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婉兒被救回一條命的消息，如同黑暗中的微光，短暫地溫暖了冷宮偏殿。

趙虎對李琰的忠誠，已經快到了死心塌地的地步。

他妹妹的傷腿在李琰配制的藥膏和嚴格的護理下，腫脹慢慢地開始消退，高燒也退了，雖然依舊虛弱疼痛，但命是保住了，那條腿也保住了。

趙虎每日當值，眼神都亮得驚人，巡視冷宮附近時，腰桿挺得筆直，警惕性更是提到了最高，像一頭忠誠的獒犬，守護著他心中的恩人。

然而，這份微小的安寧并未持續多久。

一股無形的陰云，正以極其迅猛的速度，籠罩了整個長安城，甚至滲透進了這高墻深宮的角落。

這天傍晚，趙虎照例趁著換崗溜進冷宮，給福伯送些家里新蒸的菜團子。

但他一進來，福伯就察覺到他臉色不對。

不再是前幾日的振奮，而是帶著一種難以掩飾的焦慮和沉重。

“虎子兄弟，咋了？出啥事了？是不是婉兒姑娘…”福伯心頭一緊。

“不是婉兒！她好多了！多虧了殿下！”趙虎連忙擺手，聲音卻壓得極低，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緊張，“是外面！城里…出大事了！”

他湊近福伯和李琰，虎目圓睜，聲音因為緊張而有些發顫：“長安城…鬧瘟疫了！”

“瘟…瘟疫？！”福伯嚇得手一抖，差點把菜團子掉地上，老臉瞬間煞白。

在缺醫少藥的古代，瘟疫二字，幾乎就是閻王爺的催命符！

“對！春瘟！”

趙虎用力點頭，臉上滿是驚懼，“聽說是從南邊流民聚集的永興坊那邊先傳開的！剛開始就是發熱、頭疼、拉肚子…沒人在意。”

“可這幾天突然就厲害了！死人！一天死好幾十個！坊正都壓不住了！聽說永興坊那邊都封了！尸體堆在街上都沒人敢收！那味道…隔幾條街都能聞到！”

“太醫院的大人們都去了，可…可好像沒啥用！聽說連宮里…都有幾個倒夜香的雜役和采買的太監…也染上了！昨晚就被拖出去燒了！”

趙虎的描述充滿了底層人面對天災時的恐懼和無力感。

發熱、頭痛、腹瀉、高致死率、快速傳播…這些關鍵詞如同冰冷的針，刺進李琰的腦海。

結合這個時代的環境衛生狀況和醫療水平，一個可怕的病名瞬間浮現——霍亂！

或者類似的急性腸道傳染病！

在這個沒有抗生素、沒有補液鹽、衛生條件極差的時代，霍亂的爆發，無異于一場滅絕性的屠殺！

尤其是在人口密集的長安城！

李琰的眼神驟然變得無比凝重！

他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到窗邊，望向外面灰蒙蒙的天空。

空氣中，似乎都彌漫開一絲若有若無的、令人不安的死亡氣息。

“宮里…有什么動靜？”李琰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絲冰冷的急迫。

“亂！亂成一鍋粥了！”趙虎連忙道，“圣人震怒！聽說在麟德殿把工部、京兆府和太醫院的幾位大人都罵得狗血淋頭！摔了好幾套杯子！下了死命令，必須控制住疫情！可…可那些大人們好像也沒什么好辦法，就知道封坊、燒尸…還有…還有請道士和尚做法事驅邪！”趙虎的語氣里充滿了對上層無能的不屑和憤怒。

福伯聽得心驚膽戰，嘴唇哆嗦著：“老天爺啊…這…這可怎么得了啊！要是傳進宮里來…”

“不是‘要是’，是‘已經’了。”

李琰冷冷地打斷他，目光銳利如刀，“那幾個染病的雜役太監就是信號。宮墻，擋不住疫病。尤其是這種，通過水源和污物就能傳播的惡疾！”

