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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啟蒙

  • 華燈初上人未歸
  • 漾合
  • 4185字
  • 2020-04-18 22:55:44

這次為了給承蘭看傷,穆輕眉專門尋了個由頭,請了一向與她兄妹二人親近的太醫。

結果倒真如穆輕眉所料,說是已經大好了,也能拄著拐開始行走了。

眾人心中都為這難得的起色高興,想著承蘭在府中這段時間,隔三差五就得延醫問藥,現在總算有了點好轉,好歹以后輪椅是不用坐了。

一高興,便免不了要在吃上下功夫——這是公主府一向的習慣,或喜或悲,總要將一腔心思寄托到吃食上。

承蘭是個能忍又吃過苦的人,在府里待了這么些時間,也被穆輕眉主仆幾人帶的,在吃食上也有了幾分興趣。

穆輕眉對吃之一事,是投入了“真情”的,今兒定下要吃古董羹,便也來了興致,與府中人一塊兒,擇菜洗菜,當真是不亦樂乎。

眾人為了承蘭身體的好轉而歡喜,承蘭也放開了,一向無欲無求恬然淡定的人,此時也湊著熱鬧,幫忙擺盤。

到晚上,十幾碟菜,幾盤牛肉羊肉,并一鼎熱騰騰的火鍋便端上了桌。眾人都知道承蘭身體不便,因著公主的照顧,便也尊敬著他的意思,連半點辣椒都沒敢加。

好在這也不會妨礙這難得的熱鬧。眾人圍坐圓桌,吃得暢快熱鬧,吃得酣暢淋漓。

許多事情籠罩在這熱騰騰的塵世煙火里,便模糊得仿若不值一提。

此時的承蘭,仿若當真只是個借住公主府的清雋少年,此時的穆輕眉,也只是個不問世事的單純少女。

承蘭胃口到底有限,心情再好,吃了沒一會兒也就飽了。

他便干脆給穆輕眉夾菜,把那些鮮嫩的肉,和煮得軟和的山藥地瓜都夾出來,放進穆輕眉的碟子里。

穆輕眉心安理得地受了,邊吃邊回以承蘭嬌憨的笑,倒是難得有了幾分姑娘家獨有的風采。

她一笑,承蘭便也跟著笑,恨不得使勁揉揉她的腦袋,揉成一頂鳥窩。

氣氛正好的時候,太子爺差人傳話來了。

倒也不避諱,就這么當這眾人說了:

“殿下,太子爺知道蘭公子能行走了,特差奴才給公子送禮。”

那是把油紙傘,其上畫著春景一幅,連綿的柳樹如同女子纏綿的發,留人留不住。

來人顯然并不欲破壞眼下的好氣氛,和氣道:“太子爺說,這傘上的畫是昔日范先生畫的,蘭公子是聰慧之人,定能一眼看出來。他如今特來讓寶,送給蘭公子品鑒,以賀公子康健。”

這話說的好聽,其中的意思卻不加掩蓋,借由這贈禮與畫作,明擺地告訴承蘭與穆輕眉:

太子爺早對承蘭起了疑心,如今不查他,已是留了臉面,只勸承蘭莫要得寸進尺,看清自己的身份;也勸穆輕眉萬勿失了分寸,留下禍患。

旁人或許不懂,這被警醒的兩人卻是懂了。

承蘭瞧著那名貴的傘,畢恭畢敬行禮,答:“承蘭謝太子爺恩典。”

一時誰都吃不下飯了。

反倒是承蘭,似乎早料到會有這一遭似的,出奇地淡然平靜,還是一個勁地哄穆輕眉:“你一向愛吃,今兒好不容易大家聚在一塊兒,還不多吃點?”

又問若云:“怎么飯桌上一壺酒都沒有?”

“您身子不適合飲酒,公主怕酒壺上桌,勾得您忍不住。”

承蘭便笑了,還是那般自如:“我不喝就是了,你們公主是個愛酒的,委屈了她做什么,你只管……”

“行了。”,穆輕眉當真是沒什么胃口了,也知道自己與承蘭的相處定然是逃不過兄長的眼去,她是宮里出來的人,其實比誰都清楚,這樣留著承蘭是有多任性又無理,只是她總是忍不住罷了。

承蘭的話哽在了喉嚨里,面上的適然也散了,邊聽穆輕眉道:“你們先吃,我與公子飽了,消消食去。”

她當真是到什么時候,都還記著保全承蘭的面子。承蘭無奈地笑笑,由著穆輕眉把他推出去,又聽她問:“去我住處嗎?”

