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畢業像時,在按下快門那一刻,所有人都笑了。看過以前的照片,終于明白為什么要笑了,多年以后再看時,即使人已經離散無音訊,但以照片的形式在會面時,至少是笑臉相迎。
大學,結束了,在過兩天,即使再差的宿舍也沒有理由可以住下去了。一起住了四年的舍友,原本打算相約最后一次一起去逛街,然后在去吃一次學校門口口碑最好的酸湯豬腳火鍋,但發現到最后居然都湊不齊了。每個人都好像很忙,但也沒忙出個什么名堂。一晞知道自己一切都要重新開始了,說實話,她也不知道目前自己適合干什么,自己的專業似乎什么都學一點,但每樣都學的不精,一晞這四年幾乎把所有課余時間都花費在詩詞公園上,什么證都沒考。所以,她最近都是在打零工,一會在超市,一會在水果店,一會在餐館,都是做一些最基礎的活,雖然辛苦,但她在辛勞中卻找到了以前很少有的精神放松的機會。她不在天馬行空,不在想很多宏觀的問題,而是認真的感受生活每一天的不同,當然她也不會錯過每一天捕捉到的美好,也不會讓偶然間生出的靈感溜掉,她的包里隨時揣著一個小本子,用來記錄下瞬間想到的字句。她似乎回到了沒有藍景以前的日子,再次深入到自己的內心,和自己做伴。
這天,她剛從水果店下班,坐上公車已經是晚上8點了,天色昏暗下來,和路邊的路燈分出一條模糊的界線。一晞看著街上各色各樣的人,開著豪車的人把喇叭按得又長又響;在店門口一直笑著說‘歡迎光臨’的年輕女子,在趁人不注意時偷偷活動了一下腳踝;推著三輪車吆喝著賣水果的中年婦女;甜品店里忙著給排著長隊的顧客結賬的收銀員;穿著破舊衣裳,拎著一個棕色大口袋在垃圾箱里翻騰的老人……一晞靠著公車的窗子,坐過了一站又一站,她看著來往匆匆的人群,突然有些理不清的思緒籠罩在心頭。她心想:未來,我會成為什么樣的人呢?當我走在人群中時,會不會有那么一點不一樣?
坐了8站,終于要到校前站了。一晞站了起來理了理坐褶的上衣下了車。仲夏十分,此刻的風很是舒爽,一晞不禁放慢了腳步,緩緩地走著,但她心里并不是十分安詳。她在想:我應該怎樣活著?我到底想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風又吹了過來,一晞打了個寒噤,拉了拉外套,她想去操場走走。
穿過瑣碎的樹影,一晞朝著操場走去,操場上路燈不亮了,顯得有些昏暗。一晞隨意的走著,周圍的人對她來說都宛如不存在,她心里的情緒還在,問題還在,她便開始研究起自己的心來。四周的光點都縮聚在她眼里,她走著、想著,全然不知自己身后從回學校后就悄悄跟著一個人,那人以不緊不慢的速度跟著一晞,始終保持兩三米的距離。
一晞看著四周的光點,聽著四周的聲音,心里卻一點也不喧囂。她冷靜地觀察著周圍的一切,從局外人的角度審視著這片空間,看著看著,不禁自語唱出了幾個句子:
“當所有燈光都打開時
哪一處是我尋找的光明
當所有聲音都響起時
哪一種是我尋找的語言
我來來回回走了好幾圈
我反反復復想了好幾遍
一直到眉梢凝起疑惑
一直到臉上呈上冷漠
從何處生往何處去
如此短短一生究竟怎么活
爭來爭去爭得半世不快活
看一看萬家燈火
卻不見闌珊處有果
望一望山澗水過
好一處自在同塵活
戀上那山泉做酒對風酌
笑罷那癡人成魔扣鎖舞
啊呀終究悟
那光明原是星光
那語言竟是無言
哈嘿眉眼開罷自笑迎”
唱完了,一晞看著零落的星星笑了笑,是的,她已經想通了,她找到了心里的歸宿,心頭的那層紗霧也散了。一晞這一首詞編唱了好久,等她想起來看時間時已經是10點了。她對著手表瞪大了眼,卻隨即抬頭看著星星笑了笑,是時候回去了。正她朝著操場出口走了沒幾步時,她突然聽到那個熟悉的聲音說道:
“一晞,你等一下。”
一晞轉身看著昏暗中走過來的那個人,是藍景不錯。一晞沒有說話,等他走近了才問道:
“這么晚了,你怎么在這?”
