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一章
公歷一九七二年十二月的凌晨,米尼將生產(chǎn)隊分配的黃豆、花生和芝麻裝了兩個特大號旅行袋,一前一后搭在肩上,和她的同學(xué)們回上海了。她們要步行十二里路去五河縣碼頭乘船,到了蚌埠再搭火車,一夜之后就到家了。她們動身的時候,還是半夜,沒有月亮,也沒有風(fēng),可是一出門,臉和手腳就都麻木了。她們幾乎一夜沒有合眼,回家的興奮使她們忘了睡覺,在被窩里唧唧噥噥地說話,當(dāng)困倦襲來的時候,她們不由得緊張起來了,以為天要亮了。于是她們手忙腳亂地起床穿衣,寒冷使得她們打戰(zhàn),牙齒咯咯地響著。然后,她們就出門了。
她們走下臺子,上了村道,這時,有一條狗吠了。聽到狗吠,她們都笑了,有一個同學(xué)彎腰拾了一塊石子,朝狗吠的方向扔去,嘴里說:請吃一粒花生米。“花生米”在上海話里有雙關(guān)的意思,槍斃罪犯的子彈,被叫作“花生米”。因此,大家又都笑了。她們的腳步踩在凍硬的土路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狗不吠了。
“什么時候,我們再不要走這條倒霉的路了!”有一個同學(xué)說。沒有人回答她的問題,只有米尼回過身去,望了望身后她們走過的村道。后來,她時常回想這個情景。她記得她回過頭去的時候,明亮的三星忽然向西行走了數(shù)十米。由于她們是在向東行走,那三星就好像是劃過米尼的頭頂,在天空走了一個弧度,向后去了。這一瞬間,米尼無比清晰地感覺到地球是由一個巨大的弧形蒼穹籠罩著。她覺得,以后發(fā)生的一切,在這時是有預(yù)兆的。
現(xiàn)在,米尼和她的同學(xué)們走過村東頭最后一口井,出了村莊,來到大路上。沉重的行李壓著她們有過鍛煉的肩膀,使身上暖和起來,她們開始說笑話了。說笑話是米尼的本領(lǐng),第一,她肚子里有無窮盡的笑話;第二,她可無窮盡地重復(fù)某一個笑話而新意迭出。甚至當(dāng)她不說笑話而只是說一些平常的話時,依然有一種引人發(fā)笑的意味。由于插隊的日子本沒有什么快樂可言,大家也無形中夸大了這種快樂的效果。于是,米尼便給這黯淡的生活帶來了樂天的精神。這時候,同學(xué)們說著蹩腳的笑話,等待米尼出場。可是她們很快失去了耐心,就開始去向米尼挑戰(zhàn)。她們譏諷米尼背旅行袋的方式像一個真正的“阿鄉(xiāng)”,又攻擊米尼僅一米五八的身高竟還挺胸吸肚,好像要上臺表演。米尼半閉眼睛半露微笑,好像什么也沒聽見,于是她們詫異地想:米尼今天是怎么回事啊!有人就去推米尼,米尼一驚,大夢初醒的樣子使得她們大笑起來,才覺得有了收獲。米尼說:我在睡覺呢!說罷又半合上眼睛,由她們笑去,心里慢慢地想:這些人怎么這樣喜歡笑呢?
