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番外】幾生無回顧·壹
- 浣生劫
- 仍容
- 3613字
- 2020-07-07 10:02:51
我是一朵開在黃泉河畔的曼殊沙華,我的名字叫阿榮。
我也不知道我活了多久,自我有記憶開始,我就一直在這里指引著飄蕩的魂魄去往輪回轉世。
可我修煉成人形后不久,就犯下了過錯。我被一個男子的花言巧語所蒙騙,又給了他一次重返陽界的機會。
他說他這一輩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想看一眼他尚未出世的孩子,他為了這個家付出了太多,可命運薄涼,他的人生只有諸多坎坷。
我第一次看見有人哭得這樣稀里嘩啦,他的一言一語都是那么誠摯感人,我都忍不住為他的遭遇紅了眼眶。
他還說如果他能再回去看一眼,一定讓人給我燒好多紙錢。我常聽來往的魂魄說起紙錢,可我卻從沒有收到過,我想這一定是個好東西。于是在他的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下,我頭腦一熱給他引了一條回光返照的路。
但是他騙了我,他沒有妻子,也沒有將要出世的孩子,更沒有給我燒紙錢。他回到陽界用他僅有的半個時辰的時間,一刀殺死了他的仇人。
而被殺死的那人,竟然是人界的一個皇帝。
從此以后,人界大部分人的命格都被打亂,甚至直接斷了那個國家的氣運。神族三皇子親自前來冥界問罪,冥界閻王震怒,而我連三皇子和閻王的面都沒見到,就落了一個貶入凡間、輪回百遍的下場。
我的前幾世當過各種各樣的東西,有被火燒死的樹木、被人宰了的鵝、被大魚吃掉的小魚,還有被餓死的流浪狗。
可我的第五世來了個大反轉,我投胎在大梁的皇城之中,當了個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公主。
我的父皇在我很小的時候便駕鶴歸去了,大我六歲的哥哥登了基,成了大梁的宣明皇帝。精美的明黃龍袍穿在他的身上,稍顯瘦小的個子卻硬是挺得筆直。
哥哥很喜歡我,我原本喚做鐘離榮,可他登基的第二年就賜給了我一個“萬榮”的稱號,我是有史以來第一個以“萬”字冠名的公主,這也象征著我在皇宮里萬人之上的地位。
我也很喜歡哥哥,他登基了之后,我也會常常賴著他。哥哥總是有很多很多的事要做,不過他最常做的事就是趴在御案上拿著筆圈圈寫寫。
他看那些公文的時候非常的認真,可是我總是會吵他,哥哥從來不會兇我,他見我哭鬧就會把我抱到腿上坐好,然后給我一只毛筆和一張宣紙,教我寫字畫畫。
等我長大了一些,我就很少會去御書房了,母后說后宮不得干政,我應該學習一些琴棋書畫和女紅,而不是整日去煩著哥哥。
一想到可能長久見不到哥哥,我就委屈得直哭,聲淚俱下的樣子滑稽又可笑,可是宮女們不敢嘲笑我,她們只得硬著頭皮去把哥哥請來。
“讓朕瞧瞧,是哪個粘人精在哭啊?”哥哥的聲音從外面傳來,我立刻飛奔出去撲進他的懷里,鼻涕眼淚全都粘在他的龍袍上。
那個時候哥哥已經十七歲了,他肩膀寬闊、身量高大,兩條手臂孔武有力,依然能把我穩穩地抱起來。他抱著我坐在榻上,一點也沒有面對他人時候的那般威嚴。
我抽抽嗒嗒地趴在哥哥的肩上,哥哥笑著輕輕拍我的背。他跟我說,他馬上要出征了,或許我會有很長一段時間都見不到他。
我一聽,眼淚又立刻滾了下來:“皇兄,什么是出征?”
“出征就是,去一個很遠的地方,然后給朕的妹妹買很多很多的禮物回來。”
“真的嗎?我想要一只寵物可以嗎?”
