搖擺擺湊過去,鎮海媳婦就往小嘴里送了一塊。她娘看見,立即叫她回來,要看她嘴里的東西,丫頭張開嘴,小綢往里看一眼,伸手就把飴糖掏出來,扔了。鎮海媳婦都不敢近她身邊了。心里盼著東邊的工程快點完成,兄嫂搬進楠木樓,就公平自在了。但東邊的工程可不像大老爺的宅子簡單,是精雕細琢,聽蕎麥說,好比在錦緞上織花,剔透剔透。漸漸地,工程顯出端倪來,原來三重院的最后一重,坐北向南起了一幢樓閣,樓體日日升高,高過東西兩幢楠木樓。
仲夏時節,天香園里又辦了一場宴席,是為震川先生餞行。去年秋闈,震川先生中了;今年春闈,也中了;殿試中三甲,賜同進士出身,授長興知縣。這一年,震川先生五十八歲。震川先生原籍昆山,所居安亭是岳丈的家,屢屢應試禮部,總也不中,人稱“老童生”。如今中了,回頭一望,分明是臥薪嘗膽,不可小視。明世即刻改戲謔為折服,說起來是有勢利心,但卻是天真的勢利心。明世向來不愛與倒運的人交道,因不想讓自己沮喪,相交往來都是撐順風篷的人。震川先生是一個例外,可是,好花不怕遲開,如今不是得意了嗎?正應了梅花香自苦寒來的古話,加倍可喜可賀。明世籌劃大大地慶祝一番,一來真心為震川先生高興,二來聊補一向疏于往來的歉意。
恰是桃樹結果的時節,于是,慶宴便以“蟠桃會”為題。青篾細條編成的籃子里是大紅桃子;琉璃盤里是大紅桃子;鵝黃的絡子將大紅桃一個一個網起來,連成串,底下垂著嫩綠流蘇;舢板外面描著仙草,里面裝的是大紅桃;樹上的果子貼了魁字——就這樣桃山桃谷還嫌不夠,廳堂、水榭、畫舫、樓閣,四壁都豎了鏡子,又折出一個蟠桃會。天香園變成一座果倉,桃香彌漫,真是嬌艷啊!震川先生坐于上座,鏡里鏡外的桃紅,沒有給他染顏色,反而更顯出肅殺。他穿一件黑色隱花緞袍,藍色綾帶束腰,烏紗帽,皂色靴,上下沒有一點鑲滾與織繡。四下里的熱烈其實因他而起,卻似乎又與他最無關,在其中,雖有一種寂寥,卻安之若素,且應對從容大度,并無乖戾氣,所以也不礙事,人們只管自己高興就是了。
鎮海特地前去拜見,說曾經赴安亭震川先生講堂聆聽學問,受益匪淺。震川先生就問鎮海讀過什么書,喜愛什么樣的文章。諸如此類往返幾句,鎮海便退下,回到同輩人中間。柯海問他為什么不多討教一時,好得些真傳。鎮海不由苦笑,說:學問之人,只有遠敬,沒有近情。柯海就問:為什么?鎮海答不出。柯海說:還是自己的學問不夠!受柯海的奚落,在鎮海已是常事。哥哥居長,人才比他出色,自然跋扈了,鎮海不計較。他自謙是不如哥哥,不能像哥哥那樣,小小年紀就取了生員。如今他年過二十,入童試卻無所成。但是,在內心里,他其實并不把學業功名看得多么重要。此時,遠遠看著新中的震川先生,總覺得隱約有一種戚色。周遭如涌如瀉的桃蜜芬芳,當然是新鮮的,卻又嫌浮麗了。鎮海不由感到茫然,不曉得如何才是好,而他心中的彷徨與失措,是哥哥柯海所不能涉足的一方禁地。
有二三年之久,柯海在婚娶的纏綿中,荒廢了交際,欠下人情,于是,這一段便要補救過來。又認舊識,又結新知,趁父親為震川先生送行,柯海邀來的,熙熙攘攘有一亭軒,其中有自己的朋友,還有朋友的朋友,朋友都是這么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地生出來。賓客里面有個稀客,是從維揚過來。在那二十四橋、四百八十寺的眼睛里,上海再怎么著的勝景,也不過是些雕蟲小技。柯海以為他會覺得無趣,不想他卻很愛桃子,吃了無數枚,稱道:極鮮!聽他用“鮮”來贊美,就知是個吃客,心里擔著的石頭放下了,看那維揚客又拈起碩大的一枚,便說:要不要扦幾枝去,也栽在園子里?維揚客搖頭:扦得了枝,遷不了土,物隨土生,土隨水生,就只有你家的園子,養得了你家的桃林。柯海受此激賞,不禁忘形,專要陪維揚客在園子里走一走,看一看。維揚客不忍拂他好意,跟隨走出亭軒,來到池子邊,站住了,說聲“對了”。柯海趕緊問什么“對了”?維揚客向池子揚揚頭:就是它!蓮藕和菱,養得池水豐而不腴,甜而不膩,出淤泥而不染,所以才有那樣的桃林。柯海“哦”一聲,不說話了。片刻的靜謐中,暗香浮動。