她們腳下的大路的盡頭,有一些蒙蒙的曙色霧氣一般升騰起來。兩旁的白楊樹,在混沌的天色中漸漸顯現(xiàn)出來,先是粗大筆直的樹身,漸漸地,細致的樹梢也清晰了。她們覺得自己變得很渺小,從白楊夾道之下走了過去。
很多日子以后,米尼有時會想:如果不是這一天回家,而是早一天或者晚一天,那將會怎么樣呢?這一天就好像是一道分水嶺,將米尼的生活分成了兩半。當(dāng)她走在正午的太陽底下,從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行而過,她心里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她好像看到有兩條生活的河流在并行,有時候甚至還交叉相流,但絕不混合,涇渭分明。她在她的那條河流里,另一條河流就在她的身邊,而她過不去。她想起她的過去,那就像很久以前的往事了。那時候,她是屬于那另一條河流的,在某一天里,她卻來到了這一條。她想,這一天里,其實布滿了征兆。
她們是差一點沒趕上船的。這一天,船從大柳巷開來,到五河的時間特別早,因為沒有風(fēng)。那是一個無風(fēng)的冬日,船到碼頭時,甚至售票處還沒開始賣票,人們擠在窗口,爭先恐后,她們落在了最后。當(dāng)她們終于買到了船票,向碼頭跑去的時候,船已經(jīng)鳴響了汽笛。有一個同學(xué)哭了,另一個同學(xué)的鞋被踩掉了,米尼第一個沖上了跳板,喊著:等一等!汽笛連連地鳴叫,她們上了船后,船起錨了。沉重的鐵錨在河下當(dāng)當(dāng)?shù)仨懼K齻冊诘着撜业阶唬畔聳|西,想起方才的狼狽樣子,就都笑了。她們模仿米尼大叫“等一等”,好比一個沖鋒的女兵。米尼則要她們不要笑得太早,這才是萬里長征第一步,道路還很漫長,須將革命進行到底。船掉轉(zhuǎn)了身,向前駛?cè)ィ柹鹆耍诤影兜臉淞掷锎┬小K齻儊淼郊装迳希灾腺I來的旅行餅干,水鳥在船尾飛舞。
直到現(xiàn)在,一切都還照舊。米尼和她的同學(xué)們吃完了旅行餅干,又喝了水壺里的冷開水,太陽漸漸高了,越過河岸的樹林,照射著她們的眼睛。她們瞇起眼睛躲著太陽,開始討論回家后第一件事要做什么。一個同學(xué)說:洗澡。另一個同學(xué)便說:洗澡這樣的事還需要說嗎?自然是指洗澡后的第一件事。于是,有人說吃冰磚,有人說吃大排骨。問到米尼,米尼就說:睡覺。大家便笑,又忍著笑問道:睡醒了做什么?大家都看著米尼的嘴,期待那里出現(xiàn)一個奇跡。米尼略一思索,答道:睡覺。這一回大家就笑得沒法收場了,一邊笑一邊想:米尼可太會講笑話了。米尼的笑話,是不能脫離具體的時間地點的,并且還具有一種連貫性和整體性。僅僅抽取一段,是無法表達的。所以,假如不是親臨其境,便很難領(lǐng)會米尼的有趣。米尼作為一個朋友,尤其是在插隊這樣的日子里,是再理想不過的了。
將近中午的時候,船到了臨淮關(guān)。臨淮關(guān)也通火車,假如不是在春節(jié)期間,而是在別的時候,她們也許會在臨淮關(guān)下船去搭車,臨淮關(guān)每日有一次快車,還有幾次慢車。可是,在節(jié)日的高峰時間里,甚至有一些在這附近的人,也到蚌埠去乘車。船在臨淮關(guān)慢慢靠岸了,岸邊有一些女人在洗衣服,凍得通紅的手握著棒槌,嘭嘭嘭地捶著衣服。船下了錨,纜繩遠遠地拋了過去,被一個男人接住,繞在鐵樁上。船一點一點接近了碼頭,鐵鏈一開,人沓沓地上了跳板,從等候上船的隊伍前過去了。米尼和她的同學(xué)們趴在船舷,看著人們下船,然后上船。太陽曬得她們暖烘烘的,生了凍瘡的手背發(fā)出刺癢。她們互相用發(fā)夾掏著耳朵,陽光照進耳朵,將茸毛照得金黃黃的。這時候,無論是米尼,還是她的同學(xué)們,都沒有注意到上船的是一些什么人,船就離了碼頭。在船離開碼頭的那一刻里,水鳥又擁上了船尾,浩蕩地追逐著船在河里航行。后來,在米尼的回顧中,這一個場面變得非常壯觀,而且?guī)Я艘稽c險惡的意味。她記得,如同鷂鷹那樣的江鷗張開翅膀,遮暗了天日。
