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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歷(1)

永不能忘的先生

曾經偶然在西報上的“補白”里看到這兩句怪有趣的話:

“A gossip is one who talks to you about others; a bore is one who talks to you about himself.”

如把這兩句話勉強譯成中文,大意也許可以這樣說:“喜歡閑談的人,就是對你瞎談著別人的事情;令人討厭的人,就是對你盡談著關于他自己的事情。”我說“勉強譯成”,因為一種文字的幽默意味,最難一點不走漏地譯成別一種文字,但是無論如何,大意是可以明白的了。我尤其注意第二句,即“令人討厭的人,就是對你盡談著關于他自己的事情”。一個人談到自己的事情,往往要啰啰嗦嗦地拖泥帶水地說個不完,使人聽了感覺到厭煩,諸君也許已經有過這樣聽得不耐煩的經驗吧。我有鑒于此,所以向來對于“自述”一類的文字不愿寫。

最近因為在香港辦了幾個月的報,回到上海以后,有不少朋友問起在香港的情形,我便寫了好幾篇《在香港的經歷》(登在《生活星期刊》),原來不過隨筆寫來,拉雜談談而已,不料有好多讀者寫信來勉勵我要多寫一些,大概還不覺得怎樣厭煩;但是在香港幾個月的經歷就不過那一些,所以登了九期就把它結束了。可是經讀者的這樣慫恿,我又轉著念頭,想要嘗試寫幾篇《二十年來的經歷》,不知道要不要引起諸君的厭煩。倘若讀者聽得厭煩,我希望不客氣地寫信來警告一下,我便可提早結束,或不再寫下去。

我這二十年來的經歷,想從小學時代談起。當時我所進的是南洋公學附屬小學,校長是沈叔逵先生。他是一位很精明干練的教育家,全副精神都用在這個小學里面,所以把學校辦得很好。我們那一級的主任教員是沈永癯先生,他教我們國文和歷史——我最感興趣的科目。他那樣講解得清晰有條理,課本以外所供給的參考材料的豐富,都格外增加了我的研究興趣。我尤其受他的熏陶的是他的人格的可愛。我這里所謂人格,是包括他的性格的一切。他的服飾并不華麗,但是非常整潔,和我所不喜歡的蓬頭垢面的自命名士派的恰恰相反。他對于所教授的科目有著充分的準備,我對于他所教的科目有任何疑難,他都能給我以滿意的解釋。他教得非常認真,常常好像生怕我們有一句一字不明了;他的認真和負責的態度,是我一生做事所最得力的模范。他并沒有什么呆板的信條教給我,但是他在舉止言行上給我的現成的榜樣,是我終身所不能忘的。我自己做事,沒有別的什么特長,凡是擔任了一件事,我總是要認真,要負責,否則寧愿不干。這雖然是做事的人所應該有的起碼的條件,但是我卻永遠不能忘卻永癯先生給我的模范。此外令我傾倒的是他的和藹可親的音容。他對于學生總是和顏悅色的,我從來沒有看見他動過氣;我上他的課,比上任何人的課都來得愉快。但是他所以得到學生的敬愛,并不是由于姑息、隨便、撒爛污(2),卻是由于認真而又不致令人難堪。我當時敬愛這位先生的熱度可以說是很高很高,但是并未曾對他表示過我的這樣的心意。現在這位良師已去世多年了,可是我一生不能忘記他。

當時我們的一級里只有二十個同學,因為人數少,彼此的個性相知很深,現在有的做醫生,有的做律師,有的做工程師,有的服務于郵政局。陸鼎揆律師也是當時同級里的同學之一。在國文一課,我們倆是勁敵。每星期有一次作文,永癯先生批卷很嚴:最好的文章,他在題目上加三圈,其次的加兩圈,再次的加一圈;此外僅于一篇之中比較有精彩的句子的點斷處加雙圈。每次文卷發下來的時候,大家都好像急不及待地探聽誰有著三圈,誰有著兩圈,誰有著一圈,乃至于下課后爭相比較句子點斷處的雙圈誰多。有的同學緊緊地把文卷藏在課桌的抽屜里,壓在重重的課本下,生怕有人去偷看它,那很顯然地是一個雙圈都沒有!當時我們那種競賽得津津有味的神情,大家都感覺到很深切的興趣。有了這樣的競賽,每星期都受著一次推動,大家都的確容易有進步。

工程師的幻想

我的父親所以把我送進南洋公學附屬小學,因為他希望我將來能做一個工程師。當時的南洋公學是國內數一數二的工程學校,由附屬小學畢業可直接升中院(即附屬中學),中院畢業可直接升上院(即大學),所以一跨進了附屬小學,就好像是在準備做工程師了。我在那個時候,不知道工程師究竟有多大貢獻,模模糊糊的觀念只是以為工程師能造鐵路,在鐵路上做了工程師,每月有著一千或八百元的豐富的薪俸。父親既叫我準備做工程師,我也就冒冒失失地準備做工程師。其實講到我的天性,實在不配做工程師。要做工程師,至少對于算學、物理一類的科目能感到濃厚的興趣和特殊的機敏。我在這方面的缺憾,看到我的弟弟在這方面的特長,更為顯著。我們年紀很小還在私塾的時候,所好便不同。當時我們請了一位老夫子在家里教著“詩云子曰”,并沒有什么算學的功課,但是我的弟弟看見家里用的廚子記賬的時候打著算盤,就感覺到深刻的興趣,立刻去買了一本《珠算歌訣》,獨自一人學起什么“九歸”來了。我看了一點不感覺興味,連袖手旁觀都不干。我只有趣味于看綱鑒,讀史論。后來進了小學,最怕的科目便是算學。當時教算學的是吳叔厘先生。他的資格很老,做了十幾年的算學教員,用的課本就是他自己編的。我看他真是熟透了,課本里的每題答數大概他都背得出來!他上課的時候,在黑板上寫著一個題目,或在書上指定一個題目,大家就立刻在自己桌上所放著的那塊小石板上,用石筆滴滴答答地算著。不一會兒,他老先生手上拿著一個記分數的小簿子,走過一個一個的桌旁,看見你的石板上的答數是對的,他在小簿上記一個記號;看見你的石板上的答數不對,他在小簿上另記一個記號。我愈是著急,他跑到我的桌旁似乎也愈快!我的答數對的少而錯的多,那是不消說的。如我存心撒爛污,那也可以處之泰然,但是我卻很認真,所以心里格外地難過,每遇著上算學課,簡直是好像上斷頭臺!當時如有什么職業指導的先生,我這樣的情形一定可供給他一種研究的材料,至少可以勸我不必準備做什么工程師了。但是當時沒有人顧問到這件事情,我自己也在糊里糊涂中過日子。小學畢業的時候,我的算學考得不好,但是總平均仍算是最多,在名次上仍占著便宜。剛升到中院后,師友們都把我當作成績優異的學生,只有我自己知道在實際上是不行的。

但是大家既把我誤看作成績優異的學生,我為著虛榮心所推動,也就勉為其難,拼命用功,什么“代數”哪、“幾何”哪,我都勉強地學習,考的成績居然很好,大考的結果仍僥幸得到最前的名次;但是我心里對這些課目,實在感覺不到一點興趣。這時候我的弟弟也在同一學校里求學,我們住在一個房間里。我看他做算學問題的時候,無論怎樣難的題目,在幾分鐘內就很順手地得到正確的答數;我總是想了好些時候才勉強得到,心里有著說不出的煩悶。我把這些題目勉強做好之后,便趕緊把課本擱在一邊,希望和它永別,留出時間來看我自己所要看的書。這樣看來,一個人在學校里表面上的成績,以及較高的名次,都是靠不住的,唯一的要點是你對于你所學的是否心里真正覺得很喜歡,是否真有濃厚的興趣和特殊的機敏;這只有你自己知道,旁人總是隔膜的。

我進了中院以后,仍常常在夜里跑到附屬小學沈永癯先生那里去請教。他的書櫥里有著全份的《新民叢報》,我幾本幾本地借出來看,簡直看入了迷。我始終覺得梁任公(3)先生一生最有吸引力的文章要算是這個時代的了。他的文章的激昂慷慨,淋漓痛快,對于當前政治的深刻的評判,對于當前實際問題的明銳的建議,在他的那枝帶著情感的筆端奔騰澎湃著,往往令人非終篇不能釋卷。我所苦的是在夜里不得不自修校課,尤其討厭的是做算學題目;我一面埋頭苦算,一面我的心卻常常要轉到新借來放在桌旁的那幾本《新民叢報》!夜里十點鐘照章要熄燈睡覺,我偷點著洋蠟燭躲在帳里偷看,往往看到兩三點鐘才勉強吹熄燭光睡去。睡后還做夢看見意大利三杰和羅蘭夫人(這些都是梁任公在《新民叢報》里所發表的有聲有色的傳記)!這樣準備做工程師,當然是很少希望的了!