他精準地點出了霍亂最可怕的傳播途徑。

趙虎和福伯聞言，更是面無人色！連宮墻都擋不住？！

“殿下…那…那我們…”福伯的聲音帶著哭腔，充滿了對自身處境的恐懼。

冷宮本就偏僻，衛生條件極差，一旦疫病蔓延進來，他們主仆二人幾乎是待宰的羔羊！

李琰沒有理會福伯的恐懼。

他的大腦在飛速運轉，過濾著前世關于霍亂防控的所有知識：

隔離傳染源、切斷傳播途徑、保護易感人群…核心就是環境衛生、清潔水源、隔離病患、補充體液！

這個時代沒有特效藥，但嚴格的公共衛生措施，是遏制疫情擴散的唯一希望！

而眼下，皇帝震怒，朝堂無措，正是拋出這套方案的最佳時機！

既能引起皇帝真正的重視，又能為自己積累至關重要的政治資本！

風險極大，但收益…不可估量！

“趙虎！”李琰猛地轉身，眼神如同燃燒的火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去找紙筆！要最結實、最干凈的紙！快！”

“啊？紙筆？”趙虎一愣，不明白這時候要紙筆做什么。

“快去！”李琰的語氣斬釘截鐵！

趙虎不敢再問，像一陣風似的沖了出去。

不多時，他氣喘吁吁地跑了回來，手里緊緊攥著一小疊質地粗糙但還算干凈堅韌的麻紙，還有一根禿了毛的毛筆和一小塊劣質墨錠。

這是他費了好大勁才從一個相熟的文書小吏那里“借”來的。

李琰一把抓過紙筆，走到那張破桌子前。福伯連忙多點了幾盞油燈，將桌面照亮。

趙虎則緊張地在一旁研墨。

李琰深吸一口氣，提筆蘸墨。

他摒棄了華麗的辭藻和繁復的格式，用最簡潔、最直白、最實用的語言，將腦海中的防疫方案傾瀉于紙上：

《防疫十策》

一、嚴控水源：即刻嚴查城中所有水井、河流取水點！凡靠近污穢之地（茅廁、垃圾堆、亂葬崗）者，一律封禁！取水必經煮沸，方準飲用！違者重罰！宮中水源，更需專人看守，取水器具每日沸煮！

二、隔離病患：已染病者及密切接觸者，即刻遷出居所，于城外空曠、下風處設專門“癘遷所”集中隔離！專人看管，嚴禁出入！死者遺體，深坑掩埋，撒石灰覆蓋！嚴禁做法事、停尸！

三、清理穢物：全城清掃！垃圾污物，集中深埋或焚燒！嚴禁隨地便溺！各坊設“凈廁”，每日以生石灰潑灑消毒！宮中茅廁、溝渠，尤需每日清理消毒！

四、阻斷傳播：疫區（永興坊等）嚴密封鎖！非必要人員嚴禁出入！坊內物資由官府統一調配，專人送達！取消一切集市、廟會、宴飲！減少人群聚集！

五、潔凈自身：官民皆需勤洗手！飯前便后，必以皂角或草木灰凈手！衣物被褥，勤洗勤曬！接觸病患或污物后，更需徹底清洗！

六、飲食有度：嚴禁生食！飲水必沸！食物必熟！禁食腐敗、生冷之物！勿飲生水！

七、設立醫所：于癘遷所旁設專門“時疫醫棚”，由太醫署統一調配醫官、藥童值守。備足止瀉、退熱、補氣藥材（如葛根、黃連、藿香、人參須等）。集中診治，避免病患流竄。

八、嚴查流言：嚴禁散布恐慌流言！凡妖言惑眾、趁機作亂者，立斬不赦！官府需及時張榜公布疫情實情及防疫舉措，安定民心！

九、重賞舉報：凡發現可疑病患隱匿不報者，或違反隔離、衛生禁令者，舉報查實，重賞！

十、中樞統籌：由圣人欽點重臣（如宰相或德高望重之老臣）總攬防疫事，協調各部（工部清穢、京兆府封控、太醫署診治、金吾衛彈壓），令行禁止，違者嚴懲！地方州縣，照此辦理！

