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蘇黃尺牘選
- 龍榆生選編 毛文鰲整理
- 5695字
- 2020-03-26 18:41:46
導言
近來有不少的人,正在提倡晚明公安、竟陵派的文字,尤其是他們的書牘和小品文。《袁中郎全集》的翻印,以及明代散文小品的鈔選,一時成了風尚。所有舊刻明人的集子,一般書賈,莫不以為“奇貨可居”。據(jù)我看來,這一派的文字,雖然打破了古文家的所謂格局,以抒發(fā)性靈、復返自然為主,說了許多的俏皮話,卻有時不免于尖酸刻薄,少沉著渾厚之趣。公安派的代表作者袁宏道,他是反對模擬古人的。可是他生平所宗尚,和他的朋友陶石蕢之流,都很愛好蘇東坡的文字。他的尺牘里面,有過這樣的一套話:
宏近日始讀李唐及趙宋諸大家詩文,如元、白、歐、蘇與李、杜、班、馬,真是雁行,坡公尤不可及,宏謬謂前無作者。而學語之士,乃以“詩不唐、文不漢”病之,何異責南威以脂粉,而唾西施之不能效顰乎?(《與馮琢庵師》)
這可見他對東坡是何等的贊佩。明代王圣俞選了一部《蘇長公小品》,他所采錄的評語,要算陶石蕢的占最多數(shù)。更可證明公安派的人物,都在《東坡全集》里用過苦功的。此外,如李卓吾(贄)、陳眉公(繼儒)、茅鹿門(坤)的話,也采的不少。我們再來翻翻明人選刻的書,有楊慎的《三蘇文范》,附了袁中郎的評點。又有茅坤的《蘇文忠公文鈔》、鐘惺的《三蘇文盛》和《東坡文選》、陳仁錫的《蘇文奇賞》、陶石蕢的《精選·蘇長公合作》、錢士鰲的《蘇長公集選》。這一類評選的工作,很可藉以推測當代文人所受的影響,多少對東坡,是曾經(jīng)“沾丐余馥”的。至焦竑校定的《東坡二妙集》,索性把他的書牘和小詞抽出單行。他的意思,是說東坡最妙的作品,要算這種小品東西。雖然這話未必確當,卻是我們可以從這上面參透晚明文壇的消息。我們與其提倡公安、竟陵一派的小品,何如直截了當?shù)模阉麄兊睦献孀谔С鰜恚M不更好嗎?
近人周作人在他做的《重印袁中郎全集序》里面,曾經(jīng)說過這樣的幾句話:
尺牘雖多妙語,但視蘇、黃終有間。……不知怎的,尺牘與題跋,后來的人總寫不過蘇、黃。只有李卓吾特別點,他信里那種斗爭氣分也是前人所無,后人雖有而外強中干,卻很要不得了。
“外強中干”這句話,我說是深中晚明文人之病。不但尺牘如此,其他各種的小品文字,又何嘗有能和蘇、黃“真氣流轉”的作品相提并論的呢?尺牘這件東西,本是家常便飯,是要信手拈來,自然語妙天下,不容有絲毫矯揉造作的。要他寫的好,全憑平日的修養(yǎng)。有了淵博的學問,超曠的胸襟,真摯的性情,偉大的抱負,涵蓄醞釀,自然出語不凡。這種信筆寫來的東西,后來的人總寫不過蘇、黃的道理,也就在平日的修養(yǎng)不足罷了。
蘇、黃尺牘的合刊,不知起自何時?至于把他們的尺牘,從全集里抽出單行,山谷反較東坡為早。據(jù)《四庫全書總目·別集類存目》,有《山谷刀筆》二十卷,云:“此乃所著尺牘也。以年為次,自初仕至館職四卷,居憂時三卷,在黔州三卷,戎州七卷,荊渚二卷,宜州二卷,皆于全集中摘出別行者。然是編向有宋槧本,非后人所為。”可見尺牘一門,在宋代就很重視。《東坡二妙集》里的尺牘,共是二十卷。他的編次,也和通行本吳門黃始所編的《蘇黃尺牘》不同。因為時間的關系,不能夠把《四庫》本的《山谷刀筆》拿來同校,這是編者所引為憾事的!
