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詩寄樂天書〔一〕

稹九歲學賦詩，長者往往驚其可教。年十五六，粗識聲病〔二〕。時貞元十年已后〔三〕，德宗皇帝春秋高，理務因人〔四〕，最不欲文法吏生天下罪過。外閫節將〔五〕，動十余年不許朝覲〔六〕，死于其地不易者十八九。而又將豪卒愎之處，因喪負眾，橫相賊殺，告變駱驛〔七〕，使者迭窺，旋以狀聞天子曰：“某邑將某能遏亂，亂眾寧附，愿為帥。”名為眾情，其實逼詐，因而可之者又十八九。前置介倅，因緣交授者亦十四五。由是諸侯敢自為旨意，有羅列兒孩以自固者，有開導蠻夷以自重者。省寺符篆固於幾閣〔八〕，甚者擬詔旨，視一境如一室，刑殺其下，不啻仆畜。厚加剝奪，名為進奉〔九〕，其實貢入之數百一焉。京城之中，亭第邸店，以曲巷斷；侯甸之內〔一〇〕，水陸腴沃〔一一〕，以鄉里計。其余奴婢資財，生生之備稱之〔一二〕。朝廷大臣，以謹慎不言為樸雅，以時進見者不過一二親信。直臣義士。往往抑塞。禁省之間，時或繕完墜〔一三〕。豪家大帥，乘聲相扇，延及老、佛，土木妖熾，習俗不怪。上不欲令有司備宮闥中，小碎須求〔一四〕，往往持幣帛以易餅餌，吏緣其端，剽奪百貨，勢不可禁。仆時孩騃〔一五〕，不慣聞見，獨于書傳中，初習理亂萌漸，心體悸震，若不可活，思欲發之久矣！

適有人以陳子昂《感遇詩》相示〔一六〕，吟玩激烈，即日為《寄思玄子詩》二十首。故鄭京兆于仆為外諸翁〔一七〕，深賜憐獎，因以所賦呈獻，京兆翁深相駭異。秘書少監王表在座〔一八〕，顧謂表曰：“使此兒五十不死，其志義何如哉？惜吾輩不見其成就！”因召諸子訓責泣下。仆亦竊不自得，由是勇于為文。又久之，得杜甫詩數百首，愛其浩蕩津涯，處處臻到，始病沈、宋之不存寄興〔一九〕，而訝子昂之未暇旁備矣。

不數年，與詩人楊巨源友善〔二〇〕，日課為詩；性復僻懶，人事常有閑暇，間則有作。識足下時，有詩數百篇矣。習慣性靈，遂成病蔽。每公私感憤，道義激揚，朋友切磨，古今成敗，日月遷逝，光景慘舒，山川勝勢，風云景色，當花對酒，樂罷哀余，通滯屈伸，悲歡合散，至于疾恙躬身，悼懷惜逝，凡所對遇異于常者，則欲賦詩。又不幸，年三十二時有罪譴棄〔二一〕。今三十七矣！五六年之間，是丈夫心力壯時，常在閑處，無所役用。性不近道，未能淡然忘懷，又復懶于他欲。全盛之氣，注射語言，雜糅精粗，遂成多大，然亦未嘗繕寫。

適值河東李明府景儉在江陵時〔二二〕，僻好仆詩章，謂為能解，欲得盡取觀覽，仆因撰成卷軸。其中有旨意可觀而詞近古往者為古諷，意亦可觀而流在樂府者為樂諷，詞雖近古而止于吟寫性情者為古體，詞實樂流而止于模象物色者為新題樂府，聲勢沿順、屬對隱切者為律詩，仍以七言、五言為兩體。其中有稍存寄興、與諷為流者為律諷。不幸少有伉儷之悲〔二三〕，撫存感往，成數十詩，取潘子《悼亡》為題〔二四〕。又有以干教化者，近世婦人暈淡眉目，綰約頭鬢，衣服修廣之度，及匹配色澤，尤劇怪艷，因為艷詩百余首。詞有今古，又兩體。自十六時，至是元和七年矣〔二五〕！有詩八百余首，色類相從，共成十體，凡二十卷。自笑冗亂，亦不復置之于行李。昨來京師，偶在筐篋，及通行，盡置足下，僅亦有說：