太陽曬得她們昏昏欲睡,有人提議到艙底去睡覺。她們就一起離開了船舷,從耀眼的太陽里走下昏暗的底艙。她們眼前一片漆黑,竄著金星,她們手拉手找到了自己的座位,跌倒似的坐下,打起了瞌睡。米尼隱約聽見不遠處有人用上海話談天,還談得很熱鬧,她想:是哪個公社的知青啊?便墮入了夢鄉(xiāng)。夢里有人輕輕地踢她的腳,請她把腳挪一挪,好讓他拿一樣?xùn)|西。她挪開了腳,感覺到那人在她腳下摸索了很久,最后摸索出了一張梅花七。那人朝她舉著梅花七笑了一笑,露出兩排整齊結(jié)實的牙齒。她在夢中想道:原來他們在打牌。然后就醒了。
米尼睜開眼睛,看見她的同學(xué)們都醒著,坐在那里,眼睛望著前面。越過兩排長椅,對面的舷窗下,有一伙男生在打撲克。她定睛看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那供人們打牌的桌子其實是一個人的背,每當(dāng)一盤牌局結(jié)束,推出了新的輸家,那“桌子”就一躍而起,輸家則乖乖地蹲下,弓起了背。這時的輸家有一張白皙消瘦的臉,他在彎腰之前用手理了理頭發(fā),很斯文的樣子。這時米尼聽見耳邊有哧哧的笑聲,轉(zhuǎn)臉一看,才見她的同學(xué)們都強忍著笑,交頭接耳道:這個白面孔最有勁了。她趕緊問,這個白面孔怎么了?她們匆匆說一句:你自己看嘛!就又接著看下去,好像怕錯過了什么好戲。
男生們早已注意到了女生,不免虛張聲勢,個個都想出語驚人,反倒弄巧成拙,顯得粗魯而油滑。女生們卻還一個勁兒地偷笑,笑時就把臉扭在一邊,表示毫不注意的樣子。男生們看在眼里,喜在心間,忽然,平地而起一片渾厚的歌聲,是一首頌歌,他們莊嚴(yán)地重復(fù)著其中的一句:“你在我們的心坎里,我們的心坎里。”女生們低頭罵著“流氓流氓”。有幾聲傳進了他們耳里,他們就說:我們不是流氓,是牛虻。《牛虻》是這個年代里流傳很廣的一本書。女生們用胳膊互相捅著,小聲告誡道:不要睬他們。然后又說:那個白面孔最壞了。
鬧了一陣,男生們偃旗息鼓,女生們便也笑得好些了,雙方都靜了靜,那白面孔就開始講故事。他講的是一個恐怖的復(fù)仇的故事,風(fēng)雨交加的夜晚里,一雙干枯的手在琴鍵上奏出激越的旋律,說到此處,一個女生尖叫一聲撲進另一個女生懷里,將彼此都嚇了一跳。這一回,連米尼都笑了。男女雙方造作的僵局就此打破,他們兩伙合一伙,開始了種種游戲:打撲克、講故事、說笑話。在那時,說笑話是男生和女生都特別熱衷的一項娛樂,會說笑話,則是一種令人羨慕的才能。當(dāng)男生們推出白面孔來說笑話的時候,女生們便推出了米尼。
他們兩人打趣的本領(lǐng)是那樣高強,你一句,我一句,互不相讓,暗中卻又互相配合,使得歡樂的氣氛一浪高過一浪。他們兩人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上海人所說的那種“冷面滑稽”。表面不動聲色,甚至十分的嚴(yán)肅認(rèn)真和懇切,骨子里卻調(diào)侃了一切。這其實包含了對世事冷靜的體察,需要相當(dāng)深刻的世故,僅靠聰明還不夠,甚至于需要一點兒智慧。這些他倆都具備了,他們聯(lián)合起來,將目下的世事和他們自己的人生,抨擊得體無完膚,而他們使用的又是那樣簡潔而輕松的態(tài)度和措辭。他們的同學(xué)們只知道笑,其間的深意只有他們兩人明白。無形中,他倆結(jié)成了一個同盟,有時候,還會意地互相使著眼色。
他們有些驚異地想道:僅僅是一小時之前,他們還不認(rèn)識,彼此都是陌生人呢!而現(xiàn)在,他們又是多么了解啊!他們漸漸有些將觀眾忘了,只顧著自己說話。而其他的男生和女生,也已在那歡樂的氣氛里各自熟稔起來,談話開始分解成“一小撮”“一小撮”的,這是白面孔的話。米尼現(xiàn)在知道了,白面孔叫阿康。
