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 鯤鵬于飛
- 秋風暖陽
- 5414字
- 2020-08-07 20:12:00
來到堂中,李靖見到堂中站著一位壯漢正在客廳中欣賞著堂中的字畫。只見他穿藍色錦緞,外罩灰色大氅,氣宇軒昂,儀態萬方,神態果然不凡。
李靖展目一看認識,原來是左武衛大將軍王伯當(王伯當本名王勇,字伯當。他跟隨李密降唐,被李淵封為左武衛大將軍)。
李靖趕緊上前見禮道:“在下不知是左武衛大將軍王伯當王將軍駕到,有失遠迎,望乞恕罪。”說罷趕緊讓座,讓張伯奉茶。
王伯當一轉身,見李靖進來,忙一拱手道:“在下冒昧打擾了,還請李將軍不要見外。”
“哪里,哪里!王將軍登門,令寒舍生輝,是在下之幸也!”
王伯當笑了笑,拱手說道:“在下也是久仰李將軍大名,只是難得一見。將軍剛剛經歷一場大戰,身體勞累,在下本來不敢冒昧打擾。只是剛才邢國公專門派管家來請李將軍過府一敘,沒有能請到。管家回去后受到邢國公的一頓痛罵,說李將軍乃是一個平易謙和之人,怎么會拒人于千里之外呢,定是管家不會說話,得罪了李將軍。邢國公怕李將軍有什么誤會,又特意讓在下專程過府來向將軍賠個不是,并再次盛情邀請李將軍過府一聚。邢國公還說了,如果在下還不能把李將軍請到,邢國公就要親自過府相邀。不知李將軍能否給在下一個薄面,讓在下也好在邢國公面前有個交待。”
“王將軍言重了!”
李靖見王伯當并沒有坐下,而是說出這番客套話來,忙拱手說道:“在下一個小小不入流的‘三衛’,哪里敢當邢國公和王將軍如此的盛情?剛才邢國公府的管家說話非常的得體到位,只是在下確實因數天不在家,家中庶務實在太多才堅辭的。在下絕沒想到邢國公如此盛情,在下早知如此,一定會親自登門謝罪的。只是不知邢國公如此盛情相邀,可是有什么事情嗎?”
“李將軍也是忒過自謙了。將軍大才誰人不知,哪個不曉?特別是這一次西征薛仁杲,將軍大名更是在朝廷內外盛傳呢!事情嘛,倒是沒有什么大事。邢國公說了,他非常仰慕將軍才華,而且與將軍之間從前又是舊識。兩人多年沒見,甚是掛念。所以請將軍務必過府一敘,聊表敬意而已。”
“王將軍謬贊了,在下哪里敢當啊。既然邢國公如此盛情,那在下就恭敬不如從命了。請將軍稍待,在下把家中事務稍稍安排一下,即隨將軍過府如何?”
李靖見王伯當如是說,不好再推辭。
“如此,則李將軍太給在下面子了。在下不急,李將軍請自便。”
王伯當倒是很客氣,連忙躬身感謝。
于是李靖急忙回房對紅拂女簡單交代一下,換了一件出門的裘衣,便立即跟隨王伯當前往邢國公府。
外面天氣陰冷,街道上也沒有多少行人。王伯當想得倒很周到,早已在外面備好了暖轎。李靖便也不再騎馬,坐著轎子隨著王伯當前往邢國公府。
到了邢國公府上,開府門迎接的正是那個管家。只是那個管家走路時腿一瘸一拐的,估計就是因為剛才沒有請到李靖而被責罰的。李靖沒想到李密對待下人竟然如此嚴苛,他看著那個管家受傷的樣子倒頗有些覺得過意不去。
李靖隨著王伯當轉過蕭墻,便看見李密聽到家人傳報,早已站在廳門前迎接。
李靖急忙上前躬身施禮,感謝邢國公的盛情。
李密見李靖到來,顯得非常高興。他笑著拱手說道:“哈哈哈哈,藥師兄的大駕可真是難請啊。我想伯當要是再請不來的話,小弟則要親自上門了。如今藥師兄可是天下聞名的大將軍,看來想與藥師兄喝一場酒都高攀不上啊。”
