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子寧坐在馬路牙旁,嘴里咬著一塊毛巾,神情很是猙獰,唐豆兒則在一旁拿著消毒酒精和繃帶幫他處理左肩上的傷口。
因為沒有進行局部麻醉的原因,薛子寧也裝不出關二爺刮骨療毒那般神武,即使小寧不止地提醒他不要在女孩子面前出洋相,薛子寧依舊強忍不住,自顧自地呦呦呦亂叫。
唐豆兒看著師父血肉模糊的左肩和左手有些心疼,本就灑滿眼淚的臉龐上又多了幾顆晶瑩。
薛子寧也不太習慣地敲了敲徒弟的小腦袋,刻意用放松的語氣說:“沒事,我體質比普通人要好很多,這點小傷耽誤不了什么。”
突然身后響起一陣嗤笑:“呦,薛隊長,一年沒見,又換新女朋友了,玩上老牛吃嫩草這種土套路了?”
這魅惑的聲音薛子寧很熟悉。
如瀑銀發,水藍長眸。
猩紅四天羅,希爾金斯。
薛子寧并不準備對希爾的風言風語做解釋,只是反擊道:“我聽說你不是死了嗎,看來這世界上奇妙的事情還真多,又復活了?”
希爾并不避嫌,從身后的黑暗中舞著倩影走過來,雙手攬住薛子寧脖子,銀絲垂在他的臉頰上,附耳說道:“你當時聽到我死了什么感受?”,兩人的行為舉止親昵得像一對熱戀的情人。
唐豆兒垂下頭,但眼角還是不止向上瞥,匆忙把繃帶纏上,把手從師父的肩膀上抽回來,怯弱地向后退了一兩步,仔細打量著對面女人的面容,撓了撓頭,好像想起了什么。
“沒什么感覺呀,咱倆也不熟。”
“不熟嗎,你還真是無情哦。”希爾松開薛子寧,把右手拿著的半瓶啤酒遞給他,坐了下來。
站在他們兩人對面的唐豆兒突然小心翼翼地舉起槍,像她這樣的實習生自然是沒資格配槍的,這是警隊發給薛子寧的92式手槍。
雖然已經補過好幾月的射擊課了,但薛子寧還是不習慣用槍,更何況在面對像齊玏這樣鋼筋鐵骨的怪物時,槍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所以干脆交給徒弟防身。
唐豆兒的聲音有些顫巍巍的:“師父,這個人不是天字通緝令上的那個殺手嗎,我看過她的照片,不會認錯的,銀發藍眸,猩紅四天羅之一的希爾金斯。”
希爾看起來有點疑惑,拱了拱薛子寧肩膀:“喂,傻蛋,天字通緝令是什么?”
“是我們內部的行話,總之上了天字通緝令的人,都是無惡不作的巨犯。”
“哦,沒想到我在你們東冀的地位已經這么高了。”
“當然了,畢竟在外人眼里,你還是世上第一等的殺手,不過一年前聽說你已經死了,通緝令便取消了。”薛子寧說完,把喝過一口的啤酒遞回希爾金斯。
唐豆兒還是緊緊握著槍把向薛子寧望去:“師父,難道我們不抓這個女人嗎?”
希爾笑了笑,站起身來向唐豆兒走過去,身材高挑的希爾活活高出唐豆兒將近一個腦袋,她不顧槍已經頂住她的胸口,微微欠欠身子,右手食指勾起唐豆兒的臉蛋,然后轉身看著薛子寧說:“長得挺好看的,雖然跟我比還差一點,但怎么樣也比凌晏那女人好多了,就是個矮了點,不過你也不高,挺配的,要不別想著睡凌晏了,把你徒弟睡了吧。”
唐豆兒突然小臉俏紅,但還是嬌弱地說著:“你不要反抗,否則我就開槍了。”
希爾壓根兒沒回頭兒看她,只是對著薛子寧傻笑了一秒,然后轉過身去,用手指點了點唐豆兒,另一只手很迅疾地將擰了一下她的手腕,把槍奪了過去,對準天空開了兩槍。
唐豆兒下意識地捂了捂耳朵,嚇得身子軟在地上。
希爾轉了轉手中的槍,呵呵嘲諷道:“還開槍,小傻白甜,還是跟著你師父再練幾年吧。”
薛子寧搖了搖頭,走到希爾身邊,嘴唇很蒼白,但聲音還是足夠有力:“她入警時間不長,年紀也不大,別捉弄她了。”
希爾無奈地聳聳肩,然后沖著唐豆兒擺了擺手,示意她哪涼快哪呆著去,唐豆兒卻撅著小嘴,等待著師父的指令。
薛子寧捂著還有些疼痛的傷口,擠出一抹微笑,唐豆兒才一步三回頭地悄聲離去。
希爾轉過身來,扶著薛子寧坐回原來的位置,突然沉默寡言起來,和剛才唐豆兒在的時候威風煞煞的感覺截然不同,一句話不說,只是默默看著薛子寧的傷口。
薛子寧晃了晃身邊的啤酒瓶說:“你來這兒干什么,雖然現在世道亂,警察管不過來,但架不住您老人家太出名,肯定會優先處理的,再說了,既然做了假死的戲份,為什么還拋頭露面呢?”