阿康和他的同學(xué)們?nèi)巧虾R凰械葯C械專科學(xué)校的畢業(yè)生,這一屆學(xué)生全分在了外地,阿康他們是在臨淮關(guān)的農(nóng)機廠里工作。米尼問他:阿康,你們?yōu)槭裁床粡呐R淮關(guān)上車呢?阿康說:我們要在蚌埠玩一天。蚌埠有什么好玩的!米尼笑道。阿康說:蚌埠是很好玩的。后來的十幾年里,前后加起來足有幾十次,米尼這樣問阿康:阿康,你們?yōu)槭裁床粡呐R淮關(guān)上車呢?阿康也同樣地回答了有前后幾十次。每一次問答都是同樣的句子,一字不多,一字不少,雖然場景不盡相同,心情也不盡相同。有時候,米尼覺得阿康不從臨淮關(guān)上車是一樁幸事;有時候,米尼覺得阿康不從臨淮關(guān)上車是一樁不幸的事。覺得幸和覺得不幸的時候是一樣多的。
米尼又問:阿康,你們到蚌埠打算做什么呢?阿康說:當(dāng)然我們先是要吃一頓,吃過以后看電影,明天上午去公園劃劃船。那么晚上睡在什么地方呢?阿康從米尼的話里,聽出她想與他們合伙的意思,他先說:我們在火車站睡一夜。然后又加了一句:住旅館也可以,不過是五毛錢的事情。米尼也從阿康的話里,聽出他鼓勵她參加的意思,就不再說什么。這樣說著話,船就到了蚌埠。
到蚌埠的時候,是下午三點半,太陽照耀在西方的天空,工廠的煙囪慢慢地吐出黑色的煙霧。男生們幫助女生們提著東西,只有米尼,依然一前一后地背著她的旅行袋,甚至手里還提著一個阿康的網(wǎng)線袋,就這樣走過跳板,上了岸。他們中間,沒有誰提出什么建議,自然就走在了一起,向火車站走去。后來,阿康提議叫一輛三輪車,拉著他們的行李,大家就可以省力了。這只需要有一個人押車。大家就說:“當(dāng)然是阿康你押車了,這不就是你真正的目的嗎?”然后,就叫來了三輪車,堆上行李,阿康坐了上去,像檢閱似的微笑著揮手致意,走到大家前頭去了。女生們說:這個白面阿康實在有勁。男生們忽然沉默了一下。這沉默的片刻是米尼過后很久才注意到的。
阿康坐在三輪車上,走遠了,有時在路口遇到紅燈,就停著,待他們剛走近,綠燈卻亮了。這時,阿康就回過頭,微笑著向大家點頭。當(dāng)他又一次遠去的時候,米尼忽然有些怨恨似的想:他應(yīng)當(dāng)下來同大家一起走的,她覺得他這樣做是掃興的。后來,他們在火車站匯合了。正當(dāng)阿康下了車,付了錢,去往車上搬第一件行李的時候,他們也趕到了,便七手八腳地去搬行李,阿康頓時被擠了出來,臉上流露出遺憾的表情。最終,連他自己的行李也是被別人搬下來的。這時候,米尼忽然對她的同學(xué)們說:我們明天走吧,同他們在蚌埠玩一天。開始,大家不說話,都有些愕然。米尼又說:早一天,晚一天,總歸要回上海,不如在蚌埠玩一天。
同學(xué)們不由得想到,雖然在蚌埠換車換船地來回了多次,可是卻從來沒有想到在這里玩一玩。蚌埠究竟有什么玩頭?既不是杭州,也不是蘇州,它會有玩頭嗎?先有一個同學(xué)很沖動地說:好啊!接著卻又有一個同學(xué)說:不好。先說“好啊”的那一個便縮了回去。同學(xué)們說:還是回上海吧,早就盼望著回上海的這一天,為什么又要推遲一天呢?米尼卻說:那我一個人留下來。大家便說:米尼,你是吃錯藥了嗎?他們男生晚上可以睡火車站,你怎么辦呢?米尼說:跟了這么多男生,我才不怕呢!她忽然興奮起來,她想,她和這些女生在一起過日子,早已過膩了。女生們在一起,早早晚晚都是什么毛線啊、衣服啊的瑣碎事情,哪有和男生們在一起有意思啊!女生們很懷疑地看著她,再一次地勸說:米尼,我們和他們才剛剛認(rèn)識,互相都很不了解的呀。米尼已經(jīng)下定決心,誰也動搖不了。同學(xué)們心想:米尼今天真的吃錯藥了,變得多么兩樣,她向來是最冷靜和最謹(jǐn)慎的啊!