大聲疾呼的國文課

當時我進的中學還是四年制。這中學是附屬于南洋公學的(當時南洋公學雖已改稱為交通部工業專門學校,但大家在口頭上還是叫南洋公學),叫作“中院”。大學部叫作“上院”,分土木和電機兩科。中院畢業的可免考直接升入上院。南洋公學既注重工科,所以它的附屬中學對于理化、算學等科目特別注重。算學是我的老對頭,在小學時代就已經和它短兵相接過,但是在中學里對于什么“代數”、“幾何”、“解析幾何”、“高等代數”等等,都還可以對付得來,因為被“向上爬”的心理推動著,硬著頭皮干。在表面上看來,師友們還以為我的成績很好,實際上我自己已深知道是“外強中干”了。

但是南洋公學有個特點,卻于我很有利。這個學校雖注重工科,但因為校長是唐尉芝先生(中院僅有主任,校長也由他兼),積極提倡研究國文,造成風氣,大家對于這個科目也很重視;同時關于英文方面,當時除圣約翰大學外,南洋公學的資格算是最老,對于英文這個科目也是很重視的。前者替我的國文寫作的能力打了一點基礎,后者替我的外國文的工具打了一點基礎。倘若不是這樣,只許我一天到晚在XYZ里面翻筋斗,后來要出行便很困難的了。但是這卻不是由于我的自覺的選擇,只是偶然的湊合。在這種地方,我們便感覺到職業指導對于青年是有著怎樣重要的意義。

自然,自己對于所喜歡的知識加以努力的研究,多少都是有進步的,但是環境的影響也很大。因為唐先生既注意學生的國文程度和學習,蹩腳的國文教員便不敢濫竽其間,對于教材和教法方面都不能不加以相當的注意。同時國文較好的學生,由比較而得到師友的重視和直接的鼓勵,這種種對于研究的興趣都是有著相當的關系的。

我們最感覺有趣味和敬重的是中學初年級的國文教師朱叔子先生。他一口的太倉土音,上海人聽來已怪有趣,而他上國文課時的起勁,更非筆墨所能形容。他對學生講解古文的時候,讀一段,講一段,讀時是用著全副氣力,提高嗓子,埋頭苦喊,讀到有精彩處,更是弄得頭上的筋一條條地現露出來,面色漲紅得像關老爺,全身都震動起來(他總是立著讀),無論哪一個善打瞌睡的同學,也不得不肅然悚然!他那樣用盡氣力的辦法,我雖自問做不到,但是他那樣聚精會神,一點不肯撒爛污的認真態度,我到現在還是很佩服他。

我們每兩星期有一次作文課。朱先生每次把所批改的文卷訂成一厚本,帶到課堂里來,從第一名批評起,一篇一篇地批評到最后,遇著同學的文卷里有精彩處,他也用讀古文時的同樣的拼命態度,大聲疾呼地朗誦起來,往往要弄得哄堂大笑。但是每次經他這一番的批評和大聲疾呼,大家確受著很大的推動;有的人也在寄宿舍里效法,那時你如有機會走過我們寄宿舍的門口,一定要震得你耳聾的。朱先生改文章很有本領,他改你一個字,都有道理;你的文章里只要有一句精彩的話,他都不會抹煞掉。他實在是一個極好的國文教師。

我覺得要像他那樣改國文,學的人才易有進步。有些教師盡轉著他自己的念頭,不顧你的思想;為著他自己的便利計,一來就是幾行一刪,在你的文卷上大發揮他自己的高見。朱先生的長處就在他能設身處地替學生的立場和思想加以考慮,不是拿起筆來,隨著自己的意思亂改一陣。

我那時從沈永癯先生和朱叔子先生所得到的寫作的要訣,是寫作的內容必須有個主張,有個見解,也許可以說是中心的思想,否則你盡管堆著許多優美的句子,都是徒然的。我每得到一個題目,不就動筆,先盡心思索,緊緊抓住這個題目的要點所在,古人說“讀書得間”,這也許可以說是要“看題得間”;你只要抓住了這個“間”,便好像拿著了舵,任著你的筆鋒奔放馳騁,都能夠“搔到癢處”,和“隔靴搔癢”的便大大地不同。這要訣說來似乎平常,但是當時卻有不少同學不知道,拿著一個題目就瞎寫一陣,寫了又涂,涂了又寫,鐘點要到了,有的還交不出卷來,有的只是匆匆地糊里糊涂地完卷了事。

課外閱讀

常有青年朋友寫信問起寫作的秘訣,其實我只是一個平凡的新聞記者,寫的不過是平凡的新聞記者所寫的很平凡的東西,說不上什么作家,所以對于這種問句,很感到慚愧。不過就我很平凡的一點經驗說,覺得在初學方面最重要的不外兩點:一是寫的技術,二是寫的內容。簡單說起來,所謂寫的技術,是能夠寫得出自己所要說的話,也就是能夠達意。所謂寫的內容是有話說,也就是有什么意思或意見要說出來。

我上次和諸君談過在小學和中學里得到良師教授國文的情形。但教師盡管教得好,實際的領略和運用,還是要靠自己努力去干,從干的當中得到要訣。這好像游泳一樣,只是聽了算數是無用的,必須鉆到水里去游泳,才有所得。我當時在學校里所學的國文還是文言文,讀的是古文。只靠教師在課堂上教的幾篇是不夠的,所以對于什么《古文辭類纂》、《經史百家雜鈔》、所謂八大家的各個專集(尤其是《韓昌黎全集》)、《王陽明全集》、《曾文正全集》以及《明儒學案》等等,在課外都完全看了一下。覺得其中特別為自己所喜歡的,便在題目上做個記號,再看第二次;尤其喜歡的再看第三次;最最喜歡的,一遇著可以偷閑的時候,就常常看。此外如《新民叢報》,梁任公和汪精衛筆戰的文字,在當時也是我看得津津有味的東西。還有一部書也是我在當時很喜歡看的,說來很奇特,是所謂《三名臣書牘》,共有四冊,是曾滌生、胡林翼和曾紀澤的奏折和信札。我卻不是崇拜什么“名臣”,只覺得這里面的文字都很精悍通達,對于他們處理事務的精明強干,尤其是物色人才和運用人才方面,感到很深的興趣。據說他們的這些文字不一定是完全自己寫的,有好些是當時幕府中的能手代做的。我有一天在舊書攤上無意中碰到這部舊書,偶然翻看了幾頁,覺得越看越有趣,便把它買回來,居然在我的書堆里面占了很“得寵”的位置。

當然,這是當時研究文言文做了的一點點工夫,現在注意的是白話文,研究的人不一定要走這條路,而且時代也更前進了,內容方面相去也更遠。所以我和諸君隨便談到這里,并不是要開什么書目供參考,只是表示我們在初學的時候,要想增進自己的寫的技術,便要注意多看自己所喜歡看的書。

我當時發現一個有趣的事實。我所看的書,當然不能都背誦得出的,看過了就好像和它分手,彼此好像都忘掉,但是當我拿起筆來寫作的時候,只要用得著任何文句或故事,它竟會突然出現于我的腦際,效馳驅于我的腕下。我所以覺得奇怪的是:我用不著它的時候,它在我腦子里毫無影蹤,一到用得著它的時候,它好像自己就跑了出來。我后來讀到了心理學,覺得這大概就是所謂潛意識的作用吧。無論如何,我在當時自己暗中發現了這個事實,對于課外的閱讀格外感覺到興奮,因為我知道不是白讀白看的,知道這在事實上的確是有益于我的寫的技術的。

我覺得我們在閱讀里既有著這樣潛意識的作用,對于所選擇的書籍的文字(這僅就寫的技術方面說,內容當然也很重要),要特別注意。例如有些文字,尤其是所謂直譯的文字,寫得佶屈聱牙,幾十個字一停的長句,看得多了,也要不知不覺中影響到一個人的寫作的技術,寫出來的東西也使人看了不懂,或似懂非懂,使人感覺頭痛!

當然,看書有人指導是可以省卻許多不必要的時間和精力的耗費。現在的青年在這方面已有比較的便利,因為有好些雜志對于讀書指導都是很熱誠的。我在當時卻是自己在暗中摸索著,但是我自己卻也有一點選擇的“策略”,雖簡單得可笑,但在當時確受到不少的好處。我每到書店或舊書攤上去東張西望著,看到書目引我注意時,先在那里看它幾頁,稱心才買,否則就要和它永訣。有些所謂作家,你雖然東看到他的大名,西也看到他的大名,但是也許買到他的大作來看看,卻不免感覺到硬著頭皮看下去也看不懂,或是味同嚼蠟,看著就想睡覺!