“當然可以。”哥哥寵溺地刮了刮我的鼻尖,“聽聞朕要去的地方有雪色的貍奴,阿榮若是喜歡,朕便給你帶一只回來。”
我很高興,連忙問他:“皇兄,那你什么時候走?”
哥哥輕聲笑了出來,說道:“聽到有貍奴,就這么急著趕朕走了嗎?”
“不是不是,阿榮只想讓皇兄早去早回!”
哥哥還想再說什么,就有個太監快步走來匍匐到地上,他說:“皇上,常家的兩位將軍正在御書房候著您,說有要事商議。”
又是這樣,每次哥哥來找我,凳子都還沒坐熱就得走。我把嘴撅的老高,雖然不舍得他,可我還是讓他走了。他笑著揉了揉我的發頂,大步走了出去。
宣明六年九月,北狄入侵大梁邊界,宣明帝御駕親征。
自那以后,我有長達一個半月的時間再沒見過哥哥。哥哥要去的地方真是夠遠的,不過也說不定是在給我認真挑選禮物吧,看來我要好好對待那只貍奴呢。
十月底大軍回朝,我跟著母后一起站在城墻上迎接。我第一次看見身著戰甲的哥哥,他騎在高頭大馬上,頭盔上的紅纓迎風飄揚,有如勝利的軍旗。
他像是感受到了我的目光,便抬頭朝我看來,雖然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可我知道他一定是笑著的。
哥哥回到皇宮之后,還未休息便出了宮,身后還帶著一大群太醫,皆是步履匆匆。我身邊的貼身侍女告訴我,將軍府的懷淵將軍受了傷,此番哥哥出宮就是去看她。
那是我第一次感到深深的嫉妒。按照以往,哥哥一定是會先來看我,可今日他卻這樣反常。那個什么懷淵將軍,憑什么值得貴為天子的哥哥親自帶人去探望!我氣急,一怒之下狠狠把花瓶砸到了地上。
那也是我第一次不管不顧鬧著要出宮,哥哥先前給了我一塊玉佩,聽他說,那塊玉佩就象征著圣顏。我命人準備了轎輦,抓起玉佩就往宮門口去,果然沒有人敢攔我。
將軍府離皇城有些遠,下轎的時候,天色已經昏暗了下去,灰黃色的余暉依附在那塊陳舊的牌匾上,我抬起頭看著“將軍府”三個字,不屑地嗤笑了一聲。
我提起裙擺就闖了進去,將軍府的下人們看見我,一個個都是驚恐又卑賤的表情。他們跪在地上給我行禮,我高昂著頭顱就往大廳走去。
大廳里站了一個高大的男子,身著一身墨青色衣袍,他明明是背對著我,可我依然能感覺到他身上非凡的氣場。
我清了清嗓子,他聽見聲音果然轉了過來,廳堂內明亮的燭火就這么照亮了他的臉龐,豐神俊朗、劍眉星目,我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明白了烽火戲諸侯的意義。
他對我彎下腰來拱了拱手,平靜地說:“臣常容韞,參見萬榮公主,不知公主今日到訪有何貴干?”
常容韞?原來是常副將軍,怪不得這般正氣豪邁。我抬了抬下巴,不甘示弱地問:“我皇兄呢?”
他直起身子來,毫不畏懼地與我對視:“皇上帶了太醫來看阿姊,停留了不過一盞茶的時間便回宮了。”
“回宮了?”我有些不敢相信,不過看他的模樣不像是在說謊,他也絕對沒有騙我的膽子。于是我匆匆離開了將軍府,又回到皇宮去。
一進宮門,就有一個哥哥身邊的老太監迎了上來,他急急地對我說:“萬榮公主,您可急死老奴了!皇上剛剛去了您的云瑤宮,您不在,現在正在御書房等您呢!”