蘇、黃并稱,原來是因為都善作詩的關系。《宋史·文苑傳》說:“庭堅學問文章,天成性得。……尤長于詩。蜀、江西君子,以庭堅配軾,故稱‘蘇黃’。軾為侍從時,舉庭堅自代,其詞有‘瑰偉之文,妙絕當世,孝友之行,追配古人’之語。其重之也如此。”我們由此可以見到蘇、黃文字所以能夠“冠絕一世”,并不是偶然幸致的。他們的品性和修養(yǎng),都有過人的所在,所以他們信筆寫來的東西,特別是書信一類,尤其“天趣盎然”。能夠打動人們的心坎。這兩家的尺牘,各有各的好處,我們且把他分開來談談。
提到東坡,大家都曉得他是一位天才冠絕的詩人。據(jù)朱弁的《風月堂詩話》,有這樣一段記載:
參寥嘗與客評詩,客曰:“世間故實小說,有可以入詩者,有不可以入詩者,惟東坡全不揀擇,入手便用。如街談巷說、鄙俚之言,一經(jīng)其手,似神仙點瓦礫為黃金,自有妙處。”參寥曰:“老坡牙頰間別有一副爐鞲也,他人豈可學耶?”
我們讀了東坡的文字,就會覺到“老坡牙頰間別有一副爐鞲”這句話,不但是他的詩如此,他的尺牘小品,特別見出“點瓦礫為黃金”的手段。《宋史》本傳也說過:
軾與弟轍師父洵為文,既而得之于天。嘗自謂:作文如行云流水,初無定質,但當行于所當行,止于所不可不止。雖嬉笑怒罵之辭,皆可書而誦之。
這種純任自然,游行自在的精神,的確只有東坡一人才能辦到。他那超曠的襟懷和卓犖的天稟,果然是“絕塵拔俗”,高不可攀。但是,他的作品也頗受他的思想和環(huán)境的支配。我們要了解他的尺牘的妙處,必得先把這種種關系提出略加說明:
東坡弱齡的時候,就頗崇尚風節(jié)。《宋史》本傳說:
軾生十年,父洵游學四方,母程氏親授以書,聞古今成敗,輒能語其要。程氏讀東漢《范滂傳》,慨然太息。軾請曰:“軾若為滂,母許之否乎?”程氏曰:“汝能為滂,吾顧不能為滂母耶?”
范滂是東漢時候最有氣節(jié)的人,曾遭黨錮之禍。我們看了上面的記載,就可以證明東坡的性格是講究砥礪節(jié)操的。至于他的思想,受莊周的影響最大。他開始讀《莊子》的時候,就這樣說:“昔吾有見,口未能言,今見是書,得吾心矣!”他的哲學基礎,就在這時確立。后來他更泛覽佛教經(jīng)典,又歡喜和一般和尚做“方外之交”。所以他的思想是極其超脫的。有人說他的文章得力于《維摩詰所說經(jīng)》,大致也有幾分可信。
講到東坡的身世,他名軾,字子瞻,眉州眉山人。他的父母都是很有學識的。他在二十一歲的時候,就舉了進士。二十二歲,赴試禮部。這次的考官便是鼎鼎大名的歐陽修,把他取在第一,又對他的朋友梅圣俞說:“吾當避此人出一頭地。”他的聲名,從此就震耀一世了。做了幾年的小官,到過荊楚、鳳翔等地。三十一歲,在京師直史館。旋丁父憂,歸蜀。三年,免喪,還朝,因和王安石論事不合,求外任避之,改官杭州通判。在杭州三年,放浪湖山,縱情詩酒。這在東坡的生活史上可算是一個最快樂的時期。他和和尚往來,也是從這時期開始,思想上就不免要受他們的影響了。四十歲,移知密州,旋改知徐州。在這幾年中,他頗為得意。四十四歲,自徐州移知湖州。到任不久,就有人害他,說他做的謝表誹謗君上,突然把他逮赴臺獄。一面派人搜查他的書籍。他家的婦女嚇得要死,把他著的書都燒了,還罵他說:“是好著書,書成,何所得,而怖我如此!”后來案子了結,責授黃州團練副使,本州安置。住在黃州五年,天天和一般田父野老找他的“窮開心”。到了這時,他的涵養(yǎng)工夫日加精進了。雖然是在危疑困苦的環(huán)境里,他卻能“樂天安命”,并且不改他那平日的詼諧風趣。他初到黃州,有這樣的幾句詩:
自笑平生為口忙,老來事業(yè)轉荒唐。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