“好啊……我很想去看看你的院子。”

穆輕眉便帶著承蘭往公主府西南角去,卻見兩盞燈下,門匾上的字中規中矩,內容卻是“浪蕩居”三字。

行進去,是一條曲折回廊,倒不像宮里的富麗堂皇,紅墻金瓦的,穆輕眉院子里,半點夸張的裝飾都沒有。然而再細看,才發現回廊之上,處處雕著蟲魚鳥獸,低調卻又精致。

回廊邊,小竹林郁郁蔥蔥的,一片青蔥,長勢極好。像極了穆輕眉這個人,簡約大氣,卻處處機巧。

推著承蘭進了屋,穆輕眉習慣成自然要去摸他的膝蓋,伸到一半的手卻又僵硬地頓住。

他們的身份,不給他們更進一步的權利。

承蘭對著穆輕眉的時候,總是沒什么脾氣的,瞧見穆輕眉收回的手,便自己道:“沒事,不冷。”

穆輕眉“嗯”了一聲,卻還是將火爐移到承蘭身邊,順手夾了點炭火;又給他倒了杯肉桂漿,拿了手爐放在承蘭膝上。

這位少時從戰火中一路走來的公主,似乎從來沒完全學會心安理得接受旁人的供奉,反倒多出了幾分泛濫的悲憫之心與溫柔隨和。

別人被她照顧著,只覺得惶恐又局促,更有甚者,如承蘭這樣的,還要多出幾分骯臟不堪的心思;唯獨她自己,反倒從不覺得有什么。

兩個人心里明鏡一般,都知道再親近,又要惹出禍事;也明白但凡承蘭行走不成問題了,穆輕眉便再尋不到由頭留他。

如今太子只是敦促警戒,是因為穆輕眉是他的同胞妹子,總是不免要縱著。

然而他們縱使心里清楚,卻還是珍惜著這點難得的溫馨,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小心翼翼維持著一觸即破的和諧。

昏黃的燈光繾綣憐憫地照著這兩個隔開距離的人,卻打下一對親密無間的影子。

這樣的寂靜,這樣的安然,讓穆輕眉小心謹慎的心思也放松了,不由提起了過去:“其實我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

然而話說到這兒,穆輕眉哽住了。還能說什么呢?說喜歡便喜歡的年歲終究是離她而去了,到如今,情愛一事已經太過昂貴,早容不得她想也不想便投身其中。

“嗯?”,見穆輕眉的話戛然而止,承蘭便問:“那時怎么了?”

“那時我正值逝母,守喪宮中,不得外出。你隨父兄進宮,卻不曾跟著拜見圣上,反一路閑逛到宮墻上。”,穆輕眉坐在承蘭身邊,將探尋的目光瞧向他。

承蘭仔細想想,記起來那時自己的身份已經被人懷疑,心里想的都是如何能逃過一劫。他那日思緒亂成一團,信步行來,到了東南角的城墻邊,誰成想卻看到了坐在城墻上的穆輕眉。

小姑娘那時候才十四五歲,本是最該靈動活潑的年紀,卻照規矩穿著一身粗麻喪服。她低著頭看城墻下空茫茫的黑暗陰冷,專注地像是要把自己也祭奠進去。

跟著承家到了京城的這兩年,承蘭忍不住嫉妒穆輕眉,嫉妒一個十四歲的小姑娘。

他過去總是瞧見穆輕眉便難受,因他們有著相似的出身,本都是錦衣玉食長大的,誰知承蘭卻遭了變故,在穆輕眉的這個年齡,爛泥一樣地活著;可穆輕眉倒好,母親小心翼翼地護著,父親千般嬌寵地縱著,小霸王一樣,成日嬉笑胡鬧。

可如今瞧見姑娘終于有朝一日真的安靜了,承蘭卻覺得難受起來,直怕她一翻身跳下去,既不敢向前驚了她,又不能當真一走了之,只好一步一步輕聲挪到穆輕眉身邊,清了清嗓子,裝作沒事人一般,看著月亮裝模作樣道:“殿下也來這兒看月亮?”

似乎沒想到還會有人這時候來這兒,穆輕眉一驚,猛地轉頭,語氣肅穆又冷冽:“誰準你上來的?!滾下去!”,可等見到是承蘭,卻又后悔自己的反應太過于敏感了,只好局促地咬唇,垂眸囁嚅道:“蘭公子,我不知道是你。”,只是不大好意思道歉。

聽說先后故去,穆輕眉離了學堂,在后宮學習,新皇后把該有的教養嬤嬤都給她安排得齊全,琴棋書畫、樂舞茶藝,樣樣不缺。聽說足足有十幾個嬤嬤并女先生。

只是她過去跟著母親、師傅學劍練舞;又酷愛馬術;愛吃宮外頭形形色色的小零嘴;愛往人多熱鬧的地方鉆,如今是都不能夠了。

與她關系好的少年少女們都說她如今處境不大好,承蘭以前還不信,可如今不過半年多不見,她卻仿若變了個人,過去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太陽,現在卻活像一只刺猬,把一身的刺對準所有人,才終于信了。他很是溫潤地笑笑,神經卻隨時緊繃著,就怕穆輕眉一個想不開真翻身下去,隨口扯了個話題:“你不冷嗎?”

