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下！”

那些斥候見唐王李淵出來，連忙喝叫李靖跪下。李靖站在那里，昂首不跪。

“跪下，快跪下！”

有兩個斥候見李靖立而不跪，準備上前將李靖按倒。李淵見斥候喝了數聲，李靖始終站在那里立而不跪，心中頗為不悅。不過他倒也大方，擺擺手制止了他們。

“下面站著的可是李靖？”

李淵此時正是春風得意之時。他從晉陽起兵，以三萬人馬，旬月之間即攻下長安，立楊侑為帝，自己大權獨掌。自己要想當皇帝，也只不過是自己手掌的翻覆之間而已。這一切，比他原來所預想的要順利多了。這個世界，離了誰不都還是那么回事！特別是下面站著的這一位——曾經敬酒不吃吃罰酒，甚至還要去江都告發自己的李靖！沒有他，自己不也還是照樣一路過關斬將，勢如破竹。所以，如今，李淵又如何會把眼前的這位不識抬舉的東西——一個被綁在那里如待宰的羔羊，一個曾經在自己的手下也不過是小小的馬邑郡丞的小人物放在眼里呢！

是以李淵一手接過侍婢手中遞過的茶，眼皮也不抬。他對站在下面的李靖更是望也懶得抬眼望一下，慢條斯理地問道。

“正是在下。”

李靖躬身答道。

李淵見李靖既沒下跪，答話不卑不亢，到如今還毫無悔意，不覺心中大怒。

只聽“啪”的一聲，李淵用力把杯子擲于地上，嚇得那些侍婢不知何事，慌忙跪下。

“好你個寡義廉恥、忘恩負義的小人。”

李淵指著李靖大聲地罵道。

“當年孤認為你有些許才華，待你不薄，對你賞愛有加，幾乎是三天一錠金，兩天一錠銀。如此殊榮，哪怕是鐵石心腸的人，也能被感化吧。當初起義兵之時，孤又專門讓二公子世民親自上門去請你，給足了你天大的面子。而你呢！不僅給臉不要臉，還恩將仇報，要進京誣告孤謀反。你這個豎子、實實是個陰險小人！”

李靖萬萬沒想到，他與李淵的這次見面竟是以這樣的方式開頭！

他本以為李淵剛剛起事，正是用人之際，見到他肯定會禮待于他，誠懇地請他相助。再退一步講，即使不是禮待于他，只要不究舊事，互相諒解，給他一個小小的臺階下，他也就會忠誠不二地報效于他。

可如今！

今天的李淵與當年的楊素一樣倨傲無禮。即使當年的楊素，在自己指出他的傲慢無禮后，還能離座致歉，與自己平等相見。而現在的李淵，竟是如此的對待自己，何況自己的身上還縛著綁繩！難道這李淵竟然連楊素都不如？他這樣對自己痛斥怒罵，又叫自己如何話說？

李淵的話，就像大冬天一盆涼水兜頭潑了下來，讓李靖一下子從頭涼到了腳。李靖突然感覺心灰意冷，昨天在客棧中剛剛燃起的希望又在瞬間熄滅了。

李靖站在那里，一言不發，只是默然地看著李淵。他要看李淵在自己面前如何盛氣凌人，到底會說些什么。

“嘿嘿，嘿嘿，告孤謀反？孤謀反了嗎？孤忤逆不道了嗎？”

李淵此時越說越起勁，特別是當他看到李靖用一種漠視的眼神看著自己的時候，更有一種被輕視的感覺。這，更激起了李淵心中的怒氣。他“騰”地一下從座位上站起來，指著李靖罵道：

“你這個逆賊，欲告孤謀反，孤謀反了嗎？當今圣上被奸臣宇文化及困于江都不能理朝事政。孤進長安后即擁立代王楊侑為帝，孤也只是從旁協理朝政。江山變色了嗎？大隋的社稷和宗廟變了嗎？你看看我李淵到底反了沒有？”