這很可看出他的襟抱,是何等的灑脫啊!四十九歲,有量移汝州之命。沿長江而下,便游廬山。旋自泗州求居常州。五十歲,復朝奉郎,知登州。逾年,入京,官翰林學士。在任四年,請郡,得知杭州。杭州本是他的舊游之地,這次重來,自然是得意極了。在杭州三年,疏浚西湖,筑蘇堤,直到今日,還為世人所樂道。后又移知潁州。五十八歲還朝。任端明、侍讀二學士。逾年,出知定州,就任落兩職,追一官,知英州。未到任間,再貶寧遠軍節(jié)度副使,惠州安置。從此就過他的南遷生活了。這回得罪的原因,也是關于文字方面。御史說他掌內外制日所作的詞命有詆斥先朝的嫌疑。所以東坡在南遷以后,絕對不敢輕易動筆。這在他的尺牘里面,是處處表現(xiàn)著這種隱痛的。他在惠州住了三年,《宋史》說他“泊然無所蒂芥,人無賢愚,皆得其歡心”。后來又貶作瓊州別駕,叫他住在昌化。那個地方,就是現(xiàn)在廣東的海南島,那時還是一個半開化的所在。一切應用藥品都沒有,那真虧了他。一般官吏們連房子都不給他住,他弄得沒法,只好自己買點地皮,造起土屋子來。他的感化力真是了不得,那地方上的人都出來幫助他。聽說惠州一帶的人士至今還是稱頌不衰呢!他這時年齡過了六十,在這荒島上又差不多住過三年。到了六十五歲,才有量移廉州之命。又自廉州移舒州節(jié)度副使,永州居住。他經(jīng)由廣州北行,剛到英州,復朝奉郎,提舉成都府玉局觀,算把他恢復自由了。后來過韶州,度大庾嶺,由贛州出江西境,行至真州,瘴毒大發(fā),趕到常州暫住,就在常州病死了。看他在病中給米元章的信說:
某兩日病不能動,口亦不欲言,但困臥耳。……河水污濁不流,薰蒸益病。今日當遷往通濟亭泊。雖不當遠去左右,且就快風活水一洗病滯,稍健,當奉笑談也。
又另一封里面說:
某食則脹,不食則羸甚,昨夜通旦不交睫,端坐飽蚊子耳!
他到了臨危的時候,吐屬還是這般的饒有詼諧風趣;他的胸襟的超曠,和平日的修養(yǎng),也就可以窺見一斑了。
我們對于東坡的生平史實,既經(jīng)大致明了,再去看他寫給朋友和親戚們的書信,更可證明他的天才卓絕,和他的尺牘為他人萬萬寫不過的道理,并不是偶然的了。
東坡的全部尺牘,可以說是“信手拈來,都成妙諦”。他雖然處處表現(xiàn)著“詼諧的風趣”,可是他那蕭灑的態(tài)度、超曠的胸襟和真摯的感情、熱烈的抱負,都是值得我們萬分贊佩的。試看他在黃州寫給李公擇的信:
……吾儕雖老且窮,而道理貫心肝,忠義填骨髓,直須談笑死生之際。若見仆困窮便相憐,則與不學道者大不相遠矣!……雖懷坎于時,遇事有可尊主澤民者,便忘軀為之,禍福得失,付與造物。
你看,這是何等的硬漢!中國文人的特質,就是講究骨氣,也就是孟子所提倡的“浩然之氣”。這一方面也就表現(xiàn)東坡的為人,頗受儒家的影響。再看他寫給蔡景繁的信:
……情愛著人,如黐膠油膩,急手解雪,尚為沾染。若又反復尋繹,更纏繞人矣。區(qū)區(qū)愿公深照,一付維摩、莊周,令處置為佳也。
這又可見他的思想是出入于釋、道之間。至于他那超曠的胸襟和蕭灑的態(tài)度,到處都可見到。譬如他在黃州,所處的環(huán)境是很惡劣的,他卻能“處之泰然”,到處找他的窮開心。現(xiàn)在把他抄出幾段:
此間但有荒山大江,修竹古木。每飲村酒醉后,曳杖放腳,不知遠近,亦曠然天真,與武林舊游,未見議優(yōu)劣也。
——《答言上人》
但有少望,或圣恩許歸田里,得款段一仆,與子眾丈、楊文宗之流,往來瑞草橋,夜過何村,與君對坐莊門,喫瓜子、炒豆,不知當復有此日否?
——《與王元直》
歲行盡矣,風雨凄然。紙窗竹屋,燈火青熒。時于此間,得少佳趣。無由持獻,獨享為愧,想當一笑也。
——《與毛維瞻》
這都可以看出他的修養(yǎng)功夫。可是到了南遷以后,他的感傷氣分增多了。有時淡淡的一兩句話,叫人讀了為之黯然。且看他在儋耳的作品:
新春海上嘯詠之余,有足樂者。島中孤寂,春色所不到也!
——《與張朝請》
新釀四壺,開嘗如宿昔,香味醇冽,有京、洛之風。逐客何幸得此?但舉杯屬影而已!