柯海和維揚客交上朋友。維揚客姓阮,朋友們都稱阮郎,是揚州城的鹽商。阮郎比柯海長八歲,彼此間卻并無歲月和興趣的隔閡,而是很談得來。阮郎與本縣錢氏通家之好,兩家的祖父一同賣過鹽,父親們則在一地做過官,阮郎和人稱“錢先生”的兒子已是第三代的交誼。“錢先生”是謔稱,一沒有開館教書,二也算不上學品兼優,可說是頑童差不多,從小就慣在學中鬧館。因是他家開的館,真正的先生并不好太過訓責,有一回,先生苦極了,告饒道:我稱你先生好不好?“錢先生”的稱呼便傳開了。事實上,錢先生已逐漸脫去淘氣,大約是昔日鬧夠了,如今便安穩下來,反是同學淘里最有禮的一個,成了真正的錢先生。但稱呼起來,依然有調侃的意思,錢先生呢?依然是個有趣的人。阮郎在錢先生家住,柯海頻繁上錢府去找阮郎,于是,連同錢先生也走近了。
錢家是個大家,五世同堂,每晚的一餐飯必在正廳共進。八仙桌擺開有十數張,如同辦宴。老太爺出身浦東農戶,是創業的一代,一生勤力,沒什么閑情,那些造園子之類的雅興,在他看來,都是吃飽了撐的,他只造宅子。錢家的宅子上海城第一壯闊,沒什么蹊蹺的構制,只是大和間數多,占了整整一片街面。遠遠看見,屋瓦連綿起伏,屋脊鱗次櫛比。申明世擴宅子,暗中也有與錢家一比的意思,但申明世究竟喜歡奇麗,不甘只在“大”上作文章,就別開一路,作在“高”上。再說錢家的宅子,還有一處優長,就是人多。除去自己家五代數十房的人,又有近一半的客人。客人中有寄居的親朋,一幫子清客,還有阮郎這樣臨時走訪的。如此眾多的人,每日一聚餐,不說煮和燒,單是采買,就是巨大的工程。所以錢家專辦食材的就有七八個壯丁,分頭往四鄉八野定購定制。每日天不亮,薄霧里看得見東西南北的河道里走了船,吃水很深,走不快,只見魚蝦亂跳,雞鳴羊叫,蔬筍瓜果尖起著,就知道是錢家的船,待到先后集攏在錢宅后門碼頭,天已經大亮。錢宅里,自開一間豆腐坊,老太爺每日必要的一道菜,就是豬油渣清炒豆腐渣。因此,豆腐坊日夜都在煮豆,磨豆,熱氣蒸騰。這就是老太爺的理想:屋大,人多,鍋開鼎沸。
柯海在錢府上留了幾回飯,領略到另一派風范,大開大合。錢家的餐具都是在江西景德鎮特制,不求式樣新奇、質地細膩,只為大和深。每一件盛器都鑲有提襻,可見內中菜肴的實足——一整只肥鵝,肚里藏著魚肉的丁、干鮮菇子、糯米、紅棗、蓮子;馬鮫魚剁成段,蓋上一厚層蔥姜、芫荽、豬油、豆醬,旺火上蒸;湯盛在醬缸般的瓦罐里,熱油底下臥著一只全雞!柯海吃了幾餐,就覺身上長肉。再看這家老小,全是敦實的體魄,膚色紅亮,十分興旺的氣象。惟錢先生食量窄小些,口味也促狹,向柯海抱怨自家的食風太粗獷,是鄉下人的灶火,不如申府上的精致細巧有講究,所謂“隔鍋飯香”就是指這個。柯海吃過錢家的飯食,為表示謝意,著人摘了數十筐桃,挑過去。街上人沒見過如此大、紅、香氣淋漓的蜜桃,都尾隨著看和聞,鬧嚷嚷來到錢宅。老太爺喜歡桃子,也喜歡如此轟動的陣勢,晚飯特特將柯海、阮郎,還有孫子“錢先生”叫到桌上。老太爺的飯菜是單做的,其中就有一道先前說的豬油渣炒豆腐渣,以此也能看出老太爺的飯食是什么路數,多是鄉野草莽的一脈:草頭餅,糙得拉舌頭,就是有咬勁和嚼頭;裹著面糊油里炸的小蝦,卷上半餿的豆腐皮,小蝦也是扎嘴,豆腐還酸,但就是不同凡響,還可見識老太爺的健碩,牙口真結實!
