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一定要你回來，只是當又把回憶翻開，除了你之外的空白，還有誰能來教我愛。

——徐佳瑩《失落沙洲》

爸爸第五次被推進手術室的時候，任苒正坐在回T市的火車上。媽媽去了車廂的另一頭上廁所，手機在窄窄的桌上嗡嗡地響。她扭頭尋找媽媽的身影卻沒有找到，只好拿起手機。盯著屏幕上“醫院徐主任”的字樣發了一會兒呆之后，才緩緩摁下接聽鍵，小心翼翼地說：

“喂……”

“喂，您好，是十一床的家屬嗎？病人現在情況緊急，主治醫師已經準備好病危通知書了，您趕緊來醫院一趟吧！”

晴天霹靂一般，一瞬間渾身的力氣連同靈魂都被人抽光了，手機從任苒的手里滑落，“咣”地砸到地上。她不記得后來她是怎樣掛斷電話，怎樣告訴媽媽，怎樣失魂落魄地上了出租車，又怎樣來到病房站在這里垂首無力地看著爸爸蒼白得透明的臉，然后一雙白色的手捧著白色床單的一角慢慢地蓋在白色皮膚上。

白色，觸目驚心的白。

她突然覺得有些惡心，捂住嘴轉身跑向廁所，一掀開馬桶蓋就開始吐。這么多年醫院的味道還如同第一次聞到時那么令人作嘔，如果可以，她恨不得這輩子都不要再來醫院。

爸爸走的時候沒太大痛苦，心梗，猝死的，臉上還掛著微笑，不知道是夢見了什么美好的事情。

在爸爸最后的那段時間，一天天消瘦得嚇人，每次做完治療被推回來時都疲倦得蜷曲在病床上，眉頭緊皺。若不是親眼所見，她也許永遠都不會相信，一個身高一米八的中年人竟然被病痛折磨得不到90斤，干巴的如同一個小老頭。每當回想到這個畫面，她總是樂觀地想，也許，爸爸去了另一個世界，反而會輕松快樂許多。

雖然去世的突然，沒能留下只言片語，但任苒覺得自己知道爸爸會說些什么。面龐還依舊清麗的媽媽好像一下子老了十歲，彼時正無助地跌坐在地上，頭發上蹭了一層墻灰，眼淚止不住地砸在冰冷的地面上，來來往往的人仿佛看慣了這種場景，視若無睹，只偶一兩個老人投來憐憫關切的目光。

胸口好像撕裂了一個大口子，血肉模糊的東西從里面整團整團的往外掉落，在這個炎熱的夏日竟然會有如此冷冽的寒風，直往胸口那個窟窿里灌。

她扶著墻，支撐著身體忍著難以忍受的疼痛把一地的血肉往里塞回去，捂住心口，艱難地從廁所出來，轉過走廊的彎。

踉踉蹌蹌地，好不容易從暗處走到了有白熾燈照明的地方，才發現自己身上完好無損，并無傷口，也無血污，似乎沒有任何異常的地方。

只有前方的媽媽，在那兒等著她。

她沒有哭——至少是那一天——一滴眼淚都沒有流。她想自己的性格越來越像爸爸了。

“堅強，苒苒，不要哭。”爸爸的音容笑貌又浮現在了眼前，好像從未離開過。

“替我，好好照顧媽媽。”爸爸轉頭看向墻角里的媽媽，話語間帶著濃濃的遺憾和歉意，牽引著任苒來到媽媽身旁。

“蹲下來，抱抱你媽媽，她現在最需要你。”

任苒照做了，媽媽像個小孩子一樣把頭埋在她的頸窩里。她輕拍著媽媽的后背，聽媽媽在自己懷里嗚咽，就像爸爸平日里對她做的那樣。

再抬頭，爸爸的身影早已灰飛煙滅。她閉上眼，用心去感受這片刻的寧靜和互相依賴。

真正的快樂是純粹的，音樂也應是如此。可葬禮之后她近乎瘋狂地練琴卻為了一個不純粹的目標——考上音樂學院附中，完成爸爸的心愿。

動物世界有動物世界的森林法則，弱肉強食，優勝劣汰，音樂這條道路更是動物世界的獨木橋，踏出的每一步都是生死抉擇，性命攸關。

規則里有說，努力，不一定都能得到回報。

人生中的每個階段都是由天使和魔鬼同時守門。努力刻苦的人受天使庇護，可唯獨心魔卻會反噬自己。

三試的時候她選擇了自己最拿手的那首肖邦練習曲。或許是因為緊張，開始的部分還算平穩流暢。可越到中間，心情越松弛，手上卻越亂。就像被人拋下了大海，耳邊什么都聽不見了，眼前也模糊一片，無力地下沉到萬劫不復的深淵。

她不會明白，自己那么多天的練習，就因為自己扭曲的內心和蝕骨的執念，變得毫無意義。

回眸處，終是零落暗拋，看不到純明溫暖的釋意。

“任苒？任苒！”一只骨節分明的大手在她的面前晃了好幾下，袖口的銀色扣子不知被哪束光照的閃閃發亮，刺得她一下子驚醒。

林慕川布滿疑惑的臉上五官在她的眼前漸漸清晰起來。

“啊？沒事。”任苒清了清嗓子，從軟塌塌的沙發上費勁地坐直了說。

“這樣啊。時候不早了，任苒累了一天早點回家休息吧，我也該回公司了。”林慕川說著便站起來，細致地整理一下衣角的褶皺，右手捧起了外帶咖啡。

任苒也倉皇地站起來，手足無措了一會兒，才說了聲：“好。”

莫名的失落感。

等林慕川都快走到店門口的時候，她才像想起了什么似地，小跑著趕過去。等站定了又躊躇不定，扭扭捏捏，好半天才遲疑地低聲問：

“這咖啡，是給你自己買的嗎？”

“啊，不是。”林慕川似乎被這個問題弄得有些摸不著頭腦，“是給我朋友買的。他愛喝脫脂拿鐵，我困的時候一般喝美國黑咖啡，那個比較提神。只不過今天我的工作還剩一點兒就完成了，熬一會兒就過去了。”

“啊，是這樣啊……謝謝你的咖啡，慕川哥哥。”

“沒事。再見吧，任苒，回家注意安全。”

“嗯。”

不知為何，任苒的一顆心剛才還提著，滿滿的擔憂感，現在又因為林慕川的一番解釋，踏踏實實地落回了原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