李淵見李靖還是大大咧咧地站在那里，一副尾大不掉的樣子，越說越怒。大有不殺李靖不能解心頭之恨的感覺。李淵一口一個“豎子”，一口一個“小人”不住嘴地罵，越罵越起勁。

與李淵一頭火氣不同的是，李靖的心里卻在漸漸變涼，涼到李靖自己都覺得周身十分的寒冷。他這幾天對李家父子的好感在李淵的罵聲中開始慢慢變淡。李淵的咒罵，在李靖的頭頂就像是炸雷一樣，聲聲擊打著李靖的內心。

昨晚與虬髯客交談中燃起的熱情也徹底冷了。

看來真是天意弄人啊！

天下之大已無我李靖的去處！

李靖在心中不禁慨嘆：唉，自己空有一身才華，卻報效無門！李世民現今又在潼關不在府內，自己有一肚子話卻無人可以交流，空有一身的才華卻無人可以賞識！

此時的李靖心如死灰！

難道還要自己跪下來求這個高高在上的李淵不成？

李靖見李淵一直咒罵不休，突然憤然地打斷他的話。

“既然唐公如此痛恨李靖，大有不殺李靖難消怒氣之感。那任殺任剮，靖悉聽尊便！”

李淵正罵得起勁，還沒罵完呢。他突然聽李靖這么說，也是著實沒想到。他先是一愣，心想：好吧，小子，本王本來就是想先罵罵你解解氣，乘機殺一殺你的傲氣。這倒好，本王還沒罵完，被罵的卻已經聽得很不耐煩了！

“你！”

李淵被李靖這么當面一頂，當然是更加生氣。他指著李靖大聲喝道：“好你個豎子，難道孤離了你李靖就真的成不了大事不成！”

“哈哈哈哈！”

李淵一聲冷笑，朝胡床上一靠，道：“如今孤不是已經坐擁天下了嗎？離了你，孤看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吩咐左右：“來呀，把他打入死囚牢，明日午時開刀問斬！”

李淵說完頭也不回，氣呼呼地拂袖而去。

而此時，紅拂女在唐王府門前等了好長時間也不見李靖出來，心里面非常著急。

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怎么這么長時間了，李靖卻一點消息也沒有？

紅拂女緊張地望著府門，期望自己的夫君就在下一秒突然出現在門前。

但唐王府里有不少人進進出出，唯一沒有李靖的身影！

紅拂女感覺此時李靖就像掉入了深不見底的大海，一點聲響都沒有，撈不著也看不到！

突然，紅拂女瞥見那個領頭抓李靖的斥候從府門中走了出來，她趕緊迎上前去，低聲下氣地問道：

“軍爺，剛才隨你們進去的李靖怎么沒出來？”

那個斥候一見是她，先是一愣，本來不想理她，但見她死死地抓著自己的胳膊，擋住自己的去路。

那個斥候感念李靖當初在被抓的時候，沒有為難自己，并欽佩李靖在李淵面前的錚錚氣節。同時，他也見紅拂女一直在這里可憐巴巴地等著，只好低聲說：“走，我們借一步說話。”

兩人稍離開府門一點，那斥候這才低聲道：“你怎么還在這里，還不趕快逃走？”

“逃……逃走？為什么？被你們抓進去的李靖呢？”

“李靖？你怎么還在這里傻傻地等著他？”

那個斥候四下望了望，見沒人注意到他，才小聲地對紅拂女說道：“你趕快逃吧！你的那個李靖兄弟惹怒了王爺，王爺明日午時便要將他開刀問斬呢！”

“什么？開刀問……問斬？”

這一句話聲音雖然不大，但對于紅拂女來說不祗于平地一聲驚雷。她的頭腦“嗡”的一下，整個人瞬間懵在了那里。她渾身不住地打顫，眼淚一下子從眼中涌了出來。她瞬間感覺到天猛地塌了下來，要把她整個身體壓垮一樣。

