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葦巷里,那位白衣如雪的女子默不作聲,謝十一便識趣眼觀鼻鼻觀心,不經意用眼角余光瞥過她腰側的那柄劍,立馬收回視線!
這年頭哪有良家女子佩劍出行的?
約莫是在感受這條蘆葦巷截然于滿城風雨欲來的清淡氣息,良久后她才開門見山問道:“兩百年前有劍仙折劍出劍崖,半截劍插在劍崖峭壁上歷經風霜,半截投入人間了無音訊,而最近有人見那半截劍重現青州城,要知道就算只是十境劍仙的半截劍也足夠引得天下人趨之若鶩,所以,你最近可有見過什么劍,或者是什么人?”
謝十一仰起頭望向天空,皺眉后停頓片刻,搖頭道:“我這個吃完上頓,下頓就沒有著落的家伙,怎么會知道什么劍,或者什么人!”
她語調冰冷:“真沒有?”
謝十一無言以對了,你們這些一窩蜂涌入青州城的人物,要么飄來飄去要么便打打殺殺,將整個青州城掀了底朝天都尋不到,怎么會好意思認為他能知道!
不過話雖如此,但謝十一可沒敢把這份心思說出來。
忍住差點脫口而出的反諷,謝十一咧嘴道:“要是知道,我老早就去取劍了!”
她不置可否,直接攤開兩幅畫卷,平淡道:“州牧府里取的青州城地圖,雖然詳細卻也有不盡人意的地方,你給指指哪里還不夠準確,要不差分毫的那種!”
謝十一苦笑道:“姑娘你是頂天立地的人物,肩上能走馬,呸,是劍上能立馬,為何一定要為難我啊?”
她臉上神情已經有些不耐煩,但語氣還算是平淡:“沒有誰會比你們這種土生土長的地痞無賴更懂得城里的細枝末節變化!”
謝十一咧嘴一笑,正要顧左右而言他,下一刻瞥見她再度去握劍,便立馬老老實實趴在地上去認真觀摩地圖。
略有沉默后,她岔開話題問道:“你們剛剛想做什么?在這光天化日之下打劫,難道不知道這種做法很容易找死。”
謝十一抬起頭,好奇地看了一眼這個永遠不應出現人間的女子,微笑解釋道:“立秋過后很快就會是寒冬,能否熬到明年開春,很大程度取決于過冬前準備是否充足,而一分錢難倒英雄漢,人活著總會竭盡所能去活下去!別說是做剪徑小賊,真餓瘋了都敢去爬州牧府的院墻!”
女子顯然沒有想到少年竟會回答得如此隨意,反而有些微微一滯,然后望向他悄然攀附上柴刀的左手,冷淡道:“畫完后,我不會殺人滅口!”
謝十一順著她目光望下去,灑然松手,一臉溫煦笑意:“不敢不敢,就是習慣了而已!”
“敢做不敢當,堂堂劍州,怎么會有你這樣的男人。”
謝十一坦然笑道:“是不是男人也不是你說了算!”
其實他本來想說,是不是男人不是床下說了算!但估摸著這句話出來就得要被一劍削了舌頭!
女子顯然是一生都沒有見過如此厚顏無恥的賴皮家伙,微微皺起眉,正欲發作之時,目光落在他沉浸于夕陽霞光里的側臉。
比起那此前鬧哄哄蟊賊,眼前的少年雖然也是一如既往的不修邊幅,可偏生這張臉洗得極為干凈,以至于此時燦爛笑容極為富有感染力!
說是不敢,可話里之間沒有半點誠意,少年甚至全身緊繃隨時都可以重新去握刀!
她轉過頭,望向暮色下的夕陽,謝十一猶豫了一下,神情突然古怪,問道:“姑娘真的只是芳齡?”
還有些話他沒敢問出口,在九州之上無數修道者追尋那虛無縹緲的大道,動不動便是千年百年如同白駒過隙,而傳言中那些看起來春華正好的仙子實則可能是足夠當姥姥的存在。
一想到眼前美得動人心魄的女子,可能實際上是不知經歷多少春秋的老嫗,謝十一剎那只覺得索然無味!
