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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忍耐

  • 華燈初上人未歸
  • 漾合
  • 2932字
  • 2020-05-05 22:04:50

你有沒有聽過地方士紳們之間的談話?

每一個字眼,都像是鑲嵌了珠玉,從那一張張不斷開合的嘴唇里蹦出來,五顏六色聽得人眩目。

這些對仗工整,用詞典雅的言語常讓身為狀元的陸閔得羞愧,或許他枯坐茅屋一整夜,也寫不出半張他們這樣華麗的辭藻,然而這些世家貴族的子弟們,卻能成功地脫口而出。

當他坐在宴會上,與同他一樣出身的,似乎是祖上積了陰功,再有機會認識這些紈绔的窮苦文人們坐在一起時,就能聽到他們刻意壓低聲音,壓得卑微諂媚的話:

“那位是安祚侯的后代,城西邊的留園就是他的……

“那位是廬江郡總督的妹夫,京城王家的小兒子……”

說這話的時候,那寒門文人的語氣像極了在瞻仰一輩子到不了的極樂,透過晚宴的美酒美人,就好像能看見他們這完整的顯耀而清平的人生似的。

熱心地為陸閔得介紹完,便不忘感嘆一句:“這樣的人,謀個一官半職,何其容易!”

這樣的人,可他們究竟是什么樣的人呢?昂首闊步行走在眾人的卑躬屈膝之中,滿面笑意擺出一副豁達謙和的姿態,行走之時,身上的佩玉發出最得體的聲音,不至于低得讓人覺得文弱,也不會響得叫人覺得魯莽……

言談舉止之間,滿嘴的仁義道德,某某朝的哪個圣人說了什么話,哪一族的得意子孫寫了什么文,他們都能如數家珍的說出來。

可陸閔得聽得心慌。

他們用扭曲的理論,詮釋著圣人口中的仁義禮智信。

給窮苦人家一筆可觀的錢財,贈送他們幾畝遠地的田,便是當之無愧的仁,誠然他們把這戶人家的孩子虐待至死。

割愛贈予自己志同道合的好友一份禮物,以此表達欣賞,自然是理所當然的義,誠然那禮物是連生死都沒了選擇權的貌美年輕人。

準備剪裁得體,布料柔軟的衣裳,教孩子們如何跪得好看,則是世家的禮,誠然那些孩子從此一輩子沒了選擇的余地。

所謂生命,原來也分三六九等,世家出身的當然能坦坦蕩蕩活著;到了如陸閔得之流,則需卑躬屈膝,諂媚逢迎;至于那些寒門出生的貌美孩童,早就算不得生命。

他們是貴族手里精雕玉琢的玩偶,尊嚴地位一律想都別想。

他們痛苦地哀求,還要被讀多了仁義禮智信的貴族子弟嘲諷沒骨氣;

他們倔強地硬抗,則又要被說是不知恩典。

陸閔得覺得惡心。

那些優美的言語中,似乎什么都有,可他總覺得虛無縹緲,聽了許久才知道,原來唯獨缺了憐憫。

他也曾見識過天家的那對兄妹,按理說,宮里的規矩教養出來的孩子,最是恪守禮教,可他們對陸閔得,一向溫和有禮。

他也從寧華公主那兒知道,不同的人,不同的場合,乃至不同的季節,都有不同的茶盞;她也如這些豪門子弟一般,有一手絕佳的點茶技藝,茶花漂浮在茶水上,芙蓉一樣清麗典雅,像是從她靈魂里開出來的。

可同樣的東西,陸閔得在這些人身上,只看到錦簇的繁花空掩著空茫茫的黑洞,透過蔓生的枝椏望進去,原是血肉滋養出的盛大。

他幾乎是訴苦一樣地寫信與太子與公主,向他們描述這地處邊疆的廬江郡,世家子弟究竟是如何虛度人生,又到底是如何玩弄性命。

至于那兩位的回信,自然是簡之又簡,通篇概括下來,左不過一個字:“忍”。

他自然沒什么怨言,繼續做他的諂媚小人。

后來,總算等到了廬江總督邰清孝對他產生信任的時候。

那天他被強灌了不少酒,眾人似乎樂見他沒了穩重氣度的模樣,他也就順著他們的意思,一味裝醉。

誠然大半被他灌進了衣袖里。

他醉醺醺一身酒味地被人攙扶進廂房,正欲直直倒下去,卻見那送他回來的侍童闔上了屋門,輕手輕腳點燃了燭火,沒有半點猶豫,動作流利地開始脫衣袍。

陸閔得一個激靈,從床上蹦起來,指著侍童顫顫巍巍道:“你,你要做什么?”,活像被占了便宜的人是他。

侍童只是柔媚地看他一眼,那帶著笑意的雙唇輕啟:“奴服侍爺歇息。”

屋外隱隱約約現出人影,活像市井中劣質的皮影戲。

可此時隔著一簾白色幕布上演一出好戲的卻不是后面的人影,反而是陸閔得與這侍童:一個貧寒且“無朝中勢力”,一個貌美卻將生死契都交到了別人手上。

他一口氣嘔出來,連帶著吐出許多污穢之物,說到底,他們都是這些人戲臺子上的戲子。

“你叫什么?”