仆聞上士立德，其次立事，不遇立言〔二六〕。凡人急位，其次急利，下急食。仆天與不厚，既乏全然之德；命與不遇，未遭可為之事；性與不惠，復無垂范之言。兀?？癜V，行近四十，徼名取位，不過于第八品，而冒憲已六七年〔二七〕。授通之初〔二八〕，有習通之熟者曰：“通之地，濕墊卑褊，人士稀少，近荒札死之過半〔二九〕，邑無吏，市無貨，百姓茹草木，刺史以下計粒而食。大有虎、貘、虵、虺之患〔三〇〕，小有蟆、蚋、浮塵、蜘蛛、蛒、蜂之類〔三一〕，皆能鉆嚙肌膚，使人瘡痏。夏多陰霪，秋為痢瘧，地無醫巫藥石，萬里病者有百死一生之慮?！狈蚝我云椭缓褚踩绱?，智不足也又如此，其所詣之憂險也又復如此！則安能保持萬全，與足下必復京輦，以須他日立言事之驗耶〔三二〕？但恐一旦與急食相扶而終，使足下受天下友不如己之誚，是用悉所為文，留穢箱笥。比夫格弈樗塞之戲〔三三〕，猶曰愈于飽食，仆所為不又愈于格弈樗塞之戲乎？

昨行巴南道中〔三四〕，又有詩五十一首，文書中得七年已后所為，向二百篇，繁亂冗雜，不復置之執事。前所為《寄思玄子》者，小歲云為，文不能自足其意，貴其起予之始，且志京兆翁見遇之由，今亦寫為古諷之一，移諸左右。

仆少時授吹噓之術于鄭先生〔三五〕，病懶不就，今在閑處，思欲怡神保和，以求其病，異日亦不復費詞于無用之文矣。省視之煩，庶亦已于是乎？

〔一〕樂天：白居易也。

〔二〕聲?。核穆暋瞬∫?。其說始于沈約，后世言詩者宗之。

〔三〕貞元：德宗年號。

〔四〕理務：治理政務也。

〔五〕閫：苦穩切，音悃，國門也。《史記》：“閫以內者寡人制之，閫以外者將軍制之?！焙笠蛑^將兵者曰閫寄。節將：謂秉節鉞之將帥也。

〔六〕朝覲：諸侯北面而見天子也。

〔七〕駱驛：同絡繹，往來不絕也。

〔八〕省寺：皆官署名，如尚書省、中書省，太常寺、鴻臚寺之類。符篆：官府印信也。固于幾閣：謂自然閣置幾案間也。

〔九〕進奉：以財物貢獻于天子也。

〔一〇〕侯甸：謂侯服、甸服近畿之地也。王畿之外，每五百里為一區畫，而有侯、甸、綏、要、荒之五等，謂之五服。

〔一一〕腴沃：肥美之田產也。

〔一二〕稱：去聲，相等也。

〔一三〕禁省：天子及宰臣所居之地?？樛辏邯q修葺也。墜：猶破敗也。，徒回切。

〔一四〕宮闥：宮中小門也。闥，音撻。

〔一五〕騃：我駭切，癡也。

〔一六〕陳子昂：射洪人，有《感遇詩》，極為世所推重。

〔一七〕鄭京兆：鄭姓之曾官京兆者。外諸翁：外家之長輩也。

〔一八〕秘書少監：唐代官名。

〔一九〕沈宋：沈佺期、宋之問也，為律詩之祖。

〔二〇〕楊巨源：字景山，蒲州人，貞元進士。

〔二一〕譴棄：謂譴責棄逐也。棄，同棄。

〔二二〕江陵：今縣名，屬湖北，原為荊州地。明府：太守牧令之稱。

〔二三〕伉儷：謂夫婦也?！蹲髠魇琛罚骸柏鴥?，言是相敵之匹偶?！?/p>

〔二四〕晉潘岳有《悼亡詩》，見《昭明文選》。

〔二五〕元和：唐憲宗年號。

〔二六〕立德、立事、立言：謂之三不朽，出《左傳》。立事，即立功也。

〔二七〕冒憲：冒犯憲法也。

〔二八〕通：州名，今江蘇南通縣。

〔二九〕墊：底念切，音店，溺也。札：音扎，夭死也。

〔三〇〕貘：暮額切，音陌。《爾雅》：“貘，白豹?！?/p>

〔三一〕?。阂裟x名，似蚋而小、色黑，齒人甚毒。蚋：汝衛切，音芮，形略似蜂。蛒：音格，蚰蜒也。

〔三二〕京輦：謂京師，在天子輦轂之下也。須：待也。

〔三三〕格弈樗塞：皆賭博之名。格，格五也。弈，棋也。樗，樗蒲也。塞，博塞也。

〔三四〕巴南：今四川地。

〔三五〕吹噓：謂吐納修煉之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