她收回視線,沒有回答,瞇眼認真觀察著謝十一在地圖上的圈圈叉叉,等到全部畫完后,閉眼認真在腦海里比較一遍,確認不是胡亂應付。
謝十一是真正絞盡腦汁做到無有遺漏,這種時候話亂說兩句還不致死,可若是敢自作聰明在地圖上耍小心眼,那可真會要死得莫名其妙。
正在他感慨萬分的時候,那女子卻是如同沒有出現過一樣,連帶著兩幅地圖驟然消失。
如釋重負的謝十一爬起身后拍了拍腿上塵土,呸了一聲,罵罵咧咧道:“也就是打不過,不然遲早有一日,拔掉你裙子打屁股!”
暮色里的蘆葦巷被鍍上一層極為絢爛的霞光。
謝十一扶著破爛不堪的院墻慢吞吞行走,看著這條走過千遍萬遍的小巷,不禁停頓腳步,秋去冬來后又不知要凍死多少人,但只要這條蘆葦巷還在,那么無論過去多少年這里總不會缺乏死人!
蘆葦巷原本叫什么早已經無人知曉,只是因為居住在這里的人都如同蘆葦一樣命途多舛便改了名字!
那扇既不能防狗也不能防人的籬笆墻后,有個小腦袋鉆出來。
謝十一一臉驚嚇,沒好氣問道:“你怎么沒逃?就不怕那妖女突然大開殺戒嗎?”
小姑娘六六靠著籬笆墻,異常認真說道:“你沒走,所以我不走!對了十一,你出門一天餓不餓啊?還有柳葉粥鋪的花姐姐又來找你了,你到底去不去入贅?”
謝十一笑罵道:“你想我死啊!也不瞅瞅那位花大小姐的體魄,你覺得我能有活路?”
肚子不爭氣轱轆一聲,謝十一忽然好想明白了一件事,瞪眼道:“哎!不要告訴我,你已經把我給賣了啊!”
六六翻身坐在籬笆墻上,瘦小身形面朝著夕陽西下,在這等入秋的涼意之下格外顯得單薄,她轉頭看著謝十一,眨了眨眼睛,笑道:“就算我肯賣,難不成你能乖乖認命?”
謝十一揉著下巴,嘴角翹起:“也是!”
若是真的熬不過這場寒冬,那么入贅柳葉粥鋪去,或許也不失為一個不算辦法的辦法!謝十一默然想著,不知為何突然間多出一些躊躇出來,他輕輕嘆息了一聲。
六六晃蕩著雙腳,看著他的側臉問道:“十一,今日里來的那個姑娘,就是傳言里能一劍過千里的修士啊?”
“應該是吧!不過能不能一劍過千里卻是說不準,畢竟咱們青州才多大,這也太夸張了!”
謝十一猜到她的心思,抬起手揉了揉她亂糟糟頭發,笑道:“別羨慕她,說不準有朝一日咱們也能佩劍走天下,你不是一直想走遍天涯海角,等明年開春,你想去哪里,我陪你去。世界那么大,除了劍州還有其余八州,再不走走,估計一輩子都看不完了!”
六六臉上流露出憧憬的神情,那些坊間傳言里絢爛世界,如何能不讓人期望!
原本因為常年營養不良而稍顯晦暗的眸子,如被雕琢出異乎尋常的明亮,加上她此時的神色,這個出身凄苦的小丫頭,好似已經便覺得這一句話就已經勝過人間無數了。
得到越少的人,要的向來不敢太多!兩個人望著遠方,六六突然從懷里取出半個白面饅頭塞過去,笑道:“我不餓,你吃!”
說是白面饅頭卻因為藏了三四日的功夫已經生硬得如同鐵石,謝十一掰下大半遞給她,又給她掰下大半遞回來,一來二去兩人都只舍得吃兩三小口便拍著肚子喊飽了。
窮人家的三餐往往就是這般能應付就應付過去,將余下大半饅頭塞入少年懷里,六六這才心滿意足。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突然憂心忡忡說道:“聽說要出青州得穿過三百里大山誒!”