“嗯,我過來走走。”
說完兩人都沉默了一會,后藍景先說道:
“一晞,來看我最后一次演唱會吧,我們……從那開始就從那結束吧。”
藍景輕聲說著,語氣沒有波瀾。在昏暗的光線下,看不清彼此的神情,看不出此刻兩人心里劃過的一絲酸楚,但倒顯得自然多了。片刻的沉默后,一晞說了聲:
“好,什么時候。”
“明天晚上6點,匯賓禮堂,我等你。”
“不用等我,我會去的。你讓我一個人安安靜靜地進場吧。”
藍景沉默了幾秒,緩緩吐出一個字:
“好。”
第二天下午一晞跟水果店老板請了半天假,搭上公車回學校了。她洗了澡后換了身衣裳,穿了那件最讓她舒適自由的運動服,換了那雙輕巧的白色休閑鞋,梳了個利落清爽的馬尾,畫了個淡妝。除了手機什么也沒帶地去了建筑學院的匯賓禮堂。一晞在遠處便看到了禮堂門口上方的橫幅“再見,即將離別的人。畢業快樂”,她見藍景按照約定沒有在門口等她,便自己一個人安靜的走進了禮堂,隨意找了一個中間排的位子坐下。
一晞進入禮堂時剛好6點,座位還沒有坐滿,臺上也還有工作人員在忙碌。臺上外圍擺滿了一圈又一圈的小花,舞臺周圍的墻壁上也都裝飾上了各色的氣球和彩帶,在這樣的點綴下,氣氛顯得輕松多了。
終于,進入禮堂的人越來越多,一晞周圍坐滿了陌生人,但和上一次比起來卻顯得自然多了。在6點20分的時候,一位身著白色禮裙的女子上臺了,立即引起臺下的一片歡呼,一晞也認出來了,那是花淑淑。只聽她說道:
“時間過得真快,還記得我第一次以音樂社成員的身份站在這個舞臺上時,已經是三年前的事情了。轉眼間,我已經要畢業了。今年,是我們音樂社成立的第十周年,今天它又要送別我們一屆的成員。所以,今夜注定是個難忘的夜晚,也讓我們忘掉煩惱,為即將畢業的人說聲:‘畢業快樂’。”
她一說完,臺下的人便亂哄哄的喊起了‘畢業快樂’,一晞雖然沒有跟著喊,但也開口輕輕說了一聲‘畢業快樂’。剛開場是一晞沒見過的幾個人邊唱邊跳,氣氛也被他們給鬧起來了,臺下的人有時候也忘情地扭動著四肢。一晞靜靜地坐在座位上,為了不受兩邊的人的影響,一晞便早早地把座位調換到了過道旁。
藍景在一晞進來時就發現她了,他雖然沒有在門口等她,卻一直在禮堂的二樓看著,一晞遠遠地望向禮堂時,藍景也發現了她,于是悄悄繞道了禮堂后座,看清了一晞坐的位置。
兩場熱鬧的演出結束后,舞臺上的聚光燈突然全熄了,熱鬧的氣氛瞬間降了溫,但觀眾卻更加期待下一場的演出。一晞在昏暗中揉了揉眼,這時,從舞臺背后竄出了一柱光線,人們清楚的看到了空氣中漂浮的許多灰塵,隨之出來了一個人把光線擋住了一半,他的身影也被拉得很長,由于逆著光,人們都看不清他的臉,但一晞一眼就認出了他,藍景的身形。