寫作的嘗試

在國文課上作文,當然也可以說是寫作的嘗試,但是我在這里指的卻是發表或投稿的文字。

我讀到中學初年級,幾個月后就陷入了經濟的絕境。我知道家里已絕對沒有辦法,只有自己掙扎,在掙扎中想起投稿也許不無小補。但是不知道可以投到哪里去。有一天偶然在學校的閱報室里看到《申報》的《自由談》登著請領稿費的啟事,才打定主意寫點東西去試試看。那時的《自由談》是由冷血先生主編,他自己每天在那上面做一篇短評,其余的文字大概都是靠投稿。

但是我有什么可以寫呢?的確躊躇了好些時候。我上次不是和諸君談過嗎?我覺得寫作在初學方面最重要的不外兩點:一是寫的技術,二是寫的內容。這兩點雖同是不可少的,但是第二點似乎比第一點還要重要。我這時在寫的技術方面比較地有一些把握,但是因為經驗的薄弱,觀察的不深刻,實在覺得沒有什么可寫。于是我想個辦法,到圖書館里去看幾種英文的雜志,選譯一些東西。這選譯并不是什么長篇大文,只是幾百字的短篇的材料,例如體育雜志、科學雜志等等里面的零星的材料,大講其健康或衛生的方法,以及科學上形形色色的有趣的發明。這種材料在當時的《自由談》是可以適用的,可是試了幾次總是失敗,好像石沉大海,無影無蹤。但是我可以勉強抽出時間來的時候,還是試試看。有一天翻開報紙來,居然看見自己的文字登了出來,最初一剎那間好像還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仔細看著題目下的署名,的的確確一毫不差的是“谷僧”兩字(這是當時隨便取的筆名)!這樣陸陸續續地發表了好幾篇,到月底結算稿費的時候,報上那個請取稿費的啟事里,當然缺不了我的份!我便和我的弟弟同到棋盤街一個刻圖章的小攤上去刻了一個,拿到申報館去伸手拿錢。心里一直狐疑著,不知到底能夠拿到多少。不料一拿就拿了六塊亮晶晶的大洋!如計算起來,一千字至多不過一塊錢,但是我在當時根本沒有想到這樣計算過,只覺得喜出望外。我的弟弟比我年齡更小,看見好像無緣無故地柜臺上的人悄悄地付出幾塊大洋錢,也笑嘻嘻地很天真地替我高興。我們兩個人連奔帶跳地出了申報館,一直奔回徐家匯。這在我當時買一支筆買一塊墨都須打算打算的時候,當然不無小補。但是錢到了手,卻也就學了一點壞!回校的途中經過了一個賣彩票的店鋪門口,和弟弟兩個人商量一會,居然土頭土腦地下決心掏出一塊大洋買了一張彩票,后來這張彩票的結果和我最初若干次的投稿有著同樣的命運!

不久我又發現了一個投稿的新園地——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學生雜志》。記得當時在這個雜志里投稿最多的有三個人:一個是楊賢江,當時他還在師范學校求學;一個是蕭公權,他的底細我不知道,由他文字里看出他似乎是四川人;一個便是我。我的文字雖常常也被采登,但我自己知道都不及他們兩位的好,因此愈益勉力求進步,好像暗中和他們比賽似的。在這個雜志里所投的稿不像在《自由談》上的只有數百字,一來就是幾千字了。所寫的內容,大概偏于學生修養方面的居多,這是我在當時的學生群中觀察得來的材料(當時南洋公學的學生有千余人,這學生群還不算小),比以前譯述健康方法和科學小品的內容又有不同,在組織材料和構思方面比較地多得一點訓練。我從這里又得到一個教訓,就是我們要寫自己所知道得最清楚的事情,尤其是實踐或經驗中感到最深刻印象的事情。

但是我在《學生雜志》里投稿也不是完全順利的,總是去了好幾篇才登出一篇。登了一篇之后,好像替我打了一個強心針,再陸續寫幾篇去,登后再等著多少時候。關于好多沒有采登的稿子,我當時并不知道,也沒有想到這應該埋怨編輯先生,因為我知道自己的稿子并不是篇篇都好。我當時雖一點不知道自己將來的職業是編輯,但是說來奇怪,對于做編輯的苦衷,似乎已經了解。

新聞記者的作品

我在準備做工程師的學校里面——雖則還是中學——并不專心于準備做工程師,卻分著大部分的心力看這樣的書,翻那樣的報,和準備做工程師的工作都沒有什么直接的關系,這實在不足為訓。就職業指導的原則說,應該趕緊設法掉換學校才是,可是我當時在這方面是個“阿木林”(4),想都沒有想到,還是在暗中摸索著。

但是有一點卻在小學的最后一年就在心里決定了的,那就是自己宜于做一個新聞記者。在那個時候,我對于《時報》上的遠生的《北京通訊》著了迷。每次到閱報室里去看報,先要注意《時報》上有沒有登著遠生的特約通訊。我特別喜歡看他的通訊,有兩個理由:第一是他的探訪新聞的能力實在好,他每遇一件要事,都能直接由那個有關系的機關,尤其是由那個有關系的政治上的重要人物,探得詳細正確的內部的情形;第二是他寫得實在好!所以好,因為流利、暢達、爽快、誠懇、幽默。他所寫的內容和所用的寫的技術,都使當時的我佩服得很,常常羨慕他,希望自己將來也能做成那樣一個新聞記者。想諸君也許還記得,遠生就是名記者黃遠庸先生的筆名。我當時對于他的為人怎樣,完全不知道,但是在文字上認識了他,好像他就是我的一個極好的朋友。后來他因反對袁世凱稱帝而冒險南下,我已在中學里,對于他的安危,簡直時刻擔心著,甚至有好幾夜為著這件事睡不著。他離開上海赴美國,途中還寫了好幾篇短小精悍、充滿著朝氣的通訊登在《申報》上,是我生平最傾倒的佳作。我正切盼著他能繼續寫下去,不料他到舊金山的時候竟被暗殺,真使我悒郁不歡,好像死了我自己的一個好朋友。

我以前曾經談起在中學初年級的時候,對于先師沈永癯先生借給我的《新民叢報》,也有一時看入了迷,這也是鼓勵我要做新聞記者的一個要素。當然,那里面所建議的事情和所討論的問題,和當年的時代已不適合,我只是欣賞那里面的銳利明快、引人入勝的寫的技術,所以在中學二年級的時候就無意再看了,可是增強了我要做個新聞記者的動機,那影響卻是很有永久性的。

在中學二年級的時候,同房間的同學有一位彭昕先生,他的國文根底很好,對于秋桐(即現在到華北去做什么委員,使國人為之齒冷的章士釗)所辦的《甲寅雜志》看入了迷。他常常在我面前把秋桐的文章捧上了天,贊不絕口。平心而論,章士釗的現在行為雖令人齒冷,但在當時那一段時期的努力,卻也有他的勞績。我厭惡他現在的為人,同時我卻要承認當時確曾經受著秋桐文字的相當的影響。我因為彭先生的入迷,也對于《甲寅雜志》加了特殊的注意,每期都從我這位朋友那里借來看。秋桐文字的最大優點是能心平氣和地說理,文字的結構細密周詳,對政敵或爭論的對方有著誠懇的禮貌,一點沒有潑婦罵街的惡習氣。我很覺得這是現在我們應該注意的態度——尤其是在現在積極推動全國團結御侮的時候——不要心境過于狹隘,太不容人。我當時對于秋桐的文字雖不像我的同學彭先生那樣入迷,但卻也喜歡看。這對于我要做新聞記者的動機,也有相當的推動力。

其實也只有《甲寅雜志》能使秋桐令人敬重,后來秋桐反對“五四”運動的新文化,又辦什么《甲寅周刊》,同樣地用秋桐署名的文字,看了便令人作三日嘔!關于這一點,我也許可以捏造一個原則:就是做文章和做人實在有著密切的關系。做了一個要不得的人,原來能寫很好文章的,到了那時寫出來的也要變成要不得的東西。這也許是因為好的文章不僅是有著好的寫的技術,同時也離不開好的寫的內容。而且還有一點似乎奇特而卻也是事實的:那便是內容的要不得往往也要影響到寫的技術,因為只有理直氣壯的內容才寫得好,否則扭扭捏捏,不能遮掩它的丑態!

英文的學習

關于英文的學習,我不能忘卻在南洋公學的中院里所得到的兩位教師。后來雖有不少美籍的教師在這方面給我許多益處,但是這兩位教師卻給我以初學英文的很大的訓練和訣竅,是我永遠所不能忘的厚惠。在這國際交通日密、學術國際化的時代,我們要研究學問,學習一兩種外國文以作研究學問的工具,在事實上是很有必要的,所以我提出一些來談談,也許可以供諸君的參考。

我所要說的兩位英文教師,一位是在中學二年級的時候教授英文的黃添福先生。他就是拙譯《一位美國人嫁與一位中國人的自述》的那本書里的男主人公。他大概是生長在美國,英文和美國人之精通英文者無異;英語的流利暢達,口音的正確,那是不消說的。他只能英語,不會說中國話。做中國人不會說中國話,這就某種意義說來,似乎不免是一件憾事,但是僅就做英文教師這一點說,卻給學生以很大的優點。當然,倘若只是精通英文而不懂教授法,還是夠不上做外國文的良師。黃先生的教授法卻有他的長處。他教的是英文文學名著,每次指定學生在課外預備若干頁,最初數量很少,例如只有兩三頁,隨后才逐漸加多。我記得在一年以內,每小時的功課,由兩三頁逐漸加多到二十幾頁。上課的時候,全課堂的同學都須把書本關攏來,他自己也很公平地把放在自己桌上的那本書關攏起來。隨后他不分次序地向每一個同學詢問書里的情節,有時還加以討論。問完了每個同學之后,就在簿子上做個記號,作為平日積分的根據。他問每個同學的時候,別的同學也不得不傾耳靜聽,注意前后情節的線索,否則突然問到,便不免瞠目結舌,不知所答。在上課的五十分鐘里面,同學們可以說沒有一刻不在緊張的空氣中過去,沒有一刻不在練習聽的能力。

除聽的能力外,看的能力也因此而有長足的進展,因為你要在課堂上關攏書本子,隨時回答教師關于書內情節的問句,或參加這些情節的討論,那你在上課前僅僅查了生字,讀了一兩遍是不夠的,必須完全了然全課的情節,才能胸有成竹,應付裕如。換句話說,你看了你的功課,必須在關攏書本之后,對于書內的情節都能明白。這樣的訓練,對于看的能力是有很大的益處。我和同學們最初卻在心里有些反對,認為教師問起文學的內容好像和什么歷史事實一樣看待,使人費了許多工夫預備。但是經過一年之后,覺得自己的看的能力為之大增,才感覺到得益很大。

