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古今名人書牘選
- 龍榆生選編 毛文鰲整理
- 5907字
- 2020-03-26 18:40:17
導言
寫信是社交上一件最重要的事,那是人人都曉得的,可不須編者再來“饒舌”了。
現在所說的書信,古代只叫做“書”。《春秋左氏傳》說:“晉侯不見鄭伯,以為貳于楚也。鄭子家使執訊而與之書,以告趙宣子。”又說:楚子重、子反,以夏姬故,怨巫臣而殺其族,巫臣自晉遺二子書。又說:“范宣子為政,諸侯之幣重,鄭人病之……子產寓書于子西,以告宣子。”這三個“書”字,都是后來書信的名稱所托始。《禮記·檀弓》上面,也有“滕成公之喪,使子服敬叔吊進書”的一段話。梁劉勰在他著的《文心雕龍·書記》篇內說得好:“書者,舒也,舒布其言,陳之簡牘。”這可見書信的效用,就是要把個人所想說的話,盡量寫在文字上面,叫對方澈底了解他的意思罷了。
寫字用的紙,相傳是漢代蔡倫才發明制造的。在這以前,普通都用木片和竹片。一塊木片或竹片,寫不了多少字,就把繩子穿起來,聯做一串,這就叫做“札”和“箋”。現在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從新疆方面搜集得來的這類東西,還不在少數。近人羅振玉編了一本書,叫做《流沙墜簡》,收的都是些漢、晉間人寫的短信和記載各種物事的數目,也是在新疆方面發現的,可惜原物都被外國人拿走。這書是向外國攝來的影片,比不上中央研究院所藏的,可以叫我們看到我們祖宗寫信用的東西的原形。
我們明白了上面的話,再來談談書信的各種名稱。有的叫做“書牘”,有的叫做“書簡”,有的叫做“書札”,有的叫做“尺牘”,有的叫做“箋啟”。《說文解字》:“牘,書版也。”又說:“札,牒也。”又說:“箋,表識書也。”《漢書》師古注:“牘,木簡也。”劉熙《釋名》:“札,櫛也,編之如櫛齒相比也。”《爾雅·釋器》疏:“簡,竹簡也。古未有紙,載文于簡,謂之簡札。”這可見“書牘”等等名稱,都不過就所用的工具來說罷了。“啟”的應用,原和章奏相同。劉勰說:“啟者,開也。……自晉來盛啟,用兼表奏,陳政言事。既奏之異條,讓爵謝恩,亦表之別干。”(《文心雕龍·奏啟》)又據《晉書·山濤傳》:濤為吏部尚書,凡用人行政,皆先密啟,然后公奏,舉無失才,時稱“山公啟事”。可見“啟”是臣下對君上用的。到了后來,也就一般通用了。“尺牘”的稱謂始于《史記·倉公傳贊》有“緹縈通尺牘”的話,后來都把它當作小簡的稱呼了。
人事日繁,書牘的需要也就日甚一日。我國最古的書牘,要數到周、秦之間。劉勰說:“三代政暇,文翰頗疏。春秋聘繁,書介彌盛:繞朝贈士會以策,子家與趙宣以書,巫臣之遺子反,子產之諫范宣,詳觀四書,辭若對面。又子服敬叔進吊書于滕君,固知行人挈辭,多被翰墨矣。”(《文心雕龍·書記》)這可見春秋時代書牘的應用,已極頻繁。那時各國爭霸,常修聘問之禮,所謂“行人之官”,便要長于“辭令”的人去充任。“辭令”是要微婉而合于“詩教”的,無論騰于口舌,或者寫在簡牘上面,都是一樣的道理。所以孔子說:“誦詩三百……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當時國際間的往還,都極重視此事。這種體裁,既然出于春秋行人的“辭令”,所以對于交際方面是最要緊不過的。他的訣竅,既貴明決,又要婉轉,好比純綿裹針,軟中自有力量。我們讀過《左傳》上面的呂相《絕秦書》,就可曉得那種軟硬兼施,辭鋒何等利害了。
戰國策士縱橫,獻書畫策,大開風氣。雖然不免夸張的惡習,有時候還要顛倒是非,可是那種銳利的辭鋒,剖析利害,曲盡情理,倒很值得研究。從這以后,應用的工具漸漸改良了,筆和絹素,以至于后來通用的紙,都在秦漢而后逐漸通行。書牘的流傳,也就跟著日盛日多了。到了東漢末年,文人學士,就有專門注意這種工作,并且以此擅名的。建安才子,如陳琳、阮瑀、應璩這一班人,都因善為書記,被當代要人所看重。《后漢書·文苑傳》說:禰衡為黃祖作書記,輕重疏密,各得體宜。魏文帝《與吳質書》又說:“元瑜書記翩翩,致足樂也。”這些說話,正可看出當時重視書牘的一斑。
魏晉之間,俗尚玄談,一班閥閱子弟更注意于應對的漂亮,所謂“王謝家風”,影響于社會風尚,非凡之大。加上當時的士大夫都很講究書法,由篆、隸變做行、草,極其簡便美觀。鐘繇、王羲之都是產生在這個時代的重要人物。因為書法的精妙和吐屬的雋雅,應用在書牘上面,何等悅目!這一時期的書牘,可說完全美術化了!只是短短的幾行居多數,較少長篇大幅的作品。我們打算把這一類的小簡,另外編成小冊子,這里就不用多說了。這個時期較長篇、較重要的作品,大半收在《昭明文選》里面,讀者不妨取來一讀。
