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笛夢
作于1913年
“嘿,”我父親說,然后遞給我一支小小的象牙笛子,“拿去吧,如果你在很遙遠的國度用你的笛子娛樂別人時,可別忘了你的老爹爹。時間差不多了,你該去看看這個世界,學些本事了。我讓人幫你打造了這支笛子,因為你一直以來除了唱歌,沒做過別的工作。你要記住,你每次都要唱優美、討人喜歡的歌,否則就太辜負上帝賜予你的天賦了。”
我親愛的爸爸對音樂并不在行,雖然他是老師,但他以為我只要往那支漂亮的小笛子里吹氣,然后就無師自通了。我不想讓他失望,謝過了他,把笛子收起來,然后辭別。
我們的這座山谷,我最遠曾經走到村里那座巨大的磨坊前,世界就從它的后面展開,而我非常喜歡它。一只飛累了的蜜蜂停降在我的手臂上,我帶著它往前走,這樣我稍后第一次停下來休息時,就有了傳送給故鄉問候的信差了。
沿途凈是森林與草地,河水淙淙。我想啊,世界和故鄉沒什么區別。樹和花,玉米穗與榛子樹林,都是我喜歡的,我和它們合唱,它們懂我,就像在家里一樣。此時蜜蜂醒了,它慢慢爬到我的肩膀上,起飛,嗡嗡嗡回轉了兩次,聲音低沉甜美,然后筆直朝故鄉飛回去。
一個女孩從森林里走了出來,手臂上挽著一個籃子,金色的頭發上戴了一頂寬邊遮陽草帽。
“你好,”我對她說,“你要上哪兒去?”
“我得給收割作物的人送飯去,”她走在我旁邊說道,“那么你今天還想去哪里呢?”
“我要浪跡天涯,我父親要我去的。他說,我可以吹笛子給別人聽,但我還不太會吹,我必須先學習。”
“原來如此,是呀,那你到底會什么呢?不管什么總要會個一兩樣吧。”
“沒有特別的啦,我會唱歌。”
“什么樣的歌呢?”
“各種各樣的歌,你知道的,為早晨和晚上,為所有的樹木與花朵唱歌。譬如現在我就唱一首好聽的歌,關于一位從森林里走出來,為收割作物的人送飯的年輕女孩。”
“你會嗎?那就唱吧!”
“好,但你叫什么名字呀?”
“布里姬特。”
于是我唱了一首關于戴草帽的美麗的布里姬特的歌,她的籃子里放了什么,花朵如何目送她,花園籬笆上的藍色旋花又如何沾上她的衣服,以及所有與此相關的東西。
她留心聽著,然后說歌曲很不錯。當我告訴她我餓了時,她打開籃子的蓋子,取出一塊面包給我。我接過面包咬了一大口,準備大踏步向前邁進時,她卻說:“走路的時候不應該吃東西,一樣一樣來。”
于是我們坐在草地上,我吃我的面包,她曬成棕色的雙手環抱膝蓋,盯著我瞧。
“你還想聽我唱歌嗎?”吃完面包后我問她。
“想啊,想讓你唱一首關于遺失心愛東西的女孩,她很傷心的歌。”
“不,我不會。我不懂這種事,而且我們不應該這么傷心,我應該只唱優美、討人喜歡的歌,我爸爸說的。我唱杜鵑鳥或蝴蝶的歌給你聽好了。”
“你對愛情也一無所知嗎?”她問。
“愛情?哦,那是最美的東西。”
過了一會兒我開口唱起來,唱喜愛紅色罌粟花的燦爛陽光,陽光與罌粟花玩耍,開心得不得了;唱愛上登徒子的女人,當她等到他來的時候,卻驚慌失措跑了;之后繼續唱關于一個有棕色眼珠的女孩及一個小伙子,他為了她的棕眼而來,他為了她唱歌并獲贈了一塊面包,但現在他不要面包了,他想凝視她棕色的眼珠,希望她親自己一下,以及他想一直唱下去,不要停下,直到她展露微笑,直到她的唇讓他的嘴被封住為止。
布里姬特俯身向我,用她的唇封住我的嘴,那時我閉上眼睛復又睜開,看見近乎金棕色的星星,里頭有我和草地上幾朵白色的小花。
“世界真美。”我說,“我父親是對的。現在我要幫你拿東西,然后我們去找你的那些人。”
我拿起她的籃子,我倆繼續趕路,她的腳步聲與我的步伐配合得天衣無縫,她心情愉快而我亦同,森林從山丘傳下溫柔低語。我從未如此開心地健行過,不禁興致高昂地唱了好一會兒歌,直到不得不因為四周聲響太大而停下來,從山谷和山丘,從小草、樹葉、河流以及灌木叢那里共同發出的轟鳴聲好像在講述什么,內容實在太多太多了。
我不由得心想:如果我能同時理解又會唱這千百首歌,關于小草、花朵、人和云彩,關于闊葉樹林、歐洲赤松林以及各種動物,還有所有關于遠方海洋與高山的歌,再加上關于星星與月亮的歌,倘使全都能同時在我心中響起并被唱著,我將變成可敬的上帝,而每一首新歌就像掛在天上的星星。
以前我從未想過這些事情,陷入思考的我變得沉靜古怪。布里姬特停下腳步,抓住我籃子的提把。
“現在我得往上走,”她說,“我的那些人在上面的田地里。你呢,要往哪里去?你跟我一起去嗎?”
