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善緣庵案 布衣老人
- 奇荒1877
- 東皋客
- 5618字
- 2020-04-17 00:33:28
這一夜,家聲在床上翻來覆去,難以入眠,腦中始終浮現出白天在善緣庵的場景。
次日一早,家聲便探了路來到縣衙外,這是他第一次見到真正的官府,門口衙役守衛森嚴,兩座石獅鎮守兩旁,自有一副官家的威嚴。
門口廣場寬敞開闊,家聲覺得自己無意間的闖入仿佛與天地間格格不入,一時間手足無措起來,恰巧此時見一頂四人官轎由西面而來,家聲見了,正待躲避,只聽見轎夫喊到“落轎,”便見那轎簾掀開,從中出來一官。家聲定睛一看,不是別人,正是永貴的哥哥,典吏馮永福大人。只見他頭戴鏤花金頂,身穿五蟒四爪官服,好不威風。馮永福一下轎,便見一熟悉的身影正要躲避,恰逢家聲回頭張望,被永福看到,忙喊道:“家聲!”
家聲聽到喊聲,只得停下腳步,轉過身來,雙手抱攏,躬身向馮永福行禮,永福笑道:“家聲,快免了。你這禮節不像民見官,倒像是江湖中人。”原來,一般在縣衙中,普通百姓見官都需要雙膝下跪叩見的,家聲聽了,只得尷尬地笑道:“永福哥……馮大人,家聲不懂禮節,請贖罪!”
家聲是第一個在縣衙前見到永福的村里人,他只道家聲鄉野村夫,行事魯莽,不但不惱反而覺得可笑,便道:“唉,你不必見外。你一早到此何事啊?”
“我……我……隨便轉轉,竟不小心轉到了這里。”
馮永福有心顯示自己的身份,對家聲道:“你這是第一次來縣衙吧?”
家聲默默點了點頭。
馮永福抬頭哈哈大笑,轉身吩咐了轎夫幾句,轉過頭來道:“既然第一次來,也別外道,我領你到縣衙參觀一番如何?這以后回村和人說起,也不枉費你白來一趟啊!”
家聲還在想詞回絕,那馮永福卻昂首闊步向縣衙內走去,家聲無奈,只得跟在后面,他摸了摸懷里的那兩件東西,調整了一下氣息,上了臺階,邁進了縣衙的門檻。好在時辰尚早,縣衙內沒有幾人,那些衙役見典吏帶人來,紛紛請著早安,對他點頭示意。家聲睜大了眼睛,新奇地望著這個與平日世界格格不入的地方。
新平縣衙坐北朝南,門口有大門三間,向里大堂面闊五間。門窗房梁皆有花鳥彩繪,或雕或鏤,姿態各異,栩栩如生。門柱上嵌木聯一副:“欺人如欺天毋自欺也;負民即負國何忍負之。”大堂中間懸掛“新平縣正堂”金字大匾,匾額下為知縣審案暖閣,閣正面立一海水朝屏風,上掛“明鏡高懸”金字匾額。三尺法桌放在暖閣內木制的高臺上,桌上置文房四寶和令箭筒,桌后放一把太師椅,其左為令箭架,右有黑折扇。暖閣前左右鋪兩塊青石,左為原告席,右為被告席。
大堂兩側有議事廳,大堂后側有平房兩間,為衙皂房。過衙皂房即至重光門,門上懸掛“天理國法人情”金字匾額。回廊式的走廊,圍繞兩側配房,過重光門,兩側有重檐雙回廊配房,正面為琴房,面闊五間。堂后院落兩側有配房,前后檐下皆有回廊,正面為迎賓廳。出迎賓廳又一進院落,正面為三堂,左右為回廊式配房。
三堂兩側有東西花廳院,為眷屬宅院。三堂后為后花園,鳥語花香。衙內院落開闊幽靜,氣氛肅穆。院中現有桂花樹,樹高兩丈余,枝葉繁茂,另有一株南天竹,四季常青。
一圈下來,家聲只覺似過了半天之久,不自覺已汗流浹背,不知是天熱還是緊張。
永福對家聲說道:“縣衙我已帶你走了一圈,待會我還有事要辦,你是再自行待會,還是……?”