李靖趕緊上前一步拱手賠罪道:“邢國公如此抬愛,靖愧不敢當。只是前幾日外出不在家,家中確有瑣事要處理。”
李密哈哈大笑道:“家中之事,只管交給夫人和管家去處理就是了。男子漢大丈夫當干些大事業,何必為這些日常瑣事而煩心呢。”
李靖連忙拱手說道:“邢國公教導的是,靖當向邢國公多多學習。”
李密把李靖讓進廳內,分賓主落坐,王伯當則下首作陪。
李靖見李密的府宅裝修的也十分豪華精致,富麗堂皇。特別是廳上掛的一幅畫非常引人注目,李靖不住地觀瞧,眼中似有不解之意。
“原來藥師兄不僅兵法上造詣很深,對古代繪畫也有所研究。真是讓小弟佩服,佩服啊。”
李密見李靖對堂中掛的一幅畫看得非常專注,便對李靖大為稱贊道。
“哪里哪里,邢國公謬贊了。只是在下對這幅《維摩詰像》掛在這里頗感詫異。這幅畫筆法如春蠶吐絲,乍一看覺得甚是平易,而細細端詳則六法兼備。特別是設色以濃彩為主,畫者微加點綴,不暈飾,運思精微,筆法獨到。觀之感覺襟靈莫測,神氣飄然。在下端詳來端詳去覺得應是東晉時顧愷之的真跡,絕不像是后世仿作。只是在下知道這《維摩詰像》乃是顧愷之在建康瓦棺寺中作的一幅壁畫,倒沒有聽說還有這樣的一幅絹畫啊。”
“哦?藥師兄真是大家,一眼就看出此畫是東晉顧愷之的畫作。哈哈哈哈,世人皆知這《維摩詰像》乃是顧愷之畫在瓦棺寺的一幅壁畫,卻鮮有人知道其實還有一幅絹作傳世。這幅絹畫乃是顧愷之在畫壁畫之前,預先作的一幅畫稿,所以世人一般都不知道。在下也是偶然間得之,故掛在廳堂之中以充大雅。”
李密見李靖對這幅畫贊賞有加,不僅有些自得。
“哦,原來如此。原來邢國公還有此愛好,在下好生景仰。只是把這樣一幅珍貴的名畫直接掛在廳堂之中,難道不怕破損遺失了?”李靖笑道。
“噯,晉陶淵明曾有‘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之說,何況一幅名畫呢。在下覺得這畫越珍貴,越要拿出來大家共賞,收藏起來豈不可惜。試想這世間有多少名畫奇珍因為一己之愛而不為世人所知,甚至埋于地下永不見天日。做人就要有這樣坦蕩的胸襟,不以物喜,不以己私。心當為天下人想,事當為天下人作,這才是男子漢大丈夫之所為也!藥師兄,你說是不是?”
李密說罷哈哈大笑,舉手投足間倒確頗有王者氣度。
李靖以前雖與李密有舊交,但過往不密。今天就近觀之,這李密確實不同凡響,談吐舉止間流露出一種胸懷天下的氣魄,心中也不禁暗暗贊嘆。怪不得當初虬髯客張大哥在渭城客棧中,也對這李密有一番稱贊。今天看來,此人倒也確實有過人之處。
李密見李靖又觀賞起自己府中的陳設,頗有些得意。但他嘴中卻說:“小弟家中陳設簡單粗鄙,俱是一些不上檔次的東西,難以入藥師兄的法眼,還望藥師兄勿見笑哦。”
李靖連忙拱手說道:“哪里哪里,邢國公乃大雅之人。府中陳設的品味自然非同一般,靖已是看得眼花繚亂了。”
王伯當此時對李密說道:“剛才學生到李將軍宅中,見各種擺設精美極致,確也非同凡響。”
李密一聽點頭贊許道:“哦,是嗎?藥師兄飽讀詩書,熟悉兵書戰策,文韜武略俱是行家,品味自然不同了。”
李靖這時復又起身謝道:“邢國公謬贊了。在下感謝邢國公的垂愛,前幾天專門給在下送去禮物,在下實在是受寵若驚。在下不才,覺得邢國公乃高雅大義之人。在下與邢國公之交,實是如賢者之交誼,平淡如水,不尚虛華。所以在下不敢受納,只能原物奉還。”