“皇兄可有生氣?”我也有些怕了,連忙給老太監塞了些銀兩。
老太監得了銀子,語氣更加狗腿了些:“老奴哪敢揣度圣意啊,不過公主殿下等會兒說話還請小心些,跟皇上認個錯兒,您可是皇上的心頭寶,皇上定不會怪罪您。”
我一聽,心中便明白了幾分。我一路小跑著往御書房去,老遠就看見了那個明黃色的身影。
“哥哥!”我一闖禍就喜歡叫他哥哥,叫皇兄顯得生分,但是哥哥聽起來就親近了許多,“是阿榮不懂事,哥哥出征這樣勞累,阿榮竟然還讓您操心。”
哥哥抬起頭來,我這才看清了他的臉。一個半月不見,哥哥瘦了好多,皮膚也曬成了麥色,可他看著我的表情還是那么溫柔,像是江南的煙雨。
“阿榮,過來,讓哥哥看看。”哥哥的聲音沙啞了許多,疲憊的語調直直擊入我的心中,眼淚也就輕而易舉地氤氳了起來。
我走到哥哥跟前,哥哥站起來摸了摸我的臉,然后輕笑出聲:“怎么哭了?都十歲了怎么還在哥哥面前還哭鼻子。”
“為什么不能在哥哥面前哭?阿榮心疼哥哥。”
“可是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你得學會寵辱不驚地生活。”哥哥的指腹拂過我的眼瞼,抹出一片溫熱的濕意,“阿榮,我們生在這紅墻之內,如果太輕易就把真實的自己露在別人眼前,就會惹來意想不到的禍端。”
我不知道哥哥為什么要和我講這些,我只知道今晚的他好像突然成熟了不少,成了一個真正的男人。
我一下子就想到了將軍府的那位常副將軍,身量巍峨、氣宇軒昂,好像有他在就能扛住天下的一切。哥哥也會變成他那樣的人么?變成真正頂天立地的皇帝?
“喵——”一聲輕柔的叫聲把我的思緒拽了回來,我低頭看去,一團雪白正蹭著我的腳踝,它抬頭向我看來,琥珀色的眼眸圓潤又清澈。
我立刻蹲下去把它抱了起來,它絲毫不怕生,竟然還伸出舌頭舔了舔我的臉頰。“哥哥!這就是你說的貍奴嗎?”
“嗯,阿榮喜不喜歡?”
“喜歡!謝謝哥哥!”
哥哥伸出手來摸了摸它毛茸茸的頭頂,廣繡滑落,恰好露出了他手腕上的傷痕。我一聲驚呼,連忙把貍奴放在御案上,然后抓起了他的手臂。
“這是什么?御醫!來人,叫御……”
“不必了。”哥哥打斷了我的話,“這是小傷,算不得什么。”
“可是——”
“阿榮,你還記不記得哥哥剛剛和你說的,身為皇族,必須要學會隱藏。”
哥哥的眼神堅定又溫暖,我不敢想象他的身上還有多少這樣的傷痕,可是哥哥的話讓我連哭泣的勇氣都沒有,我只能深呼吸,強忍住心里的悲痛。
原來這就是出征么?不是帶禮物,也不是去游山玩水,而是去受一道又一道的傷……
哥哥側過頭去看那只被我放在御案上的白色貍奴,突然就笑了。它的爪子全是墨色,案上的明黃色宣紙也落滿了梅花。“你看,它和小時候的你一般調皮。”
那天晚上我又一次在御書房里陪著哥哥,哥哥在批閱奏章,我在一旁逗弄著玉盤。玉盤是哥哥給它取的名字,哥哥說,它的毛色就像月亮一樣皎潔,所以“呼作白玉盤”。
那時的我沒有發現,哥哥的眼神里多了種別樣的情愫,深沉又溫存。直到后來我照鏡子,看見了自己的眼神,才后知后覺哥哥深藏在心底的情誼。
原來身為皇族,哥哥一直都把自己藏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