家聲聞言,忙道:“我就先回去了,你忙你的,我自己出去就行。”說罷竟頭也不敢回地跑離了縣衙,永福在后見狀,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家聲一路小跑,直到一處無人的巷內,這才停下腳步,彎著腰大口喘氣,歇了許久,又不禁心中自嘲道:李家聲啊李家聲,枉你自以為見多了人情世面,還立志為霍去病一樣的人物,如今只不過進了趟縣衙就成了這副樣子,真是可笑啊,可笑至極!
家聲閑逛了許久,抬頭一看,竟鬼事神差又來到了昨日到過的城東粥廠,城內的饑民依舊捧著碗,排著隊,眼巴巴望著棚里的大鍋,這些人從粥廠設立后便日復一日來此,為的就是一口吃的,別的他們并不關心,哪里餓死了人,哪家人好久不見了,與他們無關。哪怕此時百步外的善緣庵,被衙役團團圍住,他們也絕不可能前去看一眼,因為錯過了排隊,或許這一天就再無下肚之米。
“官差大哥,咋么了這是?”家聲似乎無意地靠近庵堂的院門口,向一個衙役打聽道。
那衙役見了家聲,只道他也是在粥廠排隊的饑民,也不在意,低聲回道:“嘿,這庵里今早有人報官,說是吊死了一個人,這不,衙門的仵作來驗尸來了。”
“哦哦,這年頭死個人不稀奇吧,怎還勞煩仵作了?”家聲陪著笑點頭道。
“你不知道,這死人來頭不小哩,身邊還有三個隨從,說是昨天找主人找了一夜,可誰想今早發現在這里懸梁自盡了,縣丞大人接到報案后趕來這里,這都進去個把時辰了,還沒出來。看來是有好戲瞧了!”
“呵呵,小題大做罷了!”家聲若無其事說罷,便蹲在一旁籬笆墻下靜觀其變,他心里總覺得這件事情不簡單。
又過了半個時辰,只聽得庵內一陣喧鬧,只見幾個官家模樣的人從里面出來,面無表情,隨后還有兩個衙役抬著個人出來了,家聲從地上抹了點泥灰在臉上,直起身子張望,這一望,直接讓他的心迅速下墜,因為抬出來的不是別人,正是昨日在庵中,交給他簿子和玉佩的人。而一旁哭哭啼啼的那三人,家聲竟瞧得眼熟,可一時想不起哪里見過。
那人死了?為什么死?如果剛才那個衙役沒說謊,就是懸梁自盡,他昨天還好好的,怎么會自盡呢?他昨日的神情分明就是被人所追。再說此人器宇軒昂,不似尋短見之人啊?那三個哭哭啼啼的又是誰?這其中究竟有何故事?
這些一問一個接一個涌上家聲心頭,可自己又不是官府中人,根本就不可能得到答案,那么,唯一的辦法只有盡快找到他托付的那位閻大人,將兩樣東西交給他,也許這才是解決所有問題的鑰匙。
接下來的每天,家聲都是早出晚歸,扮成叫花子的模樣,徘徊在縣衙周圍,希望有一日能夠見到那位閻大人,好早日完成那人的托付,也卸下心中的這塊石頭。可是轉眼十幾天就過去了,那個人始終沒有出現。
這日傍晚,家聲又失望地回了住處,剛進院子,永貴見他一臉的無精打采,便笑著問道:“家聲,怎么了?這幾天天天往外跑,丟了魂了?還是外面有相好的了?”
“去去,莫瞎咧咧!哪有什么相好?”
“那你去哪里了?這縣城難不成還有你認識的人不成。我勸你這幾天還是呆在家的好,世道不太平咧。”
兩人正叨歇著,忽然西屋傳來乒乒乓乓摔東西的聲音,家聲皺了皺眉,永貴向著西屋門前罵道:“你個賤貨又作啥?你就使勁作罷,什么時候作死了就安生了!”