當舞臺前方的燈光重新打開時,大部分觀眾才看清舞臺上的人。藍景的人氣很高,臺下一下子就沸騰了,一晞知道,這是屬于他的熱鬧,這才是適合他的氛圍。當臺下的聲音漸漸平息時,音樂也隨即響起了,很奇怪,這一次不在是讓人愉悅的前調,鋪陳開的是淡淡的傷感。
一晞注視著臺上的他,聽他緩緩唱到:
“細雨紛紛的世界
恰如某一種情節
隨意走了幾條街
注定要遇見
相逢定格在昨天
仍記得那個吻你的夏夜
一轉眼就誤入了秋天
秋風竄進巷子口
冷落了幾人回首
我問路到盡頭了嗎
你說是的就此離別
幾行字留在最后
是我想對你說的
不要忘了我好嗎
我愛過的人啊
留下一點回憶做伴
才不算徹底兩傷
為你寫的歌你要學會唱
不能陪你笑了也請你別哭
不要忘了我好嗎……”
一晞靜靜地聽著,他的聲音在心頭一陣陣地回旋,看著臺上藍景的身影開始模糊和重疊,一晞也沒管,任憑幾行熱淚流出。也許兩人都有余溫,但已經不能激起波瀾了,取而代之的只有好好的告別。或許兩人心里還有對方,但那已經不可能在組成愛情了。人很奇怪,感情也很奇怪,當原來的矛盾和解之后卻發現兩人都不在一個方向上了。愛情被人們吹捧的太偉大了,其實卻抵不過幾次現實的裂縫。
一晞正動情地聽著藍景的演唱,手機卻突然震動了,屏幕顯示是‘那個人’,一晞便知道一定是家里出了什么事,不然這個電話是不容易撥通的。一晞先掛了電話,打算出去接,于是便打算起身離開,藍景的歌聲也到了尾聲,他的整個演唱過程都注意著一晞的存在,看到一晞起身,臺上的他突然對著一晞的背影說了一聲:
“郢一晞,答應我,別忘了我。”
觀眾都被藍景這突如其來的旁白搞得有些漠然,空氣安靜了幾秒,后來不知是哪幾位觀眾先反應過來,看了看過道上微微呆滯的身影,便開始竊竊私語起來。有幾位膽大的觀眾開始戲謔起來,對著過道上的一晞喊道:
“喂!那女的,說你呢,哈哈”
隨即場上爆發出各種奇怪的聲響,有爆笑,有起哄,還有不屑地語氣詞。一晞在過道上背對著藍景停滯了一會,但隨即便快速地離開了,伴隨著四周嘈雜的聲響,沒有回頭。藍景靜靜地看著一晞的背影離開,看著自己的影子與她越來越遠,也沉默了。臺下的觀眾在藍景和一晞之間交替著目光,好像在看一出好戲,便把藍景剛才唱的催淚情歌忘得干凈了,花淑淑在一旁看著,眼里露出了獨具特色的‘花式’神情。
一晞心情復雜的出了禮堂,打開手機看著通訊錄上的‘那個人’猶豫了兩秒,還是選擇撥通了電話。
電話沒過幾秒便接通了,一晞剛要問出口,對方就先開口說道:
“我們在花縣城。”
“你們去那干嘛?”
“在醫院,昨天晚上送你爺爺來的。”
一晞一聽心里多少有譜了,便輕聲問道:
“那現在怎么樣?”