“我練了一年的瑜伽,在家里呆著實在太悶了,出來逛逛。”
“確實,讓一個殺手天天掛在家里練瑜伽,是有些大材小用了,那么這次你的新任務是什么呢?”
希爾金斯搖了搖頭:“沒任務了,我不當殺手了,這次是陪朋友來的。”
薛子寧笑了笑:“朋友嗎,那還真是巧呀。你和你的朋友們如此巧地出現在如今仙草最強的碧眼行兇現場,我可以冒昧問一下,他們是誰嗎?”
“你認識的,晴妞兒和他家住的那個老禿驢。”
薛子寧若有所思,這個答案的確讓他頗為意外,用“晴妞兒”這么親昵熟絡的稱謂稱呼宿雨晴學姐,很明顯希爾和她們并不是路上結伴而行的淺薄關系,所以篤定地說:“你這段時間一直都在學姐家里住是嗎?”
希爾點了點頭:“對呀,按規矩,晴妞兒還得叫我一聲師父。”
“那挺好的,學姐一個人住也挺不容易的,身邊有人照料著總是好事。”
希爾拍了拍薛子寧受傷較輕的右肩說:“不是吧,薛隊長,不問問我們是來除暴安良的還是來為虎作倀的嗎?”
“沒什么好問的,我看得出來,學姐和頓號大師都是很善良的人,你如果不當殺手的話,你也會是一個和他們一樣的好人。”
希爾嘴唇微微顫動,藍汪汪的大眼睛盯著薛子寧,有些失神,意識到自己的狀態后,臉上猝起一道緋紅,低下眼眉:“算了,不談什么好不好人的了,俗不俗呀,我想告訴你一件事,雖然不知道這件事到底有什么能令我自豪的,但我還是想說。”
希爾又把頭抬了起來,眼神莊重肅穆:“不管你信不信,自從雪山那次分別之后,我一個人都沒殺過。”
薛子寧看著一本正經的希爾金斯,咯咯咯笑了起來。
希爾則是略有懊惱地躲避薛子寧的視線,薛子寧拿起一顆石子拋在空中:“我這一年倒是殺了不少人,從10多歲的小孩到七八十歲的老人,我都殺過。”
薛子寧說完之后,希爾明顯能從他的眼眶里看到一絲紅潤,抬頭看著遠方已經漸漸被消防員熄滅的熊熊大火:“和你想的一樣,我和晴妞兒他們最開始是要去晏寧的,不過半路上又聽說這邊出了一只一般人對付不了的獅子人,所以便更改了計劃。
這幾天我們也已經明里暗里地把他姐姐的這個案子查明白了,相比你們要遵守條條框框,我們行動起來要輕松許多,隨著真相的水落石出,從二話不說就殺了他的思緒到現在對他的萬分心疼。
這就是人類很真實的一種情感變化,同情弱者和可憐的人,即使他們罪孽深重,從某種角度上來說,你對我的寬容應該也是聽完我故事之后那愚蠢的同情心作祟吧,講故事的人魔力還真是大呀。這些……你都懂吧。”
“懂。”薛子寧長嘆一聲:“我殺的那個十多歲的小碧眼,他正在把一個和他差不多年齡的一個小女孩的頭按進一個裝滿辣椒的桶里,我沒想太多,就把他的腦袋削到了那個池子里,不過還是晚了一步,那個女孩還是失明了。
那個老碧眼,如果我不殺他,也許半個晏寧行動隊的人都要死在他手上,這樣聽起來倒像個行俠仗義的大俠,但是今晚,我又忘了我的俠風俠骨的遵旨了,沒有懲治那個愚蠢的律師,卻逼死一個只想為姐姐痛痛快快復仇的男子漢,只是為了我身為警察身份的那點假正義,真是自相矛盾。”
薛子寧痛哭流涕地把頭埋在雙腿間,但還帶著哭腔說下去:“什么人該殺,什么人不該殺,一個月前我還大言不慚地給人講解其中道理,現在我倒是越來越模糊了。”
希爾金斯拘謹地用手拍了拍薛子寧的肩膀,搖了搖頭:“你說你想那么多干嘛呢?做你自己就行了,相比跟你在這兒討論這么深邃的問題,倒不如告訴你一件至關重要的事。”
薛子寧抬起頭來,眼角還殘余著幾滴熱淚,專注地看著希爾金斯。
“那個人叫鶴先生,目前雷店真正的大掌柜,順便說一句,雷店的總部在一家廢棄工廠,不過具體位置我說不清楚,現在想來可笑,當時我還說什么泄露雇主信息是不道德的,簡直是屁話,這個職業哪來的職業道德可言,他就是那個你一直想找到的殺死你朋友的兇手。”
薛子寧收起悲傷的模樣,閉上眼睛,長嘆一聲:“鶴,仙鶴的鶴,赫,顯赫的赫。”
希爾有些聽不明白,輕聲問道:“你說什么?”