——同上
輕描淡寫的“春色所不到也”和“但舉杯屬影而已”這么兩句尋常的話,他那感傷的氣分,確就敵過人家的數(shù)百千言。試把眼睛閉著一想,這是何等難堪的境地!像這種“弦外之音”,在他的尺牘里,是應該到處細心領略的。
再說他的詼諧風趣,特別善于調侃。例如他給徐得之賀生子的信:
得之晚得子,聞之喜慰可知。不敢以俗物為賀,所用石硯一枚送上。須是學書時矣。知似太早計,然俯仰間便自見其成立,但催迫吾儕日益潦倒爾!恐得之惜別,又復前去,家中闕人抱孩兒,深為不皇。呵呵!
再看他給賈耘老的信:
貧固詩人之常。齒落目昏,當是為雙荷葉所困,未可專咎詩也。
雙荷葉是賈家的小妓。這個玩笑,可是開得不小。總之,東坡的尺牘無論關于那一方面,都是富有詩意,而且一任自然,沒有半點做作。我們讀了它,大可開拓胸襟,化除滯相。可是,要想做到這種程度,那就要靠平日的修養(yǎng),不是這本小冊子所能奏功了。
山谷是東坡的得意門生。他名庭堅,字魯直,洪州分寧人。曾經(jīng)舉過進士,起初做葉縣尉,后來教授北京國子監(jiān)。東坡看見他的詩文,夸獎他說是:“超軼絕塵,獨立萬物之表,世久無此作。”(《宋史·文苑傳》)旋知太和縣。哲宗立,召為校書郎,《神宗實錄》檢討官。逾年,遷著作佐郎,加集賢校理。后又累遷國史編修官,知宣州,改鄂州。章惇、蔡卞說他修的《實錄》不合事實,坐貶涪州別駕,黔州安置,又移戎州。他在戎州,泊然不以遷謫介意。蜀中人士多仰慕他從他講學,造就不少的人才。徽宗即位,起監(jiān)鄂州稅,知舒州,以吏部員外郎召,皆不行。丐郡,得知太平州。到任才九日,罷主管玉龍觀。因為和趙挺之有宿嫌,挺之說他做的《荊南承天院記》有些“幸災樂禍”,又坐除名,羈管宜州。三年,徙永州,未聞命就死了。他的生平,也是矜尚氣節(jié)的。因了文字得罪,又和東坡相同。雖然齊名不忝,可是我們不能不替他感嘆啊!
講到山谷的尺牘,多半是教人怎樣做人和治學的,對于青年修養(yǎng)方面是有很多的益處。可是論起風趣來,似乎不及東坡。他對東坡南遷后的文字是佩服到“五體投地”的。看他答李端叔的信:
老來懶作文,但傳得東坡及少游嶺外文,時一微吟,清風颯然。顧同味者難得爾!
這可得到他晚年的趨向。他的尺牘,有時也仿佛東坡風度。例如《答李端叔》:
數(shù)日來驟暖,瑞香、水仙、紅梅皆開,明窗凈室,花氣撩人,似少年時都下夢也。但多病之余,懶作詩爾!公比來亦游戲翰墨間耶?
這種筆調,是很近東坡的。
他教人治學和做人的道理,比較在全部尺牘里占的成分最多。他是注意躬行實踐的學者,所以他在給洪甥駒父的信上說:
孝友忠信,是此物之根本,極當加意。養(yǎng)以敦厚醇粹,使根深蒂固,然后枝葉茂爾。
又在給徐甥師川的信上說:
學有要道,讀書須一言一句,自求己事,方見古人用心處。如此,則不虛用功。
又在給秦少章的信上說:
作文字不必多,每作一篇,要商榷精盡,檢閱不厭勤耳。
又在答王子予的信上說:
古人有言曰:“并敵一向,千里殺將。”要須心地收汗馬之功,讀書乃有味;棄書冊而游息時,書味猶在胸中,久之乃見古人用心處。如此,則盡心一兩書,其余如破竹節(jié),皆迎刃而解也。
這些看去似老生常談,可是立身治學的要道,不外乎此,也是值得我輩當作“座右銘”的。
總之,尺牘是應世的主要文字,而《蘇黃尺牘》又是古今尺牘中第一部杰作。兩家的風趣,雖然各有不同,而信手拈來,都是作者全部人格和修養(yǎng)的表現(xiàn),“超凡入圣”,讀了可以啟發(fā)人們的天機。這里面有的是妙語真情,挹之無盡。倘若把他當作尋常書信來看,那又不免“失之千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