孫來娣那婦人一下沖出屋門,家聲只見她蓬頭垢面,形容枯槁,和當初在馮家溝時判若兩人,心中不禁大驚,她一出們,便手指著永貴:“這和你哥一樣,狗屄養的,也是個心毒的畜牲……”
家聲只覺從未見過如此的潑婦罵街,所罵之話不堪入耳,永貴臉色鐵青,不做一言,走上前去便照著那婦人一腳踢去,正中小腹,她躲避不及,摔倒在地,這一腳踢得她腹中翻江倒海,疼痛難忍,只見她捂著肚子,五官都扭曲了,可嘴中依舊喋喋不休:“好,踢的好,有種你就踢死我,反正這日子生不如死,做了鬼我就夜夜纏著你,讓你不得安寧,見了閻王我也要告你們馮家人不忠不孝,不仁不義,讓你們統統下十八層地獄……”
永貴指著她道:“你去死吧,去告去,你這個淫婦當初做和那姓田的做的好事也和閻王爺說說,看他讓不讓你下油鍋,你個賤貨母狗……”
原來這婦人勾搭了永貴之初倆人是如膠似漆,難舍難分,可自堂而皇之成了馮家人后來,仍是狗改不了吃屎,常以鴉片為要挾,當著永貴的面和田不滿茍且,這讓永貴感到刻骨的羞恥,并且她窮盡手段挑撥馮家和田家的關系,在官府借糧一事中,她將馮永福貪了賑糧拉回家中這件事告訴了田不滿,田不滿不僅沒有出糧,反而憑借此事威脅勒索了馮永福好多銀兩,這些事都讓馮家倆兄弟對她耿耿于懷,漸漸竟然到了如今水火不容的地步。
家聲站在院中,對二人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那婦人還指桑罵槐著說他是憑空多出了一張嘴,白吃白喝白住她家的,家聲一時氣憤不過,又不好發作,便獨自出了院子,讓耳根子清凈些。
西天的火燒云漸漸如火后的余燼般發青發黑,長庚散發著淡紅色的光芒,道上見不到人,幾只野狗偶爾會出現在巷子的角落,眼中發著綠光,走了不知多久,家聲覺得心里舒服多了。想著自己寄居人家,老話說得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這該受的氣還是得忍……
正當家聲胡思亂想間,忽然巷子那頭傳來嘶喊聲,抬頭望去,好像有一個人被人追趕著向這邊跑來,待走近才發現是一個老者,那后面兩個大漢兇神惡煞般,手中皆拿著棍棒,那老者跑到家聲身邊時彎下了腰,已是氣喘吁吁,精疲力盡。
“跑啊?老東西,溜的還挺快。”
“甭跟他廢話,一棍了解了他,回去好交差!”
家聲原是蹲坐在墻根下,那些人以為他是個流浪漢,所以也根本沒把他放在眼中。
那老人咳嗽了幾聲,道:“你們要干嘛?朗朗乾坤難道你們要草菅人命?還有沒有王法?”
“呦吼,還王法?老東西,在這新平縣,咱就是王法。你有什么冤屈就到地底下去訴吧!”說著二人抄著棍棒便逼近前來。那老者似乎自知躲不過今天這一劫,長嘆了一口氣,竟閉上了眼睛。
家聲本不想多事,可見這情形,心中又不忍起來,忽然站起身子,呵斥道:“住手!”
那兩漢子一愣,見是一瘦弱的叫花子,哈哈大笑,一人道:“這年頭找活路的滿地都是,這自己找死的卻是少見,小畜生唉,你活膩歪了吧,來管我們大爺的閑事!”
“哼,我問你們,這老人犯了何罪,要你們兩個七尺大漢來打死?”
那人對著另外一個笑道:“呵呵,兄弟,聽到沒,有腔有調的,還所犯何罪?去你奶奶的……”話音未落,那廝竟然朝家聲一棍打來。或許自以為這一棍子力道十足,這叫花子就算不死也要傷筋動骨了,旁邊的那個笑嘻嘻地看著好戲。那老人失聲叫道:“小心……”
“啪”一聲脆響,那棍子竟打在了地上,舉棍的漢子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叫花子也沒動啊,怎么自己這一棒落了空?兩個大漢面面相覷。
家聲高聲道:“就算這位老人有罪,你們也該將他送至官府,讓縣令大人問罪,而不是亂用死刑。”
這一下那倆人起了戒心,這小叫花子似乎不簡單,一人答道:“這老東西私闖民宅,偷盜財物,官府早就下了告示,遇入戶盜搶者,可自行捉拿,若遇反抗,就地正法!”
“胡言亂語,”那老者身子已恢復過來,見了家聲剛才的身手,壯膽道:“老夫幾時偷了東西?私闖你哪里的民宅?”
