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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舅舅

小學時,我最愛去的地方,是舅舅家。按涼州人的說法,舅舅是家里的骨頭主兒,在親戚中是最重要的。舅舅家所在的村子,距夾河大隊不遠,叫新泉。舅舅家是那兒的文化中心,老有人去。不過,我之所以老去舅舅家,主要是因為可以時不時地看一些閑書。

我有三個舅舅,大舅舅叫暢國福,二舅舅叫暢國權,三舅舅叫暢國喜。二舅舅暢國權人稱“暢半仙”,在武威一中上高中時,曾是學校里的風云人物,后來在村里,也是少有的文化人之一;小舅舅暢國喜上到初中,后來當兵到成都,在軍區《戰旗報》社當過記者,復員后回到武威,曾在武威金屬廠上班,也屬于有頭腦的人。小時候,他們在我眼中,都是近乎神靈般的人物。至于大舅舅,聽大人們說,鬧饑荒的時候,他餓極了,偷吃了隊里的苞谷,隊長發現之后,就召集全村人批斗他,同村的長輩們都打他。某個夜里,他就趁著夜色,悄悄逃出了村子,逃到新疆,在哈密鐵路橋梁廠當了工人,還娶妻生子,在新疆安家立業了。據說,他的兒女很多,也都有工作,工資很高,所以他過得很是滋潤。因為他離開了家鄉,我們的生活沒有了交集,小時候去舅舅家的時候,我只見到二舅舅暢國權和小舅舅暢國喜。

二舅舅老是看一些怪模怪樣的書,每次看到,我都很是害怕,卻又好奇。由于這種好奇和恐懼互相交雜的心理,我在不知不覺中記下了書中的很多東西。所以,二舅舅是我在神秘文化方面的啟蒙老師。

我第一次聽到“小人書”這個詞,是在二舅舅家里。當時有人來找他,想借小人書,二舅舅說他沒有。等那人走了之后,我問二舅舅,什么是小人書?二舅舅就拿了本連環畫告訴我,這就是小人書。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知道,有一種書叫小人書。不過,我們不叫它小人書,我們叫它花娃娃書。

自從在二舅舅家里見過花娃娃書,我每次去他家,一進門就會問他,舅舅,有沒有花娃娃書?舅舅就會從箱子背后,或某個隱秘的地方,取出花娃娃書給我。

舅舅之所以把書藏起來,是怕村里的其他娃兒把書偷走。在我的家鄉,偷書不算偷,偷書者也不算是賊。這種觀念,甚至延續到了現在。有一次回涼州,我采訪了一位道人,那位道人談到兩個自稱弟子的人偷了他兩本好書的事。他說,偷書沒有錯,但那兩個人不是我的弟子。

不認為偷書不對,是涼州文化中很獨特的地方。涼州人認為,有書就該借給別人看,如果你不借,人家就只能偷了。換句話說,如果有人偷了你的書,你不但不能怪他,也不能稱之為賊,還要反省自己,看看自己是不是太小氣了。

別處人可能覺得這種觀念很奇怪,但它有它的道理。如果那偷書者不僅自己看,還能把書的內容傳遞給別人,讓更多的人知道,讓書能廣傳,那就更好了——當然,前提是這本書是好書,書中的內容對世界、對人類有好處——之所以沒有人怪普羅米修斯盜火,也沒有人怪楊露禪偷拳,都是這個原因。

涼州人寬容偷書者的直接結果,就是二舅舅家里老是丟書。后來,一有書,他就會藏起來,我去找他時,他才取出來給我。

二舅舅不但喜歡鉆研神秘文化,也喜歡畫畫,他幾乎畫了大半生,但他的作品一直沒達到藝術品的境界,只能算是一種涂鴉。舅舅畫畫也跟藝術家不一樣,他會先在墻上打好格子,標好記號,然后在他想臨摹的畫上打好相應的格子和記號,這樣他就能把小畫復制到墻上。多年后,打格子成了二舅舅揮之不去的習慣,如果不打格子,他就覺得無從下筆。于是,他的繪畫也被困在了格子里,雖然畫了半輩子,卻一直沒有打破格子的局限,沒有從格子里跳出來,一直不能自由發揮。所以,他的畫畫水平始終停留在那個層次,再也上不去了。雖然他畫的東西遠看很像,作為寫實畫,也很有味道,但你總會覺得里面缺了點什么。

二舅舅最愛畫虎,他家的土墻總是被一只大老虎給占掉。有一次,他花了一個月的時間,好不容易將下山虎畫到墻上,有人卻說下山虎不好,他就將畫涂掉,在同樣位置又畫了一只上山虎。

二舅舅就是這樣一個有意思的人。

《西夏咒》里的吳和尚有兩個生活原型,其中之一就是二舅舅,《大漠祭》里靈官二舅舅的原型也是他。那兩個小說人物有一個共同點,就是都懂神奇的法術,這也是我的二舅舅最獨特的地方。

二舅舅比我大二十多歲,一輩子研究西部的神秘文化,小時候,我最喜歡聽他講故事,我的小說中,就有了好多非常獨特的文化信息,這些都是小時候二舅舅教給我的。

西部盛行神秘文化,所以,精通神秘文化的二舅舅,就一直很受村里人的敬重。村里一旦有人想知道點啥,或者生了怪病,就會找二舅舅。幾十年里,我系統地學習了舅舅傳承下來的許多民間文化,我想保留一種流傳于中國西部,也許很快就會從世上消失的文化。

涼州有很多奇怪的現象,所以涼州人大多已見怪不怪了。《大漠祭》里求雨的細節,寫的就是十多年前發生的一件說不清道不明的怪事。

1995年,涼州鬧過一次大旱,長達數月,連黃河都斷流了,城北的永豐鄉就請了道人求雨。那天,我剛好騎車回家,路過求雨現場,就想看看人家是怎么求雨的,傳統的方法,是不是真能求下雨來。到那兒時,儀式已開始了。看完儀式后,我就騎車回家了,結果,走到半路,竟真的下雨了。是真的求下雨來了嗎?還是純屬巧合?說不清。這種現象在涼州很常見,我把它看作是一種西部文化。

小時候,舅舅告訴父親,說只要在自家院里,栽一個很高的木桿,上面安一個電燈,一入夜,就亮了那燈,這家里,就會出一個人才。我爹就鋸了一棵小樹,栽在院里,上面挑一盞燈。很節省的爹媽,卻舍得讓這燈費電。這燈,就亮了幾十年。在很長的時光里,在我眼中,這燈,就是希望。

現在,那木桿,還栽在院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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