老太爺的飯桌自然擺在上首,坐北向南,眼面前是攢動的人頭,筷箸搖得山響。陪在老太爺桌上的本是幾名常客,今日里則換上清一色的孫輩小子。看著一幫少年人,個個都是才俊模樣,老樹上發的新嫩枝,十分得意,打開了話匣子。年輕時候,錢老太爺販過私鹽——說實話,哪一個富豪不是從盜賊起家?日里睡覺,夜里起身,避過鹽關,繞小徑而往,一路上遭遇奇人奇事,如今想想,后脊梁上都發寒。有一日,天蒙蒙亮,他們找到一間破祠堂歇腳,推門進去,正有一人要出來,晨曦中,可見出那人的身形輪廓。身量不高,黑衣黑纏頭,束得極緊,顯出蜂腰,細長腿,手里握一管竹竿,丈二長。那人眼睛并不朝來人看,徑直邁出門檻,竹竿在身后一橫。順著竿子,從門后又出來兩人,卻是著白衣,纏白頭,亦是全身束緊,出得門來,下了坡,沿草中路徑去了。方才說過,晨曦初起,四下里尚在混沌中,看不清這一行人的眉目,恍惚間總覺著怪異,不知這一處還是那一處,不同于常,不由回頭一望。此刻,天亮了一成,霧氣發白,人和物浮現出來,就見不遠處的崗上,齊腰的雜草間,一黑二白三個身形從西往東移去。這一眼不得了!看出了端倪,那黑衣人還好,是走著,那兩個白衣,卻是在跳,一縱一跳地移著,身子直挺挺不打一點彎——剎那間明白過來,遇上趕尸的了!以往只是聽說,專有一種營生,將歿在客地的人送回老家落葬,但不明白如何運送,這回是親眼目睹。傳說中趕尸都是夜間行路,不知這一路為什么天亮啟程,或許是聽見動靜,有意避開的。
四座悚然,錢老太爺就讓喝一巡酒壓驚。酒是專到崇明一家鹽戶定制的“十月白”,釀法來自宮傳,不可與外人道,每年釀幾缸屯在酒窖里自己家用,因和錢家生意往來,有了交情,就多釀一些,只供錢老太爺。這十月白喝起來清津可口,既甜且酸,卻暗藏殺機,有一股子后勁。年輕人無戒心,一喝就是一碗。一巡喝過,老太爺講第二件傳奇,人面豆。說的是山東某地——說到山東,老太爺又想起一件風物,就是茶干!漆黑錚亮,硬得像銅皮,幾乎擲地有聲,是用山茶將老豆腐腌漬風干,再腌漬,再風干,如此千錘百煉,你就想那個嚼頭吧!說完茶干,再將話頭重新拾起,回到人面豆上。至元年,蒙古人追殺白蓮教,一村一鄉全蹚平了,數百戶死絕,來年方圓十里大豆豐收,掛了飽飽的豆莢,豆莢里的豆全是人面,男女老幼,眉眼畢肖,栩栩如生。三百年過去,還有藏著的,老太爺就親眼見過。就在那請他吃茶干的人家,濟寧城里開商鋪的,姓朱。
再喝一巡十月白,第三件傳奇,在長江燕子磯。燕子磯,知道嗎?臨江一塊崖,形狀酷似燕子,兩翼展開,燕子頭凌空探出,距江面幾千丈高。古來多少失意的人,攀上磯石,從燕首縱身一跳,落入江中,尸骨都無從尋覓。有一年,船走青弋江,忽見從上游飄下一片五彩云霞,定睛看,卻是羽衣霓裳,一名女子,合目向天,睡著一般,從船幫下緩緩過去。看她面色妍麗,猶如凌波仙子,眉目間仿佛傳情,有無限的哀戚。船上人揣測是一名烈女,從燕子磯順流而下……等錢老太爺一件一件傳奇說來,再一巡一巡十月白喝過,末了,柯海阮郎全躺到桌子底下了。此時方見出錢先生的歷練,到底是這家的人,還站得住。老太爺哈哈一笑,著人來抬和搬,太師椅一推,拂袖而去。
不日,申明世的新宅大功告成。新楠木樓全照東邊舊制建造,各居一翼,正中是一重重廳堂、院落,回廊串連,后樓拔起三層閣,所以三重院又稱三重閣。大門擴到八扇,依然是上端竹簽豎插,下端錫釘滿天星,中間橫板刻大花卉,全面漆成朱紅。這里,柯海和錢先生也已經受阮郎邀請,分別得家人準許,收拾收拾去揚州玩了。時節在霜降,但江南地方還是秋高氣爽,天上走著南遷的雁行,花事雖凋敝,草木卻興盛,水暖著,江上桅帆林立,擠擠挨挨,槳櫓聲一片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