“沒什么,那邊還有些工作我要處理,我就先回去了。”
希爾金斯忙起身攙扶他,薛子寧擺了擺手:“算了,你不方便露面,而且我也沒有那么脆弱。”
薛子寧一瘸一拐地向前走去,希爾突然放高聲音問道:“你就從來沒懷疑過我在騙你嗎?我的身世,鶴先生,這些也許是我特意編出來給自己洗白騙同情的呢?”
薛子寧捂住肩膀上的傷口艱難回頭:“你沒騙我。”然后費力擠出一抹笑臉,又轉身走去。
希爾金斯用啤酒罐敲打著馬路牙,起身眺望,看到滅火后青云直上的黑煙,心中暗自感慨。
我們每次相逢,好像都有火呢,只不過上次是小火,這次是大火……
我們每次相逢,好像都有人回眸一笑呢,只不過上次是我回眸,這次是你回眸……
我們下次相逢的場景應該也是這般模樣吧……
有火,有笑,有你……
薛子寧拖著疲憊的身軀走過來,唐豆兒快步走到他身旁,探頭探腦地四處張望,然后問道:“師父,那個女人呢?”
“走了。”
唐豆兒顯得有些急躁不安:“師父,我不知道你們是什么關系,但我覺得,作為一個警察,不應該這樣徇私枉……”
薛子寧身子向前一頃,用手指抵住唐豆兒的嘴唇,輕聲說:“別說了,我有點累了。”然后頭恍惚地一沉,合上眼睛,腦袋趴在唐豆兒懷里。
唐豆兒臉蛋一陣緋紅,輕聲地試探著:“師父,師父……”然后手掌捋了捋薛子寧的頭發,和煦地一笑,調整了自己的站姿,試圖讓薛子寧可以休息得更安逸一些,這景象,倒像極了一對兒親密無間的母子。
***
萬峽市秋意堂,這是個擁有古樸名字的現代化建筑,如果在工作日,用一枚導彈對這里進行轟炸,就可以急速地導致整個東冀政治網絡的崩潰。
這里高官林立,如同皇宮般恢弘,在秋意堂的最高層,一個花白頭發的老人正愁眉苦展地眺向遠方。
老人其貌不揚,但身上王霸之氣不減,這也沒什么好奇怪,從某種角度上來講,他就是東冀的王,只是現在叫會首罷了。
不過他是一個悲慘的會首,很可能是開國以來最悲慘的一位,因為這一群綠眼睛的大小混蛋們……
東冀國會會首——陳重,身旁站著一個一襲白色西裝的年輕人,這是一個不得了的妙人,五年前,他以律師身份掛帥決議總長的時候,受到萬人非議,因為那年他才24歲,大學沒畢業幾年的小瓜娃子就能爬到如此位高權重的職位。
雖然沒有明確的劃分,但在政治圈人士看來,決議總長和首席執行總長不分伯仲,基本上都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差事。
用了兩年時間,他就把手底下不服管的老刺頭們都治的服服帖貼的,愣是再沒一個人出來找茬,而且就連素來對年輕人不大感冒的老會首陳重也對他贊譽有加。
當然這樣的重用除了他出色的個人能力之外,還和陳會首的孫子有莫大聯系,自古以來,搞科學的和搞政治的就互相看不對眼,但就這么巧,陳重的孫子陳鼎年就是一個對于科學很狂熱的小年輕。
不過尷尬的是,這孩子成名極早,十二歲的時候就把數理化生的國家級獎項拿了個遍,但成年之后,反而默默無聞,泯然眾人。
所以當陳會首看到各方面比自己孫子強得不知一星半點的現任決議總長沈宇桓的時候,心中自然歡喜萬分,真把他當成半個孫子看,溫文爾雅的沈宇桓聲音很輕柔:“會首,根據各地傳來的最新消息,有兩個人很值得注意一下。”
也許是年紀大了,亦或是官話演講做得太多了,陳重的語速很慢:“除了那個什么綏棱軍神,還有誰?”