李琰下筆如飛，字跡雖談不上漂亮，卻剛勁有力，條理清晰，每一策都直指要害，具有極強的可操作性。

他深知，在這個時代，任何空談都是徒勞，只有具體、實用、能立刻執行的方案，才有一線生機！

當最后一筆落下，李琰放下筆，看著墨跡未干的十策，眼神銳利如刀。

這份策論，是他手中最重的砝碼！

也是投向這死水般朝局的一顆巨石！

“殿下…這…這是…”福伯和趙虎湊過來，看著紙上密密麻麻的字，雖然很多字不認識，但那一條條清晰有力的條目，還是讓他們感受到了其中蘊含的巨大力量和…風險！

“防疫之策。”李琰言簡意賅。

他小心地將紙張吹干，然后極其仔細地折疊好，裝入一個同樣干凈的舊布囊中。

“趙虎！”李琰的目光如同實質般落在趙虎身上，“拿著它。去找王猛校尉！”

“王校尉？”趙虎心頭一凜。

王猛是那晚處理“鬼火”事件的左監門衛校尉，為人剛正，在底層軍士中頗有威望。

“對！只找他！”李琰的語氣不容置疑，“告訴他，這是昨夜‘鬼火異象’之后，你在冷宮墻根下‘無意’撿到的！可能是哪個憂心時疫的‘世外高人’或‘先賢托夢’留下的！你大字不識，但覺得事關重大，不敢隱瞞，特來上交！”

李琰編造了一個近乎荒誕卻又合情合理的來源——借“鬼火異象”和“世外高人”的神秘光環，掩蓋策論的真實出處！既能引起重視，又能最大程度地保護自己！

王猛為人正直，且親身經歷過“鬼火”事件，由他轉交，是最穩妥的渠道！

“記住！”李琰死死盯著趙虎的眼睛，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你只是撿到了它！不知道是誰寫的！更不知道它從哪來！無論誰問，都是這個說法！包括王猛！明白嗎？！”

趙虎看著李琰那凝重到極點的眼神，感受著布囊里那份仿佛有千鈞之重的紙張，一股巨大的使命感瞬間壓過了恐懼！

他用力挺直腰板，眼神變得無比堅定，如同即將奔赴戰場的死士！

“殿下放心！趙虎明白！”他雙手接過布囊，如同接過一道圣旨，緊緊捂在胸口，“小人就是死！也絕不會泄露半句！這策論，一定親手交到王校尉手上！”

“好。”李琰點點頭，拍了拍趙虎的肩膀，“去吧。小心行事。”

趙虎不再猶豫，將布囊仔細揣進懷里最貼身的位置，對著李琰重重一抱拳，轉身大步流星地沖出了冷宮，身影迅速消失在漸濃的夜色中。

他腳步堅定，帶著一種赴湯蹈火的決絕！

殿內，只剩下李琰和憂心忡忡的福伯。

“殿下…這…這能行嗎？萬一…”福伯看著外面漆黑的夜色，只覺得心驚肉跳。獻計獻策，還是這種捅破天的防疫策論…萬一惹惱了上面…或者被有心人利用…

“不行？”李琰的聲音在昏暗的油燈下顯得異常冷靜，甚至帶著一絲冰冷的嘲弄，“難道要坐等疫病蔓延，沖進這冷宮，把你我主仆二人也拖出去燒掉？”

福伯渾身一顫，頓時啞口無言。

李琰不再說話。他走到水盆邊，一遍又一遍地、極其仔細地清洗著雙手。冰冷的水刺激著皮膚，也讓他高度運轉的大腦稍稍冷卻。

他將自己精心炮制的“防疫十策”，通過趙虎，借助“鬼火異象”的神秘外衣，遞了出去。

這就像將一顆精心計算好軌跡的石子，投入了深不可測的宮廷漩渦。

它能激起多大的漣漪？

會撞上哪些暗礁？

最終會漂向何方？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自己已經走出了冷宮陰影，主動踏入了這盤以整個長安城、甚至整個帝國為棋局的生死博弈之中。

他擦干手，走到窗邊，望向遠處太極宮的方向。那里，是權力的中心，也是風暴的源頭。

夜風吹過，帶來一絲深秋的寒意。

李琰緊了緊單薄的舊衣，眼神在黑暗中，亮得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