六朝人的書牘,就美的立場來講,可說是好極了!只因駢偶過多,不免有“文浮于質”的毛病,對于人生方面,沒有多大的補益。這種風氣,是從建安文人開始,一直到了隋唐之際,還很流行。唐代韓愈、柳宗元一班人拿“古文”相號召,所有書牘也跟著化駢偶為單行,以比六朝,完全變了模樣。從這以后,書牘就分“駢”、“散”兩體。大抵陳說事理的多用散文,敷衍應酬,或是褒揚贊美,如慶賀答謝一類,需要冠冕堂皇的則以駢體為宜。我們打開宋人的集子來看,不管他是什么古文家,如王安石、蘇軾之流,都有“四六”箋啟。這可見書牘的體裁,要看應用如何,才能把它決定。
宋人尺牘,最為從來所稱道的,要算蘇軾和黃庭堅兩家。——編者另有《蘇黃尺牘選》,也由本館印行。——這是屬于小簡一類的,后來影響于明人最大。明人也是講究書法的,所以對于尺牘方面盡多清雋的作品。世行《明賢書牘》和《賴古堂名賢尺牘新鈔》之類,也都有一讀的價值。就普通應用方面來講,尺牘小簡占了相當地位。我們如果能夠把魏晉以來下迄宋、明諸家的小簡匯集起來,做寫信的模范,再抽點功夫學學他們的書法,那就不愁書信寫的不漂亮了!
現在要談到選輯這本小冊子的宗旨和目的來了。這里面所包涵的作品,是詳于近代而略于古代的,是注重內容的充實,而不很注重形式的美麗的。是希望讀者了解些做人、辦事、立身、處世的道理,和研究學術的態度及門徑的。是希望讀者把這里面所有的人物當做自己的師友,把他們所說的話拿來身體力行的。是希望讀者無論要想做個學術家或者政治家,都要拿扶衰拯溺的精神來做出發點,以求有益于社會民生的。所以對于內容不很充實,以及頹廢放誕、不切人生的作品,雖然十分漂亮,也只好暫從“割愛”了。
真實的學問,要從經驗中得來。把許多經驗豐富的人所說的話,來做我們青年人的圭臬,給我們以立身處世的道理,我想這并不能說是什么迂闊之見吧!
本書所收的作者,除了曹丕、曹植、韓愈、柳宗元、元稹、白居易純粹是個文人或詩人外,——曹丕雖然做了皇帝,可是除了文學的成就外,對于政治上并沒有什么表現。——其余的如馬援、范仲淹、司馬光、王安石、王守仁、張居正、曾國藩、胡林翼、曾紀澤等,都是些抱負非凡,而且在事功方面都有過實際表現的。朱熹、陸九淵、顧炎武,是學術史上最有權威的學者。這般人所說的話,都是從學識經驗上得來,而且多是把一個“誠”字做出發點的。我們因為先要了解書牘的體裁,有駢文和古文兩大派,所以把曹丕、曹植、盧諶、劉琨的作品來代表前一派,韓愈、柳宗元的作品來代表后一派。元、白二人,雖然除了詩的成就外,也并不見得有什么表現,可是他們對于詩的見解,是和其他詩人專門“嘲風雪弄花草”,或者堆砌故實,一味干“雕蟲小技”的把戲的,完全站在相反的地位。他們對于文學的主張,也是要間接有補于社會民生的。所以特地把他兩個論詩的信收在這里。我們看了這兩封信,可見他們從事詩歌的動機完全是出于“悲憫”的熱誠,而以喚醒群眾起來改革社會現狀為主旨的。居易說:“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這種從事文學的態度,是值得我們景仰而效法的!此外,論詩的作品,有朱熹的《答陳體仁》、陸九淵的《與程帥》,論文的作品,有柳宗元的《答韋中立論師道》、曾國藩的《復陳右銘太守》、《復吳南屏》,雖然只是幾篇短短的書牘,也就很夠表現一般學者和古文家對于詩和散文的見解了。
宋代的政治家司馬光和王安石,完全站在反對的地位。司馬光是比較守舊的,王安石是極力主張變法的,雖然政見不同,可是他們的出發點都是站在“福國利民”四個字上面,所以兩人往復辯論,態度是光明磊落的。安石新法的是非功罪,我們在這里姑且不去管他。可是制度雖好,如果運用不得法,或者推動這部機器的不得其人,那么他的結果恰恰會和先前的希望相反。我們且把司馬光給安石的一封長信細讀一遍,就可以看出新法失敗的原因了。他說:
——《與王介甫書》
又說:
——《與王介甫書》
這是何等透澈誠懇的說話。一個人平日有抱負,有學識,有主張,而且抱著大公無私的態度,要干就干,一切浮言非議本無所用其顧恤。可是過于“剛愎自用”,有時就難免為左右一班小鬼所包圍,弄得福國轉以病民,良法變為弊政。古今多少大事,都壞在這班諂諛逢迎的小鬼手里!“君子愛人以德”,我們讀了這一段話,應該怎樣佩服司馬光這種對朋友的誠懇態度,和處在領導地位的人應付是何等的不容易啊!