還有一位英文良師是徐守伍先生。他是當時的中院主任,等于附屬中學的校長;當我們到了四年級的時候(當時中學是四年制),他兼授我們一級的英文。他曾經在美國研究經濟學,對于英文也很下過苦功。他研究英文的最重要的訣竅是要明白英文成語的運用。這句話看來似乎平常,但在初學卻是一個非常重要而受用無窮的秘訣。徐先生還有一句很直率而扼要的話,那就是你千萬不要用你自己從來沒有聽過或讀過的字句。這在中國人寫慣中國文的人們,也許要覺得太拘泥,但是仔細想想,在原理上卻也有可相通的。我們寫“艱難”而不寫作“難艱”,我們寫“努力”、“奮斗”而不寫作“奮力”、“努斗”,不過是由于我們在不知什么時候、什么地方聽過或看過這類的用法罷了。初學英文的人,在口語上或寫作上往往有“捏造”的毛病,或把中國語氣強譯為英文,成為“中國式的英文”!要補救這個毛病,就在于留意不要用你自己從來沒有聽過或讀過的英文字句。在積極方面,我們在閱讀的時候,便須時常注意成語的用法。成語的用法不是僅僅記住成語的本身就夠的,必須注意成語所在處的上下文的意思。我們在所閱讀的書報里,看到一種成語出現兩三次或更多次數的時候,如真在用心注意研究,必能意會它的妙用的。我們用這樣的態度閱讀書報,懂得成語越多,記得成語越多,不但閱讀的能力隨著增進,就是寫作的能力也會隨著增進。

黃先生使我們聽得懂、聽得快,看得懂、看得快,偏重在意義方面的收獲;徐先生使我們注意成語的運用,對于閱讀的能力當然也有很大的裨益,尤其偏重在寫作能力的收獲。

我覺得這兩位良師的研究法可通用于研究各種外國文。

修身科的試卷

我讀到中學一年級的第二學期,家中對我的學費已無法供給,經濟上陷入了困境。在四面楚歌之中,忽然得到意外的援軍!在第一學期結束的時候,有一天無意中走過宿舍里的布告板的前面,看見有一大堆人伸長脖子看著一大篇的校長的布告,上面開頭便是校長對于品行重要的說教,最后一句是“本校長有厚望焉”,隨后是大批“優行生”的姓名。出乎我意料的是我自己的姓名也赫然夾在里面湊熱鬧!老實說,我當時對于“優行”這個好名稱卻不覺得怎樣,可是聽老同學們說起做了“優行生”可以得到免繳學費的優待,對于我當時竭澤而漁的苦況卻不無小補。

說起當時這種“優行生”的資格,卻也頗有趣味。最重要的是在大考時候那一篇修身科的試卷。修身科的教師就是當時的國文教務長,教的是宋明的理學,油印的講義充滿著許多慎獨的工夫、克欲的方法。教師上課的時候,就把這些講義高聲朗誦,同時在課堂里大踱其方步。他只是朗誦著講義,不大講解其中的意義,朗誦之后,余下來的工夫就大罵當代的一切人物,這些人在他似乎覺得都不合于他心目中的修身的標準!罵得痛快淋漓,往往要罵得哄堂大笑。當他滔滔不絕、口若懸河的當兒,如偶有同學在課堂里打瞌睡給他看見,他就要大聲發問:“你昨天夜里在被窩里干什么?我看你的臉色很靠不住!”弄得哄堂大笑,那個同學往往要難為情得面紅耳赤,無容身之地!到了大考的時候,他出一個多少有關理學的題目,叫大家做一篇文章。其實這篇文章的好壞,與其說是關于作者平日修身的怎樣,不如說是關于作者國文程度的怎樣。國文好的人就大占便宜,和修身不修身似乎沒有什么直接的關系。就一般說,國文好的同學大概多是用功朋友,在品行上不致怎樣撒爛污,但是也有例外的。我就親知道在另一級里有一位同學在考“修身”的前一夜,還請假在外打了通宵的麻將,第二天早晨匆匆到校應考,因為他的國文程度很好,考卷上仍得到一百分,他的大名仍在“優行生”之列!

大概“優行生”的推舉,是在教務會議中由修身科教師提出,由其他教師贊成通過的,所以僅僅修身科考卷好還不夠,其他功課也要相當地好。如有什么功課過于撒爛污,教這功課的那位教師也許要說幾句中傷的話,“優行生”突然間便不免要發生問題了!但是修身科在大考時的那一篇文章的優劣,確是一個很重要的因素。這樣決定“優行生”的辦法似乎很有疑問,可是在當時的我,得因此免除學費,卻是一個很大的幫助。

我在南洋公學讀到大學二年級(電機科),除了有一個學期是例外,其余的學期都很僥幸地被列在“優行生”,學費也隨著被免除了。我對于修身科的教師雖有著奇異的感想,但是這一點卻不得不感謝他。其中有一個學期是例外,這里面的情形也可說是例外的例外。校長依向例貼出布告,宣布“優行生”的名單,在名單之前也依向例有著一大篇“本校長有厚望焉”的說教,在那篇說教里特別提出我的名字,說我好得不得了,除學識是怎樣怎樣的精研通達外,性情又是怎樣怎樣的謙遜韜晦,簡直不是什么物質的獎勵所能包容的,所以特由校長加以這樣榮譽的獎勵,把“優行生”的名義暫停一次。這在教師們鼓勵的盛情固然可感,可是我那一學期的學費卻大費了一番的籌謀!

諸君知道學校里的費用,學費不過占著其中的一小部分,此外如買書費、膳費、紙筆費、洗衣費以及無法再節省的零用費,都要另外設法。投稿生涯也是“開源”之一法,所以當時有許多寫作譯述,與其說是要發表意見或介紹知識,不如說是要救窮。我的弟弟當時也同在南洋公學求學,他的經濟狀況當然不會比我好,也有一部分要靠做“優行生”所得的免除學費的優待。我們兩個人的“開源”的途徑既不廣,同時只得極力“節流”。從徐家匯到上海(指熱鬧的街市)有一二十里路,原有電車可通,我們在星期日偶因有事出校,往往不敢乘電車,只得跑路。在暑假期內,極力找家庭教師的職務做。在那時的南洋公學是上海最著名的一個學校,對于招考時的考試特別嚴格,所以有志投考的,在暑假期內常由父兄請人在家里補習功課。我們弟兄兩人很幸運地得到同學們的信任,他們遇著有親友們要物色這種補習教師,常替我們做負責的介紹,所以這在當時也是我們這苦學生的一條出路。

現在常有些青年寫信問我苦學生怎樣可以自給,這問題的確不易答復,因為這事沒有什么一定的公式,要看各人的環境、人緣和自己的能力。回想我自己當時的苦學生生涯,也不敢說有什么把握,只是過一學期算一學期,過一個月算一個月。這學期不知道下學期的費用在哪里,甚至這一個月不知道下一個月的費用在哪里,這簡直是常事。因此心境上常常好像有一塊石頭重重地壓住。別的同學在星期日是有著當然的娛樂,我的星期日卻和平日一樣;出校要用車費,沒有特別的事也不愿跑遠路;躲在校里也沒有什么娛樂,因為在星期日的學校原已像個靜寂的寺院。

孩子究竟脫不了孩子氣!記得有一次聽著一個親戚盛贊梅蘭芳的戲,說他真做得好,簡直是個“怪物”,不可不看,我們弟兄倆剛巧衣袋里多著幾塊錢,竟下決心同到天蟾舞臺去看了一次!看的是夜戲,因太遲不便回校,還同往旅館住宿了一夜。雖由徐家匯出來往返通是跑腿,但是已破天荒地用了十塊大洋,因為一個位置的票價就去了四塊大洋,那真是鬧了一次大闊!這事如被那位修身科教師知道了,也許要取消我們的“優行生”的資格!