米尼和她的同學(xué)們在車站售票處分了手,因為她們再不愿意和男生們一起活動了。米尼的決定激起了她們的反感,這反感一直蔓延到男生們的身上,她們忽然以一種嚴(yán)厲審慎的態(tài)度看待他們,使他們很茫然。而米尼卻渾然不覺,這更使她們生氣了。直到分手的那一刻,她們才稍稍緩和了態(tài)度,對米尼說:要不要給你家打一個傳呼電話,說你過一天回家。米尼說:不要了,他們本來也不曉得我哪一天到家。趁著時機,她又向一位同學(xué)借了五塊錢,說好到了上海就還。然后,她們互相道了再見。
同學(xué)們看見米尼背了兩個旅行袋,站在一群陌生的男生里面,那樣矮小和邋遢的樣子,忽然就有些可憐她,并且為她感到憂心忡忡,不由得共同地說道:米尼,你要當(dāng)心。此時此刻,米尼才覺得事情有些不尋常。她們在這個陌生的城市里突然地分手,使她心里生起一種不安。她笑著說:不要緊的,一到上海我就找你們玩。她們說著“再見,再見”地慢慢分開,朝不同的方向走去。終于,彼此走得看不見了。
暮色降臨了,黃昏的天光照耀著石塊嵌拼的街道,又逐漸黯淡下去。男生們說著他們自己的事情,使米尼意識到自己是局外人。她有些孤單地走在他們旁邊,有一剎那,她甚至問自己,是不是應(yīng)該留下來?可是她緊接著鼓勵自己,她應(yīng)當(dāng)積極起來,掌握主動。她漸漸鎮(zhèn)定下來,跟隨他們走進一個飯館,在角落里占了一張方桌。為了表示自己不是那種吃男生白食的女生,她率先建議道:我們每人出一塊錢合起來付賬,多退少補吧。男生們則說:不要你插隊的妹妹出錢,阿哥我們請你。聽了這話,她知道他們還是歡迎她的,心中不由得十分欣喜,思路也開闊起來,漸漸參加了他們的談話。她耐心地聽著他們說他們的事,又將她知道的事告訴他們。她描述某件事情生動與詼諧的口吻,叫他們很喜歡。他們覺得這個女生,雖然不漂亮,可卻很有勁。她有一種制造氣氛的本能,使得人人都很高興。阿康由于和他們太過熟稔,不那么新奇,削弱了魅力,便被冷落了。而米尼見自己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又因沒有別的熟稔的女生在場起到監(jiān)督的作用,便更加自由開放,無拘無束,發(fā)揮得越來越好。
他們吃過了飯,又去看一場《列寧在1918》。男生們抽煙,米尼吃瓜子,嗶嗶剝剝的,心里覺得異常快樂,卻又隱隱地有一點不足,有什么不足的呢?電影院里洋溢了一股挾帶著蔥蒜味的煙味,水泥地濕漉漉的,沾著瓜子皮。阿康坐在另一邊,與她隔了一條走廊。由于喝了酒,白皙的臉龐變紅了,龍蝦似的。他默默地抽著一支香煙,后來,電影開場了。