“不了,我不能跟你一起去,我要云游四方。謝謝你的面包,布里姬特,還有那個吻,我會想念你的。”
她拿過她的餐籃,樹蔭下她棕色的眼睛再一次越過籃子朝我望過來,她的唇再次蓋在我的唇上,她的吻如此美好,以至于感到無比幸福的我,幾乎轉喜為悲。于是我快快告別,匆忙走過大路。
女孩慢慢上山,走到森林邊緣的山毛櫸樹下時,停步往下望,試圖找到我,我朝她揮手并揮舞帽子,她點點頭,然后像一張畫那樣靜靜地融入山毛櫸的樹蔭中。
我從容地走在大路上,想東想西,直到一個轉彎口。
那邊有一座磨坊,磨坊旁的河面上停著一艘船,船上有一人獨坐,看起來似乎在等我,因為我摘下帽子走向他并登船后,船立刻啟航,飛快駛過河面。我坐在船中間,那個男子坐在后面的舵輪旁,我問他我們將往何處去時,他抬起頭來,一雙迷茫的灰色眼睛看著我。
“任憑吩咐,”他聲音低沉地說道,“沿河而下入海,或者到大城市,你可以選擇。一切都歸我所有。”
“全部都是你的?那你一定是國王嘍?”
“大概吧,”他說,“我想你是詩人吧?唱一首行船的歌來聽聽!”
我打起精神,在這位嚴肅、灰發的男子面前我心生畏懼,況且我們的船無聲地在河上疾馳。我歌詠河,它載著船只,陽光照耀,激起巖岸嘩啦啦的水聲,開心地完成它的旅程。
男子的臉上沒有什么表情,我唱完后,他夢游似的默默點頭。片刻之后,他自顧自唱了起來,我驚訝極了,他也歌詠河與河水穿過山谷之旅,他的歌聲比我的更美,聲音也更有力道,但聽起來截然不同。
他歌詠的這條河,好似一個蹣跚的破壞分子下山來,陰郁又狂野;磨坊讓它有壓抑感,橋梁又使它緊張。它痛恨每一艘它必須承載的船,它在水波以及長而綠的水生植物中微笑,彎下那酣醉的白色身軀。
這些我統統不喜歡,但這首歌的音調又如此美妙且神秘,以至于我困惑不已,因為不安而沉默。如果這位年老、優雅又聰明的歌者,用他低沉的嗓音唱的是真正的歌,那么我全部的歌曲就只是蠢事一樁,是不高明的少年游戲之作。那樣的話,世界從根本上也并非如同上帝的心靈般透明,而是充滿幽暗與痛苦、陰險與邪惡,如果森林簌簌作響,絕非興之所致,而是因為痛苦。
我們向前航行,太陽的影子已經被越拉越長,之后每當我再次開口唱起歌時,聲音聽起來明朗漸減,我的嗓子也越來越沙啞。而那位陌生的歌者每回應我一首歌,世界在我眼里就變得更加不可捉摸,益顯含悲帶苦,也使得我更拘謹憂愁。
我覺得心痛,后悔沒有留在有花朵的陸地上,或者留在嬌俏的布里姬特身邊。暮色漸降,為了求得安慰,我再度大聲唱起來,穿過晚霞唱那首關于布里姬特和她的吻的歌。
黃昏來臨,我心情很不好,舵輪旁的那個男人唱起歌,也唱與愛情及愛戀喜悅有關的歌,歌里也有棕色和藍色的眼珠、紅艷濕潤的唇,他在黑黢黢的河上幽幽唱的歌,好聽又感人,但他的歌曲中的愛情也同樣晦暗,令人惴惴不安,變成一個能取人性命的秘密,人們因為解不開這道謎而受創,但在迫不得已甚至陷入強烈思念時仍要摸索,然后用這個秘密相互折磨和殺戮。