謝十一看著她緊張的神情,笑著寬慰說道:“三百里算什么,到時候出了青州想方設法買頭騾子代步,三千里都不在話下。”
約莫是想到兩個人騎著騾子走天下忒不像話了,謝十一轉變話鋒笑道:“不行不行,再怎么也得是頭瘦馬。”
六六瞪大眼睛,微微張開嘴,問道:“啊!那得多少銀子啊!”
“怎么也得要三兩銀子吧!”
謝十一說著說著便沒有多少底氣,實際上他也只是純粹的信口開河,對于他們這種身上揣著十個銅板便敢認為是家財萬貫的家伙來說,三兩銀子無異于是天文數字,就如同六六說的三百里對他們而言純粹只是個虛無縹緲的數字而已。
三兩啊!就是這個數字都夠六六咋舌不已,她掰著手指頭算來算去,最后頗為舍不得,皺著眉頭認真建議道:“算了,要不還是騎騾子吧!”
兩個人便開始圍繞著騎騾子還是騎馬的事一本正經爭論起來,最后謝十一忍不住捧腹大笑!
想起青州城里那個膾炙人口的笑話,兩夫妻在夜里閑聊,想著明日若是在賭坊博得頭籌該如何花,最后分配不均大吵起來,甚至鬧到衙門!
六六望著他,很久之后才用蚊子般大小的聲音說道:“齊云帆還答應要給我騎五花馬吶!”
“有這回事?那小子喜新厭舊得很,你可千萬不能上當!”
說著說著,謝十一便開始起身,順勢在籬笆上折了半截竹竿!
六六瞪大眼睛問道:“十一,你干什么去啊?”
謝十一使勁將竹竿在籬笆墻上敲了敲,以測驗不至于被砸斷,回過頭后,笑瞇瞇說道:“我去教訓教訓他,那家伙今日里第一個逃,很不仗義,還想著拐騙你,更不仗義。”
坐在院外籬笆墻上的小姑娘,歪著腦袋看著那個氣勢洶洶而去的身影,笑容燦爛!
夜深人靜,蹲在破落宅子里憧憬著此去大周飛黃騰達的齊云帆沒來由毛骨悚然,看到那個跟他一般大小的少年手里提著竹竿,毫不掩飾他的怒色。
齊云帆二話不說一溜煙竄上房梁,先爬到對方觸不到的位置才稍有些安心,瞪眼罵罵咧咧道:“有病啊!本少爺惹你了?”
都敢自稱少爺了,自然是不會將那清瘦少年擱在眼里,只是瞅著那根竹竿發憷!
論起身形來,齊云帆相較于那少年實則要魁梧幾分,可俗話都說光腳不怕穿鞋的,他這即將要去大周榮華富貴的少爺怎么都舍不得跟這注定要蘆葦巷里摸爬滾打一本子的家伙去拼命!
謝十一廢話不說,一屁股坐下,就跟那死活要守株待兔的農夫,像是在說,有本事你就一輩子別下來,我打不死你,也要熬死你!
齊云帆惱羞成怒,瞪眼嚷嚷道:“謝十一,本少爺即將要魚躍龍門,你小子今兒識相就趕緊麻溜溜滾蛋,不然往后遲早要打得你生不如死。”
謝十一慢吞吞摸了摸竹竿,抬起頭,不屑道:“往后的事,往后再說,但我知道現在能打死你就行!”
齊云帆眼珠子滴溜溜一轉,指著他身后嚷嚷喊道:“六六姑奶奶救命啊!”
趁著謝十一轉頭的剎那,齊云帆迅速縱身掠下房梁,再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一晃而過。
等到謝十一反應過來,他老早已經竄出院門,屁股尿流跑遠了,在遠處撒丫子狂奔。
謝十一環顧四周,順勢砸出竹竿,然后幾步就攆上那家伙的身影,飛起一腳踹得齊云帆撲倒在地,正要再補上一腳。
沒料到這家伙是個打不死的螞蚱,一個起身,頭也不回,繼續飛奔。
當下的蘆葦巷里,有兩個少年驚擾起夜鶯無數。
而他們不知道,在青州城里,因為一柄轉瞬即逝的斷劍驚鴻一現,無論是何等身份的宗門宗師還是跋扈無雙的魔頭都再也安耐不住。
一柄斷劍,便是一場可以預見的血雨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