晚上,他們在車站附近一家“人民浴室”過宿,男生們住男浴室,米尼住女浴室。她睡在躺椅上,聽里面淋浴的龍頭,滴滴答答漏了一夜的水。浴室里通夜開著燈,夜半還有人住進來,又有人起來出去。米尼迷迷糊糊的,夢境和現(xiàn)實交織在一起。她一會兒以為是到了家,一會兒又到了火車站,天黑漆漆的,車燈雪亮地駛進了站,汽笛長鳴。一列火車過去,房子微微震顫起來,鐵軌當(dāng)當(dāng)?shù)仨憽S幸粫海詾樽约喊l(fā)了寒熱,昏沉沉的,嗓子里干得冒火。她頭頂嗒嗒的滴水聲,使她急得沒辦法。
多年以后,她還會來到這家“人民浴室”,那時候,她簡直認(rèn)不出這個破爛不堪的浴室了。那是一個冬天,她穿著一件一九八七年的上海很流行的裘皮大衣,長過膝的。她站在一片泥濘骯臟的濕地上,因為是一個化雪的午后。人們洗完了澡,紅著臉膛躡著手腳,踩著水洼里幾塊磚頭走出門來。朽爛的墻腳下,堆了煤炭,風(fēng)一吹過,就揚起黑色的塵屑。只有當(dāng)一列火車經(jīng)過,路面被微微震顫的時候,她才依稀辨認(rèn)出了一點這一個夜晚的遺跡。
這一個夜晚很漫長,燈光徹夜照耀,屋頂下飄浮著永不消散的水汽。忽然一陣鈴聲,有粗壯的女人裸著小腿進來,叫著:起來了,起來了!米尼揉揉眼睛,坐起來,女人沖著她說:起來,起來,澡堂要營業(yè)了。她趕緊穿衣下床,匆匆梳洗完畢,拿了自己的東西走出了澡堂。陽光刺痛了她的眼睛,男生們早已聚集在門口,問她怎么睡得這樣晚,澡堂里的覺有什么好睡的,不如回上海去睡了。她揉著酸澀的眼睛,有些笨嘴笨舌的,她想:這是幾點鐘了?懵懵懂懂地跟隨了他們?nèi)コ栽顼垺K麄冏咴诎霾旱拇蠼稚希瑑蛇叺纳痰赀€沒開門,他們辛酸地笑道:我們現(xiàn)在變成鄉(xiāng)下人啦!阿康便鼓舞道:這叫作英雄落難啊!大約昨天睡好了,阿康精神很飽滿,臉色更白皙了。
米尼也漸漸地清醒過來,只是哈欠不斷。大家越笑,她的哈欠越厲害,阿康就說:她是裝的,她裝得多么像啊!她扼制不住哈欠,又要笑,結(jié)果弄得滿眼是淚,干脆趁勢就哭了起來。阿康小聲說:她哭得多么像啊!大家越發(fā)笑得高興。她一邊哭,一邊快活地想:我這是怎么了,多么異樣啊!她哭著,一邊用腳去踢阿康,正好踢在他小腿骨上,阿康不由得叫喚起來:不痛!不痛!米尼便抹去了眼淚,笑道:他裝痛裝得多么像啊!大家笑著嚷道:輸給她,輸給她!他們想:這個女生是多么有趣啊!哭過之后竟沒有哈欠了,米尼的眼睛變得十分清澈,她抬頭看看天,碧藍碧藍的,心想這一天多么好啊!