“不知道您還記不記得那個被群眾傳得沸沸揚揚的獅子人,根據昨晚仙草方面的訊息,他被人殺死了,殺他的人也是我們曾經重點觀察過的那位瀚海清算支隊支隊長薛子寧。”
陳重點了點頭,慢吞吞地坐回自己辦公的椅子上,喝了一口桌上的清茶:“薛子寧,張乾宇,這兩人的特殊能力是不是已經可以證實了?”
“基本上可以確定,綏棱之戰告捷之后,想來還可以得到更進一步的結論,因為張乾宇,薛子寧兩人不僅僅是同事這么簡單的關系,他們還是大學的舍友,而在他們大學時期,他們的另一位室友李云哲曾經試圖下毒殺害六人中的其他幾人,警方備案中的作案動機寫得很模糊,但還是依稀提到了超能力這樣的字眼。”
沈宇桓聲音還是波瀾不驚,但同時刻意地降低了音調:“所以我有幾個大膽的猜測……”
陳重看出了他的顧忌:“放開了猜吧,現在都這般水深火熱的局面了,沒什么官場禮儀和禁忌了。”
“好的,據我調查,這間謎一樣的六人宿舍除了以上提到過這三個人外,還有三人,其中方平已死,付茗昊正在瀚海一家國際金融公司擔任部門主任,而最令人起疑的就是這個名為楚煊赫的人,他自從大學畢業之后,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
往往這樣毫無預兆的失蹤大多都是不尋常的,所以我猜測有可能這背后的秘密推手就是他,而且還有幾點依據,他的童年似乎并不是個令人愉快的處境,并且還有一個意想不到的人也調查過他的身世和父親的死因,那個人就是薛子寧,調查一個沒有任何作案記錄的同寢室室友,不可能是無端而生的想法。”
陳重托了托腮:“說的有些道理,而且不管猜測的對或是不對,明眼人也都看得出來,即使現在對抗碧眼的救國運動進行的如火如荼,萬峽,仙草以及剛剛被張乾宇收復的綏棱市基本上都已經把主動權從那幫怪物手里搶過來了,但事實上很多客觀存在的劣勢是不得不重點關注的。
晏寧那里有一個大操大演訓練軍隊的馮俊霖,背地里還有神秘莫測的推手,憑普通人的手段又怎么可能阻擋得了這些子彈都打不穿的怪物呢?”
陳重把玩著桌子上的小盆栽,略顯愁苦沉重地閉上眼睛,無奈地輕聲說:“就按你說的辦吧……”
沈宇桓頷了頷首:“讓您在快要退休的天倫年齡背負這么大的壓力實在是太抱歉了,像我這樣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確實做不了什么,所以既然您同意了的話,我現在就去召開發布會,然后起身去瀚海找付茗昊。”
老人很不常見得把頭埋在手臂里趴在桌子上說:“雖然我們從來沒嘗試做過如此大膽的嘗試,就這樣把偌大到離譜的權利交給幾個素未謀面的年輕人手里,如此冒險的舉動放在以往,我肯定會果斷拒絕,但國之危矣,我們總要給人民帶來點新氣象,否則他們就真得要對政府失望透頂了。”
碧眼災害爆發的第二年中秋,東冀共和國現任決議總長沈宇桓召開記者發布會,鄭重陳詞并宣布:
我國正處于水深火熱的歲月,有些也許已經不能稱為我們同胞的人們正在試圖殺死我們的親人,侵略我們的土地,但我們不會任由他們宰割,因此:
以全國為范圍,展開名為“褪色”的計劃。
以發現第一例碧眼的時間,即去年開始,制定新歷,取名“青蟄歷”
任用三位擁有重要競爭力的人才為“褪色”計劃的靈魂人物:
瀚海清算大隊大隊長———薛子寧,代號“青染”
瀚海清算大隊成員————張乾宇,代號“青刺”
瀚海人氏————————付茗昊,代號“青裘”
此三人,無需與中央商議,擁有獨立的決斷權與執行權,全國任何組織,任何軍隊無條件遵守青字號專員的命令和安排,三人不分先后,掌握全國最高權力,非常時期須有非常策,還請渴望家園安康的有志之士傾心配合。中央,青蟄歷二年9月23日。
陳重看著在萬峽市各所聳天大樓頂部廣告牌上沈宇桓發言的循環播放,年逾花甲的老人眼簾中布滿哀傷,點燃了一根香煙,細數下來,他已經戒煙40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