李密大手一揮,倒是滿不在乎地笑道:“藥師兄客氣了。藥師兄有孫武之大才,竹林賢者之大雅,小弟一直仰慕不止,傾心想結為知己。是小弟考慮不周,盡弄一些金石之氣玷污了藥師兄的風雅高潔。所以弟今天專門備下薄酒,請藥師兄過府一敘。既表達弟之歉意,也想與藥師兄敘敘舊情。今天若不是伯當前去,看來這酒也都喝不成了。”
李靖趕緊拱手起身道:“邢國公謬贊了。邢國公每天為國事奔忙,為朝廷分憂,靖怎么敢隨便叨擾呢。”
“哈哈哈哈,哪是叨擾,請都請不來呢!算起來的話,我們兩人也都不是外人。藥師兄是隴西三原人氏,弟祖籍遼東襄平。你我祖籍雖不在一處,但都姓李。兩家祖上都是名門望族,先輩又都曾同朝為官。我們也算是同宗同族,所以理應更加親近一些才是。當初在前朝,你我二人也是同朝為官,雖不常見,卻也是惺惺相惜。當初聽大司徒楊素談起藥師兄的才能,不住地豎大拇指,說藥師兄胸中有丘壑,眼里存山河,定是有大前途之人。當時弟即非常景仰,想與藥師兄結交。只是身逢亂世,我們也只是匆匆數面即各奔東西。現在我們又有幸同朝為官,相互卻倒反而更疏遠了。近日閑來無事,弟心中甚是想念兄長,所以特備薄酒。弟別無他意,只是自家兄弟間敘敘舊而已。”
“邢國公謬贊了。靖只是一介書生,略通文墨而已,哪有什么大才呢。邢國公如此一說,靖實感汗顏!”
正說話間,管家過來稟報酒席已經備好,請大家入席。于是李密請李靖入席,王伯當作陪。
酒筵上,李密和王伯當都十分殷勤地勸酒勸菜,顯得非常熱情。
“藥師兄!”
酒過三巡后,李密端起酒盞對李靖敬酒道:“藥師兄乃曠世奇才,兵書戰策樣樣精通。這次淺水原之戰,弟聽說藥師兄立下了不世奇功。藥師兄戰前戰后,積極謀劃,雖為眾人奚落而不頹唐。兩軍陣前,雖敵我實力懸殊,兄卻視之如無物。弟聽說藥師兄親率五百名陌刀手與龐玉所部一起,力戰十幾萬薛軍。于千軍萬馬中縱橫馳騁,所向披靡,薛軍上下無不聞之喪膽。藥師兄可以說為我大唐取得這場戰役的最終勝利立下了汗馬功勞。藥師兄之驍勇善戰全軍共見,兄之英雄氣概更是令小弟欽佩。小弟在此敬藥師兄一杯!”
李密說完一飲而盡,亮盞底以表敬意。
李靖忙起身謝道:“淺水原一戰之所以取勝,乃是因為陛下運籌帷幄,秦王殿下指揮有方,全軍上下一起奮力戰斗的結果。靖乃是一個小小的‘三衛’,官卑職小,即使奮力,也只是螢尾之光,又能有多大的功勞呢?靖只不過是有幸參與其中,隨著大家一起戰斗而已。若是真談什么功勞的話,靖也不過是投機取巧,正好是大家打了勝仗,靖跟著一起沾光罷了。邢國公的夸獎,靖當真是受之有愧。但既然邢國公先干了,靖舍命陪君子,也干了這杯就是。”
李靖說完也舉起酒盞一飲而盡。
李密聽了,仰頭哈哈大笑。“藥師兄真是謙遜,不居功,不自傲,確實與眾不同。只是……”
李密邊說邊望著李靖,有些惋惜道:“只是弟聽說這次全軍將士得勝歸來后都有封賞,卻唯獨藥師兄什么也沒有,不知是何道理?”
李靖聽到這里,卻十分坦然地笑道:“陛下英明,論功行賞,不曾枉私。靖無功也合該無賞。這也正說明路人謠傳靖有多么大的功勞,本無實證。靖實無有建功,又哪來的封賞呢。”
“誒,藥師兄這是謙遜之言。說句心里話,弟從心底里為藥師兄鳴不平啊!論功勞談貢獻,藥師兄哪一點不比劉文靜、殷開山他們強?前次征剿薛舉,在高墌城,正是劉文靜和殷開山二人擅自出兵,致使唐軍慘敗,朝野震動。兩人按律當斬十回,可他們也僅僅是貶為庶人。此次淺水原之戰,他們有何貢獻,卻不僅恢復爵位,那劉文靜還被提拔為戶部尚書兼領陜東道行臺左仆射。不就是因為他們都曾參加了首義,而藥師兄沒有而已。陛下賞罰如此不公,怎么能讓人信服呢!”