“榮榮。”

又是兩個疊字,簡單至極的名字。陸閔得想起楚留澤帶回來的少年盈盈,聽說初見之時,是寒風凜冽之中赤腳給楚留澤帶回一碗餛飩,守在楚留澤門口,一時對這些孩子便越發充滿了同情。

他不敢盤問過多,唯恐叫人看出他的心思,只好說:“你出去。”

那孩子卻顯出無限的恐慌,一雙眼睛通紅地看著他,手足無措地跪在地上,像是自己犯下了滔天的罪行,像是陸閔得不侮辱他就是自己做得不夠好:“爺,奴做出了什么?奴哪里做得不好?”

可陸閔得只覺得荒唐,從他詭異而扭曲的卑微里,只想問:“那些人究竟是怎么教他的?究竟灌輸給了他怎樣的認知?”

縱使榮榮的自尊被磨滅了,陸閔得的卻還在。

他沒法對著屋外那看好戲的人影上演他們理想的好戲。“我心里有人了。”,這樣的話幾乎是脫口而出,卻又被他生生忍住。

在廬江郡這段時間的日子,使他認識到:這世上有一群男子,以折辱他人為樂,卻又偏偏能臭味相投,聚在一起,多神經質的理念都有了理論依據,洋洋自得倒像是別人不識好歹。

所以陸閔得但凡說出“心里有人,碰不得別人。”的話,只會讓他們與他徹底劃開界限。

他深吸了一口氣,答:“你沒做錯什么,是我,我……”,他使勁閉上了眼,無聲吐出胸間的一口郁氣,像是徹底認輸了:“是我,我……不能人事。”

屋外響起爆笑,陸閔得氣得要死,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他能被逼到說自己陽衰的地步。

卻見榮榮仍舊是一副謙卑模樣,說:“還有別的方式的,主人要我今天服侍爺。用刑也行的。”

陸閔得匪夷所思地看著他,怎么也想不通怎么會有人說出這樣的話。

卻總算想起來確乎有內臣沒了根,心里也跟著扭曲,凈做些傷天害理的事。

這是用別人的痛苦挽回自己的尊嚴呢。

可是越這樣,只會把自己烘托得越卑劣。

他覺得惡心,又覺得壓抑,一把推開榮榮,只說:“你這是瞧不起我!”

后來,一切像一場鬧劇,他像是個戲子,絞盡腦汁演出那群瘋子眼中“正常人”該有的反應,就連眼前的榮榮,也讓他覺得可怖:人究竟是如何能做到像榮榮這般,心甘情愿地拋棄了尊嚴?

他寫信,與京城的那兩位上報。

信中是無可奈何的沉郁:

“這些說到底皆是世家貴族養在府里的家妓,根本沒得指摘,放消息出去,也頂多有幾句民怨,卻沒一條律法能讓他們受罰……

“我曾偶遇一侍童,姿態之低微,言語之卑微,不堪細說。彼時竟也糊涂到指摘那少年低劣,說到底,誰人愿意自甘輕微?原是他人的逼迫,害得他們人生中只能依仗給予傷害之人。

“故而,我甚至有疑慮,若讓人知道他們的遭遇,是不是只會引來那高高在上,滿嘴仁義道德,卻毫無憐憫之心者的鄙夷不屑?”

穆輕眉將信燒了,對太子道:“陸閔得說的不是沒有道理……”

她頓了頓,不想讓言語顯得憤世嫉俗,只是想陳述現實:“自古以來,何時見過帶人私奔的男子遭人鄙棄?哪里又有深陷美人懷的男子遭人唾罵?真要傳出去,只會是與人私奔者不知羞恥,惹人愛憐者紅顏禍水。”

穆青和沒吭聲,提筆回信,仍是一個“忍”字。

不只是讓陸閔得隱忍。

也是讓那遭受了不公對待,反被控訴“不知羞恥,勾引他人”的人忍著。

終有一日,他要一筆一筆地算回來。

穆輕眉看著那下了十足筆力寫下的“忍”之一字,才發現,這是最好的辦法。

昔日的侵地案,泄題案,根本無法影響這積弊分毫。

能做的,只有等待能給予他們致命一擊的罪行。

只是那罪行,究竟什么時候才能到?他們這些掌權者,那些生活在水生火熱中的無辜生命,究竟還要忍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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