幻想的消失

我在南洋公學的時候,在精神上常感到麻煩的,一件是經濟的窘迫,一件是勉強向著工程師的路上跑。前者的麻煩似乎還可以勉強拖過去,雖則有的時候好像到了絕境;后者的麻煩卻一天天地繼續下去。如果我肯隨隨便便地敷衍,得過且過,也許可以沒有什么問題,可是我生性不做事則已,既做事又要盡力做得像樣;所以我不想做工程師則已,要做工程師,決不愿做個“蹩腳”的工程師。我讀到中學四年級的時候,已感覺到“解析幾何”的和我為難,但是我當時并不知道天地間有所謂職業指導這個東西,只常常怪自己何以那樣不行!中學畢業后要分科了。除土木科和電機科外,還新設有鐵路管理科。原來同學里面性情不近于學工科的不止我一個人,據說鐵路管理科是不必注重物理、算學的,所以有不少同學加入。照理我也可以加入這一科,不過當時加入這一科的卻有許多平日不用功的同學,在一般同學看來,大有這是“藏污納垢”的一科,存著輕視的心理!而且我對于鐵路管理,自問也沒有什么特別的興味,所以我沒有一點意思要進這一科。由現在看來,前一種心理確是錯誤的,后一種心理也許還合于職業指導的一個原則。無論如何,我既無意于管理什么鐵路,只得在土木科和電機科兩者之間選擇一科。我說“只得”,因為在當時竟好像除了南洋公學,沒有別的什么學校看得上眼!算學是我的對頭,這是諸君所知道的。我聽見有些同學談起電機科對于算學的需要,不及土木科那樣緊張,我為避免“對頭”起見,便選定了電機科。到了這個時候,我對于工程師的幻想還沒有消失。這種幻想的所以還未消失,并不是因為我喜歡做工程師,卻是因為不知道有更改的必要和可能。我所以不喜歡做工程師,并不是不重視工程師,卻是因為我自己的能力和工程師沒有緣分。

但是我仍然糊里糊涂地向著工程師的路上跑。不久我對于工程師的幻想終于不得不完全消失,這件事我卻不得不謝謝張貢九先生。他當時教我們的微積分和高等物理學。諸君知道微積分是算學中比較最高級的階段,高等物理學對于算學的需求也是特別緊張的。而這位張先生對于這兩科考試的題目又特別地苛刻。他到考試的時候,總喜歡從別的書上搜求最艱深困難的題目給學生做,弄得同學們叫苦連天,尤其引起深刻反感的當然是像我這樣和算學做對頭的人們。最初我還再接再厲,不肯罷休,但是后來感覺到“非戰之罪”,便不得不另尋途徑了。可是怎么辦呢?尤其是“優行生”的問題!在南洋公學還可借口“優行生”來湊湊學費,如換一個學校,連這樣一點點的憑借也沒有了。這是一種最躊躇的心理。

可是問題當然還沒有解決。同時有一位姓戴的同學卻給我一個很大的推動。他在我們的同級里,對于工科的功課卻是賦有天才的,但是他對于醫學的研究具有更濃厚的興味,便下決心于中學畢業后,考入圣約翰大學的醫科(先須進理科)。他去了以后,偶然來談談,我才知道圣約翰的文科比較地可以做我轉校的參考。我此時所要打算的是經濟的問題,因為到圣約翰去之后,不但沒有“優行生”的獎學金,而且圣約翰大學是向來有名的貴族化的學校。這個學校的課程內容,比較地合于我的需要,而貴族化的費用卻給予我一個很困難的問題。事有湊巧,有一位同級的同學葛英先生正在替他的一個本家物色一個家庭教師。他的那位本家是在宜興縣的蜀山鎮,家里是開瓷廠的,年已六十幾歲了,對于三個孫子的學業希望得非常殷切,托我的這位同學代為物色一個好教師,要請到蜀山鎮去做西席老夫子的。我是否夠得上做一個好教師,自己實在毫無把握,但是這位同學知道我有暫時做事積資再行求學的意思,極力慫恿我接受這個位置。當時是在將放年假的時候,他們打算請我去教半年,準備使那三個小學生能在第二年的暑假考入學校。為特別優待我起見,他們自動建議每月送我“束脩”四十元,來往盤費都由東家擔任。這位東家雖是還拖著一根大辮子,年齡已達六十幾歲的老先生,但是對于我這個青年“老夫子”卻表示著十二萬分的敬意;他的那樣謙恭誠摯的盛情厚誼,實在使我受到很深的感動。我想一部分也許是由于他對于三個孫子的學業前途盼望得十分殷切,推他愛護孫子的心而愛護到所請的“老夫子”;一部分也許是由于我的那位同學在他面前把我說得太好了。

青年“老學究”

我真料想不到居然做了幾個月的“老學究”!這在當時的我當然是不愿意做的。一般青年的心理也許都和我一樣吧,喜走直線,不喜走曲線,要求學就一直入校求下去,不愿當中有著間斷。這心理當然不能算壞;如果有走直線的可能,直線當然比曲線來得經濟——至少在時間方面。但是我們所處的實際環境并不是烏托邦,有的時候要應付現實,不許你走直線,也只有走曲線。我當時因為不能繼續入校,心理上的確發生了非常煩悶悒郁的情緒;去做幾個月的“老學究”,確是滿不高興、無可奈何的。不過從現在想來,如有著相當的計劃,鼓著勇氣往前走,不要自餒,不要中途自暴自棄,走曲線并不就是失敗,在心境上用不著怎樣難過;這一點,我很誠懇地提出來,貢獻于也許不得不走著曲線的青年朋友們。拿破侖說“勝利在最后的五分鐘”,這句話越想越有深刻的意味,因為真正的勝利要看最后的分曉,在過程中的曲折是不能即作為定案的。我們所要注意的是要做繼續不斷的努力,有著百折不回的精神向前進。

我當時在最初雖不免有著煩悶悒郁的情緒,但是打定了主意之后,倒也沒有什么,按著已定的計劃向前干去就是了。

我的那位東家葛老先生親自來上海把我迎去。由上海往宜興縣的蜀山鎮,要坐一段火車,再乘小火輪,他都一路很殷勤地陪伴著我。蜀山是一個小村鎮,葛家是那個村鎮里的大戶,他由碼頭陪我走到家里的時候,在街道上不斷地受著路上行人的點頭問安的敬禮,他也忙著答謝,這情形是我們在城市里所不易見到的,倒很引起我的興趣。大概這個村鎮里請到了一個青年“老學究”是家家戶戶所知道的。這個村鎮里沒有郵政局,只有一家雜貨鋪兼作郵政代理處,我到了之后,簡直使它特別忙了起來。

我們住的雖是鄉村的平屋,但是我們的書房卻頗為像樣。這書房是個隔墻小花廳,由一個大天井旁邊的小門進去,廳前還有個小天井,走過天井是一個小房間,那便是“老夫子”的臥室。地上是磚地,窗是紙窗,夜里點的是煤油燈。終日所見的,除老東家偶然進來探問外,只是三個小學生和一個癩痢頭的小工役。三個小學生的年齡都不過十一二歲,有一個很聰明,一個稍次,一個是聾子,最笨;但是他們的性情都很誠摯篤厚得可愛,每看到他們的天真,便使我感覺到愉快。所以我雖像入山隱居,但有機會和這些天真的兒童朝夕相對,倒不覺得怎樣煩悶。出了大門便是碧綠的田野,相距不遠的地方有個山墩。我每日下午五點鐘放課后,便獨自一人在田陌中亂跑,跑到山墩上瞭望一番。這種賞心悅目的自然界的享受,也是在城市里所不易得到的,即比之到公園去走走,并無遜色。有的時候,我還帶著這幾位小學生一同出去玩玩。

在功課方面,這個青年“老學究”大有包辦的嫌疑!他要講解《論語》、《孟子》,要講歷史和地理,要教短篇論說,要教英文,要教算學,要教書法,要出題目改文章。《論語》、《孟子》不是我選定的,是他們已經讀過,老東家要我替他們講解的。那個聾學生只能讀讀比較簡單的教科書,不能作文。夜里還有夜課,讀到九點鐘才休息。這樣的兒童,我本來不贊成有什么夜課,但是做“老夫子”是不無困難的,如反對東家的建議,大有偷懶的嫌疑,只得在夜里采用馬虎主義,讓他們隨便看看書,有時和他們隨便談談,并不認真。

我自己是吃過私塾苦頭的,知道私塾偏重記憶(例如背誦)而忽略理解的流弊,所以我自己做“老學究”的時候,便反其道而行之,特重理解力的訓練,對于背誦并不注重。結果,除了那位聾學生沒有多大進步外,其余的兩個小學生都有著很大的進步。最顯著的表現,為他們的老祖父所看得出的,是他們每天做一篇的短篇論說。

我很慚愧地未曾受過師范教育,所以對于怎樣教小學生,只得“獨出心裁”來瞎干一陣。例如作文,每出一個題目,必先顧到學生們所已吸收的知識和所能運用的字匯,并且就題旨先和他們略為討論一下。這樣,他們在落筆的時候,便已有著“成竹在胸”、“左右逢源”的形勢。修改后的卷子,和他們講解一遍之后,還叫他們抄一遍,使他們對于修改的地方不但知其所以然,并且有較深的印象。

踏進了約翰

幾個月的鄉村生活匆匆地過去,轉瞬已到了暑假。幾個小學生到上海投考學校,我也回到上海,準備投考圣約翰大學。

和我同時投考約翰的還有一位南洋同學,就是現在的王以敬醫師,他原是在南洋選定土木科的,因為性情不近,改選醫科。我們兩個人在南洋時雖所進的學科不同,但是都讀到大學二年級。他進醫科,先要進約翰的理科,我要進的卻是約翰的文科。由工科轉到理科,比我由工科轉到文科來得便當,因為工科和文科的課程相差太多了。幸而我自己平時對于文科有關系的書籍已無意中看得不少。在那時并不知道自己要轉文科,不過因為自己喜歡看,所以便常常看看,不料在這個緊急備考的時候,居然有一點用處。例如要考的英文文學名著,在一二十種中選考四種,這就不是臨時抱佛腳所能速成的。可是無論如何,要想從工科二年級跳到文科三年級,這在當時好多朋友都認為是太大膽的。我所以不得不這樣大膽來拼一下,與其說是我的野心,不如說是因為我的經濟力量常在風雨飄搖的境況中,希望早些結束我的大學教育。