朱熹和陸九淵,在宋代的思想界也是站在相反的地位。在他們的集子里,往復辯難的書信尤其不少。他們所爭的是真理而不是意氣,是學術是非之公,而不是權利地位之私,這精神也是極可敬佩的。可惜多數是涉及哲學范圍的話,不是一般人能夠判斷是非的。所以編者只把他們教人怎樣做人、怎樣治學、怎樣辦事的短篇書信選了一些放在這小冊子里。他那嚴正的態度和篤實淺近的道理,已經夠做我們的模范了。
王守仁是明代一位明體達用的儒者,他的學說主張“致良知”,和“知行合一”。他的思想淵源是從陸九淵來的。他在當時所表現的事功,在歷史上是很顯赫的。誰說“書生無用”,儒者只會“坐而論道”呢?現在的日本人,還是很崇拜他的,明治維新據說都是受了他的學說的影響。這樣一位偉大的人物,不值得做我們的典型么?這里所擇的幾篇書牘,多是有關于論學和處事的。他斤斤于勸人“立志”,他說:
——《寄張世文》
這和陸九淵鼓勵學者向上的志愿,說“有志,有勇,有立”,是同樣的苦口婆心。現在的青年,容易被人收買,供人利用,皆由平時太看輕了自己。對癥發藥,這類淺近的話也是值得“書紳”的。
張居正是明代一位獨裁的宰相。他那勇于負責的精神,和光明磊落的態度,在他的書牘里面充分表出。他是主張“奉公守法”,不務姑息的。他說:
——《答應天巡撫宋陽山書》
又說:
——《與李太仆漸庵論治體書》
這是何等“斬釘截鐵”的話!他又說:
——《答南學院李公言得失毀譽》
又說:
——《答張巡撫澽濱言士稱知己》
好一個做領袖的態度!
曾國藩和胡林翼在清代的事功,我想是大家都明白的。他們都是文士出身,能夠在軍事上和政治上有了這樣的成就,大可替“百無一用”的書生吐口悶氣。他們的得力所在,是拿道家的精神、法家的手段來達到儒家的目的,而特別注意于人才的消長和精誠的感召。國藩說:
——《復彭麗生》
又說:
——《與江岷樵左季高》
林翼說:
——《致嚴渭春觀察》
又說:
——《復棗陽縣賀月樵》
這都是“真知灼見”,而且由救國救民的熱忱發出的一套話。近人蔡鍔曾把他們兩位所寫的書牘和日記里面所有關于政治軍事的話摘出編做一書,叫做《曾胡治兵語錄》,現在都把它當做精神訓練的寶典,這可見出曾、胡書牘的重要了。
曾紀澤是國藩的長子,受了良好的家庭教育和他父親的人格感化。在清代末年,和薛福成先后到過外國做出使大臣。在那時候,號稱最為了解國際形勢的人物。我們看了他的書信,便會感覺到近百年來國是日非的緣由,和國土日蹙的悲憤。他在那時還說:
——《巴黎復陳俊臣中丞》
又對法謀安南,極端主戰。他說:
——《倫敦復陳俊臣中丞》
這些話,我想就是到了現在,還是值得參考的!
現在把本編所收的重要作者,大約都介紹過了。書牘是和對方表示自己的意見,或者發抒情緒傳給對方的。一個人的意見,究竟是不是正確,要靠他平日的學識、修養和經驗來判斷。編者把這一二十位學識精到、修養淳深、經驗豐富的名人,介紹給青年們做個“益友”,希望多多接受這班“益友”的善言,借作做人干事的參鏡。而且歷史是前進的,時代愈近,所說的話,對于我們也愈密切。所以本編所收的作者,比較偏重于近代。然而舉一漏萬,在所不免。希望讀者們“觸類而長之”,更加身體力行,或者這一本小冊子也有“受用不盡”的所在,那是編者所最引為歡慰的一件事啊!
最后我要引顧炎武的一段話來做自己的懺悔,兼和一般從事著作的人共同策勉。他的話是:
——《與人書》
我們讀了這段話,應該表示十二分的慚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