“兄弟,休要和他們廢話,老爺還在家等著咱呢。上!”這兩廝看來平常就是干慣了這事,端的心狠手辣,一人棍棒向家聲掃來,還有一個手中棍棒向那老者頭頂劈去,他們料定,就算這叫花子會些三腳貓,也斷斷不能解了此圍。
家聲順勢將橫掃來的棍棒一頭抄入手中,抬起手臂一頂,擋開劈向老者的棍子,趁著二人還沒反應過來,飛起兩腳,將倆人踹了個狗啃泥,然后飛身躍起,踩住一個的后背,手中的棍子在另外一個腦袋頂住,喝道:“還要不要打?罵我……罵我……”
家聲每說一聲,便用棍棒在二人后腦敲上一敲,那兩個用手捂著頭,嘴里哭著喊著求饒,求饒。家聲看了看那老者,老人點了點頭,家聲將棍子一扔,松開腳下,踢了一腳道:“快滾!”
那二人撿起棍子,頭也不回便兔子似的逃了。
那老者見狀,長舒了一口氣,給家聲作揖道:“多謝小兄弟出手相救,要不然老夫的這條命,今天可就毀在這兩個鷹犬之手了。多謝多謝!”
此時天色已經晦暗下來,家聲見這老人談吐不凡,語氣和自己的先生吳夫子倒有幾分相似,并不是平常饑民,忙也回禮道:“老先生客氣,區區小事,不足掛齒!只是不知老先生怎會惹上這兩個人?”
那老人道:“救命之恩豈是小事。人都說大恩不言謝,可這不合老夫的性子,這樣,我請小兄弟到我住處小酌兩杯,以表謝意,請你勿要推辭!屆時你有什么問題盡可問我,老夫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家聲看著這天色已晚,可永貴那里實在是鬧心,一時無處可去,那倒不如答應了這老人,成全了他的心意。同時順道送他回家,以防萬一。想到此處,便答應老人。
倆人穿過兩條小巷,走了只一刻功夫,便來到一個院子前,屋內有個女眷,見老人回來,忙上前驅寒問暖,關心備至,老人笑著回應著,拉著家聲道:“這是老朽內人。”
家聲見她端莊大方,身上自有一股雍容華貴的氣質,忙行禮問夫人好,那夫人也微微欠身回禮,道:“你們快進屋去坐,我去廚房備點小菜去。”
家聲隨老人進了正屋,在燈下坐定,這才有隙細細打量,屋內家具裝飾十分簡樸,不像久居之處。老人的口音,也并非山西方言。再細看老人,一身的粗布衣褲,身形微胖,臉上棱角分明,眼中炯炯有神,坐在堂上,自有一股說不出的威嚴來。老人親手為家聲倒了茶,見家聲盯著自己看,忙看了看自己的衣裳,笑道:“怎么?是不是老夫的穿衣有何不妥?”
“哦,不不不,”家聲這才醒過神來,為剛才的唐突尷尬不已。
老人笑道:“不妨不妨,老夫的這身打扮,常常會讓人刮目相看。”
“啊”?家聲不解其意,只得笑笑,捧起茶杯遮擋著臉。
“小兄弟如何稱呼啊?”
“哦,回老先生,”家聲趕緊放下茶杯,坐直道:“我姓李,官字家聲,本縣馮家溝人,來縣城投奔親戚的!”
“長綿世澤,丕振家聲!好名字!那親戚可曾找到?”老人想到他一人在街頭的情景,只以為家聲沒處落腳,故如此一問。
“呃……親戚沒有找到……只是目前在一個發小家暫住。”
“嗯”,老人微微點了點頭,心道果然不出人所料,又接著說道:“老夫姓閻,非本地人,因………”
“閻?”家聲還未等老人說完,脫口而出這個字,就像有什么東西從他的心頭撥過,一下全身的汗毛都豎起,再回頭望著老人,“六十歲,褡褳布長袍……”這個那個人的描述何其相似,難道?
老人被他突然的打斷愣在椅子上,又見他如此神情地望著自己,忙問道:“怎么?閻這個字有何不妥?”
家聲心中依舊不能確定,便試探地問道:“老先生,你是官?”
老人心中大驚,心中狐疑,卻面不改色道:“哪里哪里,老夫是個生意人,來此做點生意而已。你是認識姓閻的官家?那人和你有仇?”
家聲搖了搖頭,雖然這老人表面看的正常,可家聲卻始終不相信他是一個商人,因為他的行走坐姿,還有談吐,都不像做買賣的,可老人矢口否認,也一定有他的道理,家聲決定再試探試探。“老先生,你看這個字……”說著,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寫下一個字——“毓。”
那老人見罷,站起身來,死盯著“毓”字半晌,臉上終于露出震驚的表情,看向家聲,沉聲問道:“你見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