“打著針,他說他活不成了。”
一晞聽爺爺哼了一輩子的‘活不成了’,只有這一次當真。一晞和她爹都沉默了一會,之后他又接著說道:
“你別想太多,好好讀書。”
說完后也沒有在說什么掛了電話。雖然通話時間仍然沒有超過3分鐘,盡管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已經大四馬上就畢業了,但一晞聽了心里多了些新的觸動。父親很平淡的開端似乎是為了減輕些沖擊感,結尾很平靜,卻包含著一種力量,透過他的語氣一晞能感受到,他在為她承受著一些東西,生活的難。
一晞心想:他確實為我背負了很多,但我心里一直存在的痛苦記憶,是他造成的難,我還怨嗎?我不知道,至少,此刻有些松動,我也在受拷問。他或許沒有人可說了吧,或許他想給我一點安全感吧。仔細想一想,他應該很孤獨吧!身邊愛他的人一一減少,雖然很大因素都是他自己造成的,他的無理,他的狂暴。但這些年,他有改變嗎?才發現,好久都沒有認真注意過他了,我一直不愿提及他,死拽著過去不放,也許,是我心胸太狹窄了吧,這又有什么意義呢?在時間的永恒里,沒有什么是永恒的。人在變,有些東西或許應該慢慢消散吧。算了,但愿他不要太有壓力,希望爺爺不要太痛苦,稍微舒服一點的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吧。
這世界很神奇,繞來來去都在拷問著你,讓你學會反省,學會原諒。這世界也總有那么幾個人是讓你矛盾的。對一晞來說,父親和爺爺都是這樣的存在。一晞對爺爺離世的事實并不是很沉重,她對此有心理準備,畢竟爺爺都是八十多歲的高齡了。其實,一晞在上個寒假結束返校那一天,她對著院子里用拐杖敲擊著地面哼著小曲的爺爺駐足觀望了好一會,她那時有預感,說不定這就是最后一面了。
一晞的爺爺一生都沒有離開過花縣,他眼睛不太好,也沒做過什么大事,一輩子就在瑣碎中度過。他的性情很軟弱,由于無知,遇到任何事都喜歡說一句“我活不成了”,有時候多放了幾個屁也說自己活不成了,老了遇事也哭,邊哭邊罵。他也不是那么的善良,沒少說別人的壞話,這其中包括自己的兒媳兒孫,但由于他的世界真的很狹小,所以也壞不到哪去。他生活清貧,一生無為,也沒有享受過什么福分,這又使他很讓人同情。雖然貴為親人,但一晞對他并沒有那么深的感情,但又因為是親人,無論如何心里還是有一脈相連的,一晞沒少為他祈禱,希望他不要太痛苦。
沒想到,住院后的第二天,一晞的爺爺就離世了,家里正忙著處理喪事。一晞在過一天就拿到畢業證了,她打算先把工作先辭了,回家送爺爺最后一程,以后的事以后再說。
唐啟自從上次參演后,獲得了不少關注,但由于之后兩年他沒有在出鏡,許多觀眾也淡忘了他。與之相反的是,因為他勤而好學,頗有天賦,不少老師對他都格外贊賞,在不少導演面前提起他,他的出演邀請也多了起來。畢業后,藍景憑著各項技能潛質、較為成功的參演經歷和獨特的個人氣質很快被一家娛樂公司簽約,目前已經投入下一部戲的準備之中。
在一晞收拾好準備回家這一天,藍景也接到了尚老板的邀請,兼職參與詩詞公園建筑設計方案的制定。過去兩個多月以來,尚總已經拿到了土地出讓合同,完成選址和立項。這樣的速度讓人不得不驚嘆,事實上,尚總早就看中了一塊地,在拿到一晞她們的方案以前就準備買下這塊地皮建一個游樂園,接手詩詞公園項目以前他也看過不少項目,但覺得不滿意沒特色便都沒有采用。藍景跟尚總反應了一晞的退出,這讓尚總不免有些遺憾,但對他來說,是不可能去花多余的時間和精力去管這些事的,也沒有必要去了解一個姑娘家的心思。
藍景和李知愷都獲得權限參與項目建設,這對他們來說也等于是找到了一份合適的工作,尚總支付他們的款項已經到賬了,李知愷雖然不能理解為什么一晞要退出,但心里還是有些抱愧,于是便對藍景說道:
“藍景,這錢我們都給郢一晞吧,想來想去我們做的是有些不地道。”
“你不了解一晞的為人,我之前以為她會跟我們想的一樣,所以賣了方案。但我現在算是明白了,她和我們不一樣。她那么堅決地選擇退出,那這錢她更不可能會接受的。”
“為什么?那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總的我也說不清楚。也許可以這樣形容吧:她心里有一潭清水是不容許有人撥弄的,我們卻不小心把它弄渾了,那么她就會把弄渾的東西給一一清除。”
“別說的那么高級,誰還沒有自己的情操啊?我們一開始不都是為了幫她嗎,既然她現在撒手不管,也怨不了誰啦。”
“是啊,這件事說來說去都怪不了誰,只是觀念和選擇不同罷了。”
“那這錢你打算怎么處理?”
“先留著吧,說不定還能為詩詞公園做點什么。”
“嗯,那就先留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