我仔細聆聽,覺得疲憊不堪又沮喪,仿佛我因為悲慘與不幸才踏上旅程,流浪已然數年。我不斷從陌生人那兒感受到一陣集悲傷與惶恐而來的微弱、涼爽的電流,它向我傳過來,悄悄潛入我的心。
“唉,死亡才是人生最高也最美的境界。”我終于愁苦地說了出來,“我拜托你,悲傷的國王呀,為我唱一首死亡之歌吧!”
現在,坐在舵輪旁的男子唱起一首與死亡有關的歌,他唱得比我先前聽過的還要好。然而死亡對他而言亦非慰藉,也不是最美與最高的境界。死亡即生命,生命即死亡,兩者糾纏交錯成一場永恒、劇烈的情愛爭戰,這才是世界的最終結局和意涵。那里萌生出一種贊美所有不幸的錯覺,那里也出現了一股使所有的喜悅和美感黯淡下去的陰影,用黑暗將之包圍。但是,喜悅從黑暗里更深切、更美的東西中燃燒出來,愛在這個夜晚的深處發出亮光。
我側耳傾聽,全然靜默,除了這個陌生男子,我心中別無其他意念。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寧靜中蘊含著一些哀戚與慈悲,他灰色的眼眸中蓄滿痛苦與這世上的美。他對我微笑,我因此鼓起勇氣央求:“唉,我們回去吧!深夜待在這里讓我害怕,我想回去,去能找到布里姬特的地方,或者回家找我父親。”
男人站起身來,指一指夜空,他的燈籠照亮他瘦削堅毅的臉。“沒有回去的路,”他嚴肅但友善地說,“若想探究世界,就必須一直往前走。你已經與那個棕眼女孩共享了最好也最美的經驗,現在你離她越遠,一切就會變得越好、越美。盡管去你想去的地方吧,我要把我舵手的位子送給你!”
我苦惱得要死,卻看出他是對的。我滿懷鄉愁想起布里姬特,想到故鄉,以及所有剛才還離我很近的,原本清晰可見且歸我所有,但這會兒已然失去的東西。但是,現在我想接過陌生人的位子,掌舵航行。必須如此。
因是之故,我安靜地站起來,走到船的舵輪那兒,那個男人靜靜地迎面而來,當我倆會合時,他定定地看著我的臉,然后把燈籠給我。
現在我坐在舵輪的位子上,燈籠就放在身邊,船上只有我一個人。那男人不見了,發覺這點時我毛骨悚然,但又沒有大吃一驚,我早料到了。這美好的一天,包括健行、布里姬特、我父親以及故鄉,似乎只是一場夢,我年老且郁郁寡歡,長久以來不斷,不斷地航行在這條夜黑之河上。
我明白,我不能呼喚那個男子,辨明這一真實情況后我打了個寒戰。
為了弄清楚我預感到的事情,我俯身看向河水,舉起燈籠,看見漆黑水面上有一張輪廓分明但嚴肅的臉,配上一雙灰色眼睛。一張老邁、知情的臉,是我。
既然沒有了回去的路,我徹夜航行在黝黑的水上。

詩歌《西爾維斯特》(Sylvester)配圖一,出自詩集《陰影中的男人》(Der Schattenmann),1932年

詩歌《一年的最后》(Jahres Ende)配圖,192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