其實還在學堂時,他們從不曾這樣聊過天,若放在過去,穆輕眉一定會很高興,小喜鵲一般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可她現在只是搖搖頭,顯見是沒有說話的興致。

承蘭難得的局促,雖還裝模作樣盯著那一輪又笨重又呆傻的圓月亮,注意力卻全放在了身邊坐在城墻上的姑娘身上,明知道她沒什么興趣,還死纏爛打地說:“我迷路了,你能帶我出宮去嗎?”

這理由真是蹩腳又生硬,穆輕眉詫異地抬眼看他,答:“沿著宮墻向東走就是。”

“我分不清東南西北。”,承蘭大言不慚繼續盯著月亮,裝模作樣背著雙手,只是仍舊不敢看穆輕眉的眼睛。

“你下去,往左走便是。”

“等我下去以后就分不清左右了。”,似乎為了證明自己是在實話實說,承蘭眨巴眨巴眼睛,很是真摯地看著穆輕眉。

大抵是承蘭的死皮賴臉終于打動了穆輕眉,姑娘嘆了口氣,從城墻上爬下來,無奈道:“跟我走吧。”

城墻的樓梯一級一級向下延伸,穆輕眉低著頭,看著前面的白衣少年飄揚的衣擺上,銀絲線繡的蘭花在月光下隱約可見,星星一樣忽閃,像是要隨著夜風散了一般,沉寂了半年多的心忽然就熱起來幾分:“宮墻外有只大狼狗。”

“啊?”,承蘭下樓梯下到一半,沒反應過來,回過身詫異地看穆輕眉,姑娘正低頭走路,猛地停下來,差點撞在承蘭身上。她聲音清清冷冷的,解釋:“那只大狼狗很聰明,見著我還會搖尾巴。只是我出不去。”

原來她是想看那只狗!剛剛承蘭光顧著抬頭望月裝傻,反倒沒注意到城墻下頭還有只大狼狗,兩個人對視了半晌,竟然有了默契,又跑回了上頭,趴在城墻專心致志看起狗。

那大狼狗原來還有個老相好,那相好不知從哪兒跑出來,兩狗便熟門熟路打鬧起來。兩個人看得認真,不忘聊起天,穆輕眉問承蘭:“你怎么這時候進宮?”

“不知道,父親大人好像有急事。”,承蘭胡扯,并不告訴穆輕眉實際情況。

承蘭這人向來不習慣與人肢體接觸,見到生人還會有幾分夸張的戒備,全靠平日大氣雅正的言談舉止壓著,穆輕眉心里清楚,就也不問他為什么不一起拜見圣上。

“我剛剛還以為你要跳下去。”

“怎么會?”,穆輕眉抬頭看承蘭,她還沒開始長個,少年卻正是蹭蹭蹭個子直往上竄的年齡,仰脖子都酸得很:“人世越難,我便越得活下去啊,自盡什么的,未免太脆弱了點。”

兩聲不太對勁兒的狗叫聲從下面傳來,兩人好奇地又探出頭去看,卻見兩只狗正交疊在一起,起起伏伏。

“他們在干嘛?”

“這個……”,承蘭不知道說什么好,卻見穆輕眉已經紅了臉,顯然反應過來究竟是怎么回事了,局促得猛地轉過身來,對著承蘭發脾氣:“你不許看!”

承蘭覺得好笑,在當時命懸一線的境況中,竟然還有心思逗穆輕眉。他挑眉,隱約中帶了笑意,學著穆輕眉,問:“他們在干嘛?”

這是他們第一次嬉鬧,短暫而難忘。此后,承家離京,兩人再沒見過。

記憶從那兩條大狼狗的啟蒙課上收回,承蘭感慨萬千,深深嘆了口氣,滿臉無奈滄桑。穆輕眉以為他是在回憶昔日年少,不由也多了幾分悵然。

卻聽承蘭仿若回到了少年時分,又成了那副不以為意的模樣,感慨:“白衣服一點也不耐臟,洗起來又麻煩,為了擺譜還得穿那些名貴布料,我那時候怎么非要天天穿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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