我和王先生同住在上海青年會寄宿舍里,兩個人同住在一個房間。臨考的那幾天,我們兩個人的心理都非常緊張。我們都存著非考取不可的念頭,因為我們都各有苦衷。王先生立志研究醫學,上海除德文的同濟外,英文的醫學校在當時只有約翰是比較差強人意的。我呢,在當時也覺得要研究英文,在上海似乎也只有約翰是比較差強人意的。可是考試的成敗是最難捉摸的事情,所以那幾天我們的心理是特別地緊張,差不多每日二十四小時都是時刻在惴惴危懼著的。每天夜里,我們兩人都開著“夜車”,預備考試的功課到兩三點鐘,疲頓得不堪言狀。考試的那一天,天蒙蒙亮就起來,匆匆盥洗了后,連早餐都沒有用,就匆匆出發,同乘電車到靜安寺。還早得很,有幾十個同往投考的人們不約而聚地步行一小時左右,才到約翰。考大學三年級的只有王先生和我兩個人。因為我們所投考的學科不同,所以兩個人還是分開來考的,各人都分別到各個有關系的教授房間去應試。提心吊膽了差不多一個星期,結果居然兩人都被錄取了,希望愈迫切和用力愈艱苦而得到的東西,在心理上也愈覺到快慰。我們兩人得到投考勝利的消息后,當然是喜不自勝的。

好了,我如愿以償地踏進了約翰了。這樣轉換了一個學校,在南洋時功課上所感到的煩悶,一掃而光,這是最痛快的一件事。在約翰的教授方面,也有幾位是比較可以滿意的,例如哲學教授卜威廉、歷史學教授麥克納爾、經濟學教授倫默等。雖也有幾個飯桶教授濫竽其間,但是我可以不選他們的課程,不致受到什么影響。

我在約翰雖然僅有兩年,但也得到很多的益處,尤其是快讀的能力。像麥克納爾先生,他最注重課外參考書的閱讀;他所指定的參考書很多,而且要調閱我們的筆記,非讀得快,很難交卷,所以我們用在圖書館里的時間不少。約翰在最初受人詬病的是造成了不少買辦,或做外人爪牙的翻譯,但是我以為學會了英文來做研究學問的工具,卻是另一回事。平心而論,對于這個工具的熟練,我不得不感謝我的母校——約翰大學。講到社會科學方面,這個學校里只是沿襲著美國式的傳統的說法,就近代新社會科學的眼光看去,似乎給予學者的沒有什么精要的知識,但是近代新社會科學也不是憑空突如其來的,要徹底懂得近代新社會科學的真諦,對于傳統學說也需要有相當的明了,所以我這兩年的光陰并不覺得是虛擲的。

在約翰時最使我索然乏味的事情,是每晨二十分鐘和星期日上午一兩小時的“做禮拜”。每日早晨上課之前,全體同學千余人要聚在大禮堂上,校長和教授們便聚在大禮堂的講壇上,由校長領導著大玩其禱告和朗誦《圣經》的玩意兒。依例全體都要跪著,幸而除卻前兩排的同學因為太近于講壇不得不下跪外,后面的大多數的同學坐在一排一排的矮椅上,和跪下的樣子也差不多,大家便實行馬虎主義,還是堂而皇之地坐著。星期日的上午,不得不坐在教堂里聽那個主教的胡說八道,也是一件苦事。抵制的辦法只得讓他盡管張開他的嘴吧,我卻盡轉著我自己的念頭,這也許是另一種的“走曲線”吧。

深摯的友誼

跨進了約翰之后,課程上的煩悶消除了,而經濟上的苦窘還是繼續著。辛辛苦苦做了幾個月的青年“老學究”所獲得的經費,一個學期就用得精光了,雖則是栗栗危懼地使用著。約翰是貴族化的學校,富家子弟是很多的。到了星期六,一輛輛的汽車排在校前好像長蛇陣似的來迎接“少爺們”回府,我穿著那樣寒酸氣十足的衣服跑出門口,連黃包車都不敢坐的一個窮小子,望望這樣景象,覺得自己在這個學校簡直是個“化外”的人物!但是我并不自餒,因為我打定了“走曲線”的求學辦法。

但是我卻不得不承認,關于經濟方面的應付,無論怎樣極力“節流”,總不能一文不花;換句話說,總不能一點“開源”都沒有。這卻不是完全可由自己做主的了!在南洋附屬小學就做同學的老友郁錫范先生,那時已入職業界做事;我實在沒有辦法的時候,往往到他那里去五塊十塊錢的借用一下,等想到法子的時候再還。他的經濟力并不怎樣充分,但是隔幾時暫借五塊十塊錢還覺可能;尤其是他待我的好,信我的深,使我每次借款的時候并不感覺到有著絲毫的難堪或不痛快的情緒,否則我雖窮得沒有辦法,也是不肯隨便向人開口的。在我苦學的時候,郁先生實在可算是我的“鮑叔”。最使我感動的是有一次我的學費不夠,他手邊也剛巧在周轉不靈,竟由他商得他的夫人的同意,把她的首飾都典當了來助我。但是他對于我的信任心雖始終不變,我自己卻也很小心,非至萬不得已時也絕對不向他開口借錢;第一次的借款未還,絕對不隨便向他商量第二次的借款。一則他固然也沒有許多款可借;二則如果過于麻煩,任何熱心的朋友也難免于要皺眉的。

我因為要極力“節流”,雖不致衣不蔽體,但是往往衣服破爛了,便無力置備新的;別人棉衣上身,我還穿著夾衣。蚊帳破得東一個洞、西一個洞,蚊蟲乘機來襲,常在我的臉部留下不少的成績。這時注意到我的情形的卻另有一位好友劉威閣先生。他是在約翰和我同級的,我剛入約翰做新生的時候,第一次和他見面,我們便成了莫逆交。他有一天由家里回到學校,手里抱著一大包的衣物;一團高興地跑進了我的臥室,打開來一看,原來是一件棉袍,一頂紗帳!我還婉謝著,但是他一定要我留下來用。他那種特別愛護我的深情厚誼,實在是使我一生不能忘的。那時他雖已結了婚,還是和大家族同居的,他的夫人每月向例可分到大家族津貼的零用費十塊錢;有一次他的夫人回蘇州娘家去了一個月,他就硬把那十塊錢給我用。我覺得這十塊錢所含蓄的情義,是幾十萬幾百萬的巨款所含蓄不了的。

我國有句俗話,叫作“救急不救窮”,就個人的能力說,確是經驗之談。因為救急是偶然的、臨時的,救窮卻是長時期的。我所得到的深摯的友誼和熱誠的贊助,已是很難得的了,但是經常方面還需要有相當的辦法。我于是開始翻譯杜威所著的《民治與教育》。但是巨著的譯述,有遠水不救近火之苦,最后還是靠私家教課的職務。這職務的得到,并不是靠什么職業介紹所,或自己登報自薦,卻是和我在南洋時一樣,承蒙同學的信任,剛巧碰到他們正在替親戚物色這樣的教師。我每日下午下課后就要往外奔,教兩小時后再奔回學校。這在經濟上當然有著相當的救濟,可是在時間上卻弄得更忙。忙有什么辦法?只有硬著頭皮向前干去。白天的時間不夠用,只有常在夜里“開夜車”。

后來我的三弟進南洋中學,我和我的二弟每月各人還要設法拿幾塊錢給他零用,我經濟上又加上了一點負擔。幸而約翰的圖書館要雇用一個夜里的助理員,每夜一小時,每月薪金七塊錢。我作毛遂自薦,居然被校長核準了。這樣才勉強挨過難關。

畢云程先生乘汽車趕來借給我一筆學費,也在這個時期里,這也是我所不能忘的一件事,曾經在《萍蹤寄語》初集里面談起過,在這里就不贅述了。

深摯的友情是最足感人的。就我們自己說,我們要能多得到深摯的友誼,也許還要多多注意自己怎樣做人,不辜負好友們的知人之明。

苦學時代的教書生涯

我在做苦學生的時代,經濟方面的最主要的來源,可以說是做家庭教師。除在宜興蜀山鎮幾個月所教的幾個小學生外,其余的補習的學生都是預備投考高級中學的。好些課程由一個人包辦,內容卻也頗為復雜。幸而我那時可算是一個“雜牌”學生:修改幾句文言文的文章,靠著在南洋公學的時候研究過一些“古文”;教英文文學,靠著自己平日對這方面也頗注意,南洋和約翰對于英文都有著相當的注重,尤其是約翰;教算學,不外“幾何”和“代數”,那也是在南洋時所熟練過的。諸君也許要感覺到,算學既是我的對頭,怎好為人之師,未免誤人子弟。其實還不至此,因為我在南洋附屬中學時,對于算學的成績還不壞,雖則我很不喜歡它。至少教“幾何”和“代數”,我還能勝任愉快。現在想來,有許多事真是在矛盾中進展著。我在南洋公學求學的時候,雖自覺性情不近工科,但是一面仍盡我的心力干去,考試成績仍然很好,仍有許多同學誤把我看作“高才生”,由此才信任我可以勝任他們所物色的家庭教師。到約翰后,同學里面所以很熱心拉我到他們親戚家里去做家庭教師,也因為聽說我在南洋是“高才生”;至少由他們看來,一般的約翰生教起國文和算學來總不及我這個由南洋來的“高才生”!我慨然擔任家庭教師的職務,為的是要救窮,但是替子弟延請教師的人家所要求的條件卻不是“窮”,僅靠“窮”來尋覓職業是斷然無望的。我自己由“工”而“文”,常悔恨時間的虛耗,但是在這一點上卻無意中不免得到一些好處;還是靠我在讀工科的時候仍要認真,不肯隨隨便便撒爛污。

在我自己方面,所以要擔任家庭教師,實在是為著救窮,這是已坦白自招的了(這倒不是看不起家庭教師,卻是因為我的功課已很忙,倘若不窮的話,很想多用些工夫在功課方面,不愿以家庭教師來分心)。可是在執行家庭教師職務的時候,一點不愿存著“患得患失”的念頭,對于學生的功課異常嚴格,所毅然保持的態度是:“你要我教,我就是這樣;你不愿我這樣教,盡管另請高明。”記得有一次在一個人家擔任家庭教師,那家有一位“四太爺”,掌握著全家的威權,全家上下對他都怕得好像遇著了老虎,任何人看他來了都起立致敬。他有一天走到我們的“書房”門口,我正在考問我所教的那個學生的功課,那個學生見“老虎”來了,急欲起來立正致敬,我不許他中斷,說我教課的時候是不許任何人來阻撓的。事后那全家上下都以為“老虎”必將大發雷霆,開除這個大膽的先生。但是我不管,結果他也不敢動我分毫。我所以敢于強硬的,是因為自信我在功課上對得住這個學生的家長。同時我深信不嚴格就教不好書,教不好書我就不愿干,此時的心里已把“窮”字拋到九霄云外了!