李靖見李密說此話時,耳不紅心不跳,隨口道來。但這些話聽在李靖的耳中,卻是句句驚心。這些話若是有人傳到陛下的耳中,哪一句都足以定為謀逆之罪了。
聽得此言,李靖沉吟了一會,乃起身正色道:“在下感謝邢國公對靖的夸獎。邢國公此言雖是為靖鳴不平,但靖卻深不以為然。在下雖談不上什么正人君子、英雄豪杰,但大義尚知。在下覺得只要能為國家效力,救黎民于水火,則在下的愿望足矣,又何必去關心名利得失呢。戰場上那么多人浴血犧牲,戰死疆場。在下能全身而回,已是心滿意足了,何苦再去計較什么獎賞。常言道,勝敗乃兵家常事,劉文靜劉長史、殷開山殷司馬等皆隨陛下晉陽起兵,乃是元老重臣,功勛卓著,哪能因一次勝敗即全盤否定?此次征討薛仁杲,他們積極協助秦王殿下運籌帷幄,作戰身先士卒,每一點都值得在下學習。在下倒覺得陛下在論功行賞方面沒有任何不公平,在下自己也覺得很滿足。所以在下深謝邢國公的好意,也請邢國公不必為在下鳴不平。”
“哦,是嘛?”
“藥師兄真乃世之豪杰,不計較名利,實非常人所能比也。但立功而不受獎,恰似錦衣而夜行,世上又有誰能知道藥師兄的功勞呢?”
李密見自己好心為李靖鳴不平,被李靖三言兩語就推掉了,臉上略顯失落。他趕忙端起酒盞敬酒,又來了一個自己先干為敬,以此來掩飾自己臉上的尷尬。
王伯當也端起酒盞陪著一飲而盡,但李靖只是和王伯當對望了一眼,卻沒有飲這杯酒。
李密見李靖沒有喝,知道他可能對自己剛才說的話有些介意。朝臣在私下里妄議皇帝和朝廷,乃是大逆不道。所以李密趕忙解釋道:“今天酒桌之上別無旁人,只你我弟兄與伯當三人。伯當不是外人,與弟雖名為師生,實為知己。所以今天弟也就敞開了心扉說話。弟乃粗人,說話只是隨興所致,望兄不必在意。但作為肺腑之言,弟又不吐不快。這次淺水原之戰,俘虜了薛仁杲、宗羅睺等一干人等。陛下怒而殺之,言稱薛舉父子虐殺唐軍士兵,污辱大唐君臣,要斬殺這些降將來祭奠死難冤魂。弟曾經勸諫陛下說,薛舉父子就是因為虐殺無辜才覆亡的,陛下這么做豈不是與薛舉無異?在弟的反復奏請下,陛下才只是誅殺了薛仁杲和宗羅睺等主要將領,而赦免了其他人的罪責。但凡對于曾經侮辱過自己的降將,陛下一個也沒有放過。作為君王,陛下如此睚眥必報,著實令人有些害怕。”
李靖到此時大致知道了李密的意思。他是借自己立功而不受獎以及薛仁杲和宗羅睺的被殺,來提醒自己陛下是一個睚眥必報的人。自己當初也與陛下有過芥蒂,提醒他當心陛下將來秋后算賬。李靖是何等聰慧之人,他已經隱隱猜出了李密請自己吃飯的用意,但他也絕沒想到李密竟敢在酒桌上說出這樣的話來。
李靖對李密的話不好回答,也不能作出回答。聽了李密的話后,只是坐在那里默不作聲,不置可否。
李密見他不作聲,場面有些尷尬。王伯當見狀,便趕緊站起來勸酒。他笑著說道:“呃,陛下做事,定有陛下的考量,我們做臣下的不好妄加揣測。來,來,來,我們只管大口喝酒,不能為其他事情影響了我們的酒興。”
王伯當飲完酒后坐下,笑著對李靖說道:“李將軍,大家閑來無事,正好酒助談興。在下記得當年在瓦崗寨的時候曾發生過一樁奇事,至今想來還覺得神奇。不知李將軍可愿意聽否?”
李靖見王伯當岔開了話題,正符合自己的心思,于是連忙拱手笑著說道:“哦?但不知是何奇事,在下倒是愿聽其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