這一天,他們?nèi)チ斯珗@,又去了淮河大堤,逛大街,下館子。吃飯的時候,大家不要米尼付錢,米尼也不硬爭,飯后卻買來蘋果分給大家吃。一天一夜之間,她已和他們相處得十分融洽了。這一天里,她和阿康經(jīng)常斗嘴,當(dāng)他們斗嘴的時候,人們就很起勁地觀戰(zhàn)。他們言辭的機敏和幽默,使得他們又感慨又羨慕,不由得說:阿康這回是棋逢對手了。阿康聽了沒什么,米尼卻一怔,失去了一個戰(zhàn)機,終于敗給了阿康。
以后的時間里,她就變得有些沉寂,還有些走神。她有些躲避他似的,總是走在離他遠遠的地方。阿康其實早已看出一些兒端倪,心里一明如水。而他并不起勁,因他覺得這個女生很平常,趨于中下,可是她是多么的聰敏。他承認(rèn)與她說話很有勁,她甚至有激發(fā)想象力的作用。所以他也并不十分反對與她配合,扮演一個那樣的角色。他便也沉寂下來。他們兩人的沉寂,使大家有些掃興,慢慢地就轉(zhuǎn)移了注意,去說一些別的事情,這就到了上車的時間。
他們中間有一個人,認(rèn)識一個鐵路員工,帶他們提前進了站臺。月亮升起了,站臺上有不多的幾個人,跺著腳取暖,等候火車,腳跺在堅硬的地上,發(fā)出清脆的回聲。候車室里傳來廣播,報告他們這一次列車進站了。他們緊張起來,將行李背在肩上,往前走了一段,然后又轉(zhuǎn)身朝后走了一段。只聽天橋上鐵門哐啷一開,上車的人們?nèi)缜к娙f馬,轟然而下,沓沓的腳步聲頓時充滿在空闊的站臺。站臺變得十分擁擠。他們被人推推搡搡的,轉(zhuǎn)眼間便擠散了,互相高聲招呼著。這時候,一道雪亮的燈光劃開了天幕,人們震驚地回過頭去,安靜了片刻,然后加倍地騷亂起來。火車一聲長嘯,裂帛一般,風(fēng)馳電掣而來。人群好像騷亂的蟲蟻,徒勞無益地在巨大的車身旁邊奔忙。
矮小的米尼幾乎被人撞倒,肩上的旅行袋壓得她直不起腰。她幾次接近了車門,又被洶涌的人群推后。我上不了車了!她絕望地想到,她看見他們中間已經(jīng)有幾個人上了車。列車員攀在車門上,將吊在車門的人推下去,要關(guān)車門了。有個女孩大聲地哭了起來,在這狂野的人群中,聽起來就好像嬰兒的哭聲。
就在這時候,米尼無比欣喜地看見,與她相隔了兩重人墻的前邊,阿康就像一個落水的人在掙扎。他的兩只手在空中劃動著,像要抓住什么可攀依的東西。米尼忽然不想上車了,她想:等下一次吧,蚌埠的車次是很多的。阿康又越過了一道人墻,接近車門了,他幾乎就要夠到車門的把手,米尼不由得大叫了一聲:阿康!阿康一怔。就這一怔,便被人從車門前擠開了,那人推開列車員阻礙的手臂,最后一個上了車,車門關(guān)了,鈴聲響了。
男生們終于在兩節(jié)車廂之間的過道里聚集了起來,他們發(fā)現(xiàn)米尼和阿康沒有上車。他們面面相覷,停了一會兒,有人說:兩個最聰敏的人怎么沒有上車?這句無心的話好像提醒了什么,他們發(fā)現(xiàn)事情有些奧妙,不由得回想起這一天一夜之間,那兩人的言行舉止,漸漸就有些恍悟。他們開始為這女生擔(dān)心,他們想,她才十七歲的年紀(jì)吧,要比他們小得多。怪我們,有人說道,別人都沒有作聲。他們想:我們這么多男生,卻沒有保護好一個女生。火車轟隆隆地朝前開著,在黑夜里行駛。很多年過去了,他們中間的兩個,有一次聚在一起,談?wù)撝郧暗氖虑椋患s而同地想起了這一個黑夜,他們說:也不知這女生后來怎么了。
阿康幾乎是從人群中跌落下來,他惱怒地站穩(wěn)身子,看見米尼站在他面前,很平靜地微笑著。他想就是她的一聲喊,使他走了神;再一想,火車都開了,還有什么可說的,便也笑了笑,說道:我們是半斤八兩啊!這話叫米尼覺得很中聽,就說:還是你有水平,你已經(jīng)到達了車門口,我卻還沒進入陣地呢!他說:五十步和一百步罷了。兩人就走到天橋下邊,將旅行包當(dāng)板凳坐著,等待下一次從烏魯木齊開來的快車。有一個也沒擠上車的人過來向他借火,兩個男人在寒冷的夜里對火的情景令她有些感動。她雙手抱著膝蓋,望了望天上的月亮,想道:好了,現(xiàn)在,只有我和阿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