這種心理當然是很矛盾的。自己的求學費用明明要靠擔任家庭教師來做主要來源,而同時又要這樣做硬漢!為什么要這樣呢?我自己也并沒有什么理論上的根據,只是好像生成了一副這樣的性格,遇著當前的實際環境,覺得就應該這樣做,否則便感覺得痛苦不堪忍受。

出乎我意料的是:我這樣的一個“硬漢教師”,不但未曾有一次被東家驅逐出來,而且凡是東家的親友偶然知道的,反而表示熱烈的歡迎,一家結束,很容易地另有一家接下去。我仔細分析我的“硬”的性質,覺得我并不是瞎“硬”,不是要爭什么意氣,只是要爭我在職務上本分所應有的“主權”。我因為要忠于我的職務,要盡我的心力使我的職務沒有缺憾,便不得不堅決地保持我在職務上的“主權”,不能容許任何方面對于我的職務做無理的干涉或破壞(在職務上如有錯誤,當然也應該虛心領教)。我不但在做苦學生時代對于職務有著這樣的性格,細想自從出了學校,正式加入職業界以來,也仍然處處保持著這樣的性格。我自問在社會上服務了十幾年,在經濟上僅能這手拿來,那手用去,在英文俗語所謂“由手到嘴”的境況中過日子,失了業便沒有后靠可言,也好像在苦學生時代要靠著工作來支持求學的費用,但是要使職務不虧,又往往不得不存著“合則留,不合則去”的態度。所以我在職業方面,也可說是一種矛盾的進展。

初出茅廬

我是在一九二一年畢業于約翰的。向例在行畢業禮的那一天,各同學都一律要穿西裝,要罩上寬袍大袖的學士禮服,戴上方帽子。這在富家的子弟,到了這一天,當然可以出錢特制很講究的西裝和禮服,在我這窮學生,卻又是一個問題了。學士禮服和方帽子是可以租的,這倒有法可想。關于西裝,因為常有西裝裁縫到寄宿舍里來兜生意,尤其是在將行畢業禮的前幾天。我便和其中一個商量,要暫時賒賬,等兩三個月以后才付錢。他答應了,我這個問題才解決。

到了行畢業禮的那一天,各同學的家屬,老的幼的,男的女的,都跑來湊熱鬧。他們當然都是笑嘻嘻的、很快樂的。各同學先在操場上列成雙人隊,由校長和各教授引導著,魚貫緩步進大禮堂,各家屬和來賓們擁擠地圍著大鼓其掌。我此時夾在隊伍中,的確引起了異樣的情感——與其說是勝利的感覺,不如說是傷感的意味居多。我的大家族住在北平,自己還未結婚,沒有什么嬌妻,也沒有什么愛人,來分受我在這剎那間的情緒上的反應。所以我很覺得好像是個孤零零的孤兒夾在怪熱鬧的環境中,想到平日的苦忙,想到平日的奔波,想到平日籌措學費的艱辛,想到這一天所剩下來的是三四百元的債務和身上穿著的賒賬的西裝!這種種零零碎碎的毫無系統的念頭,像閃電似的在腦際掠過去,竟使我在那剎那間“生惕門陀”(sentimental)起來了,眼眶里涌上了熱淚——莫名其妙的熱淚。但在前后左右都充滿著喜容和笑聲,獨有一個人掉淚,似乎是怪難為情的,所以立刻裝作笑容,把那涌上來的熱淚抑制著向里流。

大學教育算是告了一個結束。雖然在求學的工具和社會科學的知識方面,還只是建立了一個基礎,但是學校卻不得不離開了。離開了學校,當然要注意到職業界這方面來。

同級的各同學在將畢業的時候,對于自己的將來職業就已開始打算(其中雖有極少數已決定畢業后到美國去留學)。我本是要想入新聞界的,但是一時得不到什么機會,以前“走曲線”求學,現在又不得不“走曲線”就業了。我說“就業”而不說“求業”,因為在畢業前的一兩個月,畢云程先生就對我說,穆藕初先生要請一位英文秘書,問我就不就。當時穆先生正在辦厚生紗廠,不久以前正出了五萬元資送五個北大學生出國留學,這件慨捐巨款樂育人才的事情,使我對他頗有著好感,便答應了下來。

到厚生紗廠辦事沒有幾天工夫,穆先生創辦上海紗布交易所,他自己任理事長,把我調到紗布交易所擔任英文秘書。其實紗布交易所里面關于英文的信件很少,每天只翻譯幾頁關于紗市的英文電訊,內容只是數目字的變異,格式都是很呆板的。每月薪水倒有一百二十元,這在我這樣初畢業于學校的小子,已不能算少,雖則當時交易所林立,生意興隆,薪水比任何機關都大,我這樣的薪水在比較上仍是很平常的。我倒不嫌薪水小,卻覺得我的工作不合于我的愛好。誠然,我也知道初出就業,不能苛求,只得一步一步地干去;也明知重大的責任要從比較小的責任開始。我的不喜歡,不是因為事情的機械,或是事情的小。我后來辦理出版業的時候,任何機械的事情或是任何小事情,我都干得津津有味。我只覺得一天那樣翻譯著幾張紗市的電訊,沒有什么意義,尤其覺得這是用不著一個什么英文秘書來辦的事情。空閑的時候太多,也是使我覺得不安的一件事。

在精神上雖有這樣的煩悶,但是因為一方面還沒有較適宜的機會,一方面又急于要歸還所借的學費,只得打定主意拖下去。

在這樣的煩悶的環境中,如果說還有一些愉快的事情,那要算是認識了一位好友余天棟先生。他是東南大學商科畢業的一個英俊煥發、至誠感人的有為青年,這時他在擔任紗布交易所的會計科科長,在該所是比較重要的職務。我以前并不認識他,到交易所的第一天,在成立會的會場上遇著,經穆先生介紹后,他那樣的和藹、殷勤、豪爽的態度和待我的懇摯親切,就已使我感覺到他是一個值得敬愛的好友。我是一個爽快的人,他也是一個爽快的人。我每遇著我所敬愛而知心的人,就喜歡披肝瀝膽地暢談;他也是這樣。所以我們不遇著則已,一遇著了,總是一談幾小時。他為人整潔、敦厚、聰明、正直,而又很富于幽默。在星期日,我們常在一起,每每一談就談了半天。我記得有一次我們在大雨中穿著雨衣,在四川路一帶走著,上面雖有傾盆大雨淋著,我們還是談笑自若,邊走邊談,愈談愈有味。

我那時因為急于歸還學費,每次領薪水的時候,留下自用的錢總是很少的,到了月底,往往只剩幾角錢,窘迫得可笑。他的薪水賺得比我多,到了這種時候,他往往自動地一定要把五塊錢的鈔票塞在我的衣袋里,強要借給我用。

我離開紗布交易所之后,他還在那里做他的會計科科長,一時失卻了我,使他感到懊喪萬狀。后來我們雖因各人都忙,不能常聚,一聚還是暢談幾小時。當我籌備結婚的時候,他也離開了紗布交易所,正在打算赴美再求深造,同時在做標金生意,想多弄得幾個錢帶出去。他知道我婚費還有問題,慨然代出二百元湊在他一起做一次標金生意,不料運道不好,完全蝕光。他又慨然說,我的費用來源不易,一定不要我還這二百元,所蝕的由他負責付出。雖然我再三婉卻,他還是不許。他對于朋友的慷慨義俠,往往如此。

他還未赴美,忽于一個夏天患時疫,上午還是活潑潑的,下午就死在時疫醫院里。我知道了好像聽到晴天霹靂,淚如泉涌,急奔到尸前大哭一場,已不能和他再談一句話了。失卻了這樣的一個好友,實在是我生平的一大損失。

三星期的練習

初出茅廬的第一炮似乎就放得不響!

當然,我對于所做的事還不肯馬虎。即如每天所譯的紗市電訊,我對于其中的數目字都特別謹慎,總是很仔細地和原稿對一遍才放手發出去,因為我知道這些數目字在我看來雖毫無關系,在做生意的人們看來,錯了一個數目字也許就有著很大的出入。我要么立刻辭職不干,否則在職一日,當然要盡我一日的職守。

我對于自己的職務不肯一絲一毫的撒爛污,但同時卻不愿忍受任何不合理的侮辱。這時紗布交易所里有一個高級職員,自恃他是所里的某要人的親戚,對一般同事常表現他的盛氣凌人的侮慢的音容。各人對他雖積恨在心,但都敢怒而不敢言,尤其是和我同辦公室的那位長著兩撇八字須的中文秘書,常受他的閑氣。有一天他也來向我嘗試嘗試,用很不客氣的口吻“命令”我寫一封英文信,我也立刻板起面孔、嚴肅著嗓子,回敬他一個打擊:“你不要那樣神氣活現!我不是你個人的英文秘書!我不寫!”他還想爭辯,我再敬他一個打擊:“你不配和我多說,有理盡可徑向理事長或理事會報告!”他才怒氣沖沖地跑開。他一出了我的辦公室,那位中文秘書就樂得跳起,急急地宣傳了出去,各同事都為之歡騰,那位充滿著正義感的好友余天棟,立刻跑進來欣欣然和我大握其手,大道其賀!

我老等著那個自恃有靠山的職員“借刀殺人”,來打破我的飯碗,但是等了好幾天,并沒有什么動靜,才知道他原是一個欺軟怕硬的東西!從此以后,他固然不敢再來惹我,就是對于其他的同事,也不得不稍為小心了。但是他雖然不能打破我的飯碗,我自己卻很想打破這個飯碗!我是靠自食其力的人,要打破這個舊飯碗,不得不先找新飯碗,所以我在這個時候的問題是怎樣找個新飯碗。

我很想進新聞界,所以我的注意又先轉到這方面來。當時張竹平先生正在做《申報》的經理,我因為他是約翰同學,便借著這個關系去找他。我表示要進新聞界服務的意思,托他替我留意相當的機會。他很誠懇,據說對我在學校時的成績也很知道,先拿一件近兩萬字的英文文件叫我翻譯。我很賣力地把那文件在最短時間內譯好送去,他看后表示滿意,送我二十塊錢稿費,同時叫我再等機會。

不久張先生又來叫我去。他說在申報館里暫時有不少英文函件需要人幫忙,叫我幫幫他的忙,不過說明只是以私人的資格去幫他的忙,不算是正式職員。我答應了,每天在下午六點后,離開了交易所的辦公室,便匆匆跑到他那里去。我們兩人同在申報館樓上一間小小的辦公室里,在我的小桌上擺著一架英文打字機,他的辦公桌上七橫八豎地堆著不少待復的英文函件。依我所記得,那些信件的內容大概都是關于廣告方面說服外國公司兜生意的,或是因為買報紙和外國紙張公司辦交涉的。他把答復的大意告訴我,由我就在打字機上翻成英文。他對于英文的寫作雖不很高明,但是對于英文寫作的辨別力卻很強。他辦事那樣認真的態度,實在給我一個很深刻的教訓。你替他寫的英文信,一定要把他的意思完全不漏地寫出來,而且要用很有表現力的字句寫出來,否則寫好了他還是一定要你重新寫過。你只要有一句寫得不能完全使他恰意,他也要你再寫過一張。不但如此,他把意思告訴你之后,你一面在打字機上滴滴答答地打著,他一面卻在房里踱著方步,仍在轉著他對于復信的念頭。有時你的信打到了一半,他老先生在踱方步中抓抓他的禿頭,想出了新的意思,叫你重打過!最尷尬的是有時你的全信剛要打好,他忽然抓著頭想出了什么好意思,再叫你重新打過!他對于某一件要答復的事情,總是要在這件事情上轉盡了念頭:要說明的意思,總要說得一絲一毫不漏;如果是駁復的話,總要使得接信的人不能再開口!所以我每夜工作到十點鐘,手不停止地在打字機上工作著,每封信打到最后一行的時候,總要很擔心地望望那位踱方步抓禿頭的朋友!每夜這樣工作了幾小時,走出申報館門口的時候,總是筋疲力盡,好像生了一場大病剛好似的。

這樣干了三個星期,把堆積的英文信件清理之后,才告一段落。當時我得到多少金錢的酬報,現在已不記得,但是我好像做了三星期的練習生,學得辦事的認真態度,卻是無價之寶;雖則我以為辦理信件的時候,尤其是叫人打英文信件的時候,轉念頭最好仔仔細細地總轉一下,不要零零碎碎地轉。

后來張先生拉我加入《時事新報》,這三星期的練習也許也是一種有力的媒介。

新飯碗問題

“練習生”雖做了三星期,“新飯碗”問題還是未能解決。

整個的“新飯碗”一時雖未找到,零碎的小事卻接踵而來。有一位比我前一級畢業的約翰同學在上海青年會中學擔任教務主任,有一級的英文教員被學生驅走,尤其是因為在那一級里有三四個“吵客”,弄得那位英文教員不得不知難而退。這位約翰同學不知從哪里聽到我的教授法可以鎮壓“學潮”,趕快來和我商量,要我去暫行代庖;為的便利起見,他特把功課的時間分排在午飯后的一小時,不致妨礙到我在交易所的辦公時間。其實我這時只做過家庭教師,對于學校的正式教課并沒有過實際的經驗。但是因為他的要求非常迫切,我也還有時間湊湊,便答應他試試看,并說明是嘗試性質,如果上了一兩課,學生略有不服的表示,我就不來。他答應了這個條件,我才接受他的要求。

我這次試驗的結論,覺得學校之所以有學潮,除有特殊的復雜情形之外,教師自己的不行實在是主要的原因,不能完全怪學生。我在這里并不是要替自己瞎吹,表示自己是怎樣“行”的好教師;我在上面已老實承認過,我此時對于學校的正式教課還是毫無經驗的。可是我去給那位被驅逐的教師代庖,卻也有我自己的方法。我很認真地把自己所教的功課準備好,上課的時候使學生們對于所提出的疑問得到滿意的解釋;等到大家沒有問題可問的時候,就對學生加以考問,被問的人愈多愈好,使全課堂都有著緊張的空氣;問的時候,要隨手在一個小簿子上把各人答案的成績用符號記錄下來,這樣使學生們知道你是在深切注意各人的平日成績,不是可以含糊過去的;尤其是對于著名做“吵客”的幾位學生,要每課都要問到,這倒不是有意和他們為難,卻是使他們的精神才力轉到研究學問方面去,不過問的時候卻要在考問各人的當中隨意問到他們,不可使他們誤會是有意和他們為難;同時在課堂里要睜開眼睛時刻注意望到全課堂的各角落,使各人都知道你的注意力是在顧到全課堂的秩序,“吵客”們便沒有機會在課堂上瞎吵了。在這樣注意力籠罩下的課堂,偶有一二“吵客”搗亂,如向同學擲紙丸之類的惡作劇,教師只須立刻對他注目,甚至把功課暫行擱置幾秒鐘對他注目,全課堂的同學都會移轉視線對他望望,竟可以使他面紅耳赤,感到不安,沒有人更愿效尤了。最重要的當然是要教師自己對于功課能夠力求勝任愉快,其余的問題都比較易于解決了。

以前那位英文教員每課一句句用中文講給學生聽。學生不必自己預備,不必用工夫找字典,對他還是不滿意;我漸漸使學生自己預備功課,找字典,上課用英語考問,學生不但不討厭,不反對,反而表示歡迎,在學期末了,反而向教務主任要求叫我連任下去(雖到后來我因離開交易所,另就他業,時間上難于兼顧,沒有回報他們的好意)。以我當時那樣沒有經驗的英文教師,和驅逐教員的學生們周旋,還有意外的結果,可見制造學潮的責任不得不歸功于教員自己的“飯桶”!

每星期三四小時的功課,這不能成為整個的“新飯碗”,所以我還不能不設法解決我的“新飯碗”問題。

新聞界方面一時既沒有相當的機會給我嘗試,我在中學校里教英文又有相當好的印象,于是覺得倘若教育界方面能有相當的機會做做看,也頗想再試試“走曲線”的就業策略。主意打定之后,便向這條路線進攻。我想起教育界前輩黃任之先生。我知道他是南洋公學的師范生,那時候還是蔡孑民先生當教員,后來的南洋公學在那時還只有一個雛形,我要和他認先后同學,當然是遠得很。我和黃先生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還在南洋附屬小學做小學生。記得那時他剛由美國考察回來,有一晚南洋學會請他到上院大禮堂向全體同學演講,小學的最高兩級由沈叔逵先生領導著去參加聽講,我也夾在這人群中聽他演講游美的感想。當然,那時我認識他,他并不認識我。此后一直到我想要調飯碗的時候,和他未曾再見過面,交情當然更說不上,可是我仍舊大著膽寫一封信去試試看。事有湊巧。那時黃先生所主持的中華職業教育社正在物色一個中英文都有相當可取的編輯人才,我的“新飯碗”的機會居然到來了。


(1) 節選自鄒韜奮自傳式回憶錄《經歷》,作者在此書中追述了自己二十多年來求學、就業的生活經歷和片段。

(2) 撒爛污,指做事不負責任,隨便應付。

(3) 梁任公,即梁啟超(1873—1929),字卓如,號任公。清光緒年間舉人,中國近代思想家、政治家、教育家,維新派代表人物,戊戌變法(百日維新)的領袖之一。

(4) 阿木林,指不諳世事、做事遲鈍、不靈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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