紅拂女呆呆地站在那里，像得了癔癥似的，嘴里不住地喃喃自語：“問斬…，問……問斬……，這……這究竟是怎么了？”竟半天說不出一句整話來。

那斥候見她突然像是中了魔怔一般，只是在那里不住地喃喃自語，有些害怕。他趕緊把紅拂女扶到她剛才坐的地方，雖然心生憐憫，但他也沒辦法。他不住地搖頭，十分惋惜地說道：“這位兄弟，你可要保重自己啊。唉，也真是的，你的那個李靖兄弟脾氣也太犟了，怎么就不能對唐王說一句軟話呢？也許說一句軟話就……就……，唉！”

他一邊說著一邊不住地搖頭，唉聲嘆氣地走了。

紅拂女呆呆地坐在那里，嘴里仍在不停地喃喃自語。路人看到她，就像是看到一個得了癔癥的瘋子一樣，都怕惹事上身，離她遠遠的。

忽然一陣風吹進紅拂女的脖子，讓她猛地打了一個激靈。就好像有個人猛然地給了她一記耳光，把她一下子拍醒了。

“哎呀，紅拂女啊紅拂女，你怎么這么傻！怎么還傻傻地在這里發愣啊！趕緊想辦法救你的靖哥哥呀！”

“抓緊！快點啊！一刻也不能耽擱！”

“你平時那么聰明，怎么今天倒糊涂了？現在能救靖哥哥的唯一的希望就是你了。你可決不能讓靖哥哥有一丁點的閃失啊！”

自從與李靖成婚以來，他便一直以“靖哥哥”稱呼李靖。特別是這一段時間，他們兩人一路上更是都以兄弟相稱。她感覺他們兩人之間既是夫妻，一輩子生死相約，相濡以沫；又更像是兄弟，患難與共，生死相依。

“靖哥哥，你可不能死！要死咱倆也要死在一起！”

此刻紅拂女心中唯一的念頭就是趕緊救李靖。

“嗆啷啷”一聲，紅拂女猛地拔出寶劍，拔腿就準備往唐王府沖去。

她要沖進唐王府去救李靖！即使拚個你死我活，哪怕是自己的這一條命不要，也要救出我的靖哥哥！

剛走了幾步，她突然又定在了那里。

“紅拂女，你想干什么！”

突然，有一個聲音喝住了她。

“紅拂女啊，紅拂女，你瘋了嗎？快住手，不能這么做！”

她不想理會這聲音，還想堅持往里沖。但是，那個聲音一直在她耳邊響起，并直入她腦海：

“紅拂女，你這是想去送死嗎？你這樣做最多也就是和你的靖哥哥一起死，你這么做能救得了他嗎？”

“站住！”

“你再好好想一想！”

“冷靜！”

“你一定要冷靜啊！”

紅拂女環顧四周，沒有人和她說話！

只有一些路人在遠遠地像看熱鬧似地看著她，并且在那里指指點點，交頭接耳地議論著。

唐王府的守衛看到剛才還很有禮貌的這個人突然像瘋子一樣提著寶劍要沖過來，似要沖進唐王府，皆手按刀柄以示戒備。

又一陣涼風吹過來，紅拂女激靈靈地打了一個冷顫，像是有一把手在拚命地拉著她。

“紅拂女，鎮定！”

“此時你一定要鎮定！”

“你現在是靖哥哥的唯一希望，可千萬不能沖動啊！”

“不能這么做！”

紅拂女猛然醒悟過來，她知道這是另一個冷靜的自己在提醒她。

是啊，這樣沖進去根本救不了李靖。假如自己就這么輕易地把自己的命給搭進去了，雖然是轟轟烈烈，但能解決問題嗎？

紅拂女是個奇女子，是一個不亞于男子漢大丈夫的奇女子。她在自己心愛的丈夫面臨死亡的時候，雖是非常著急，但還不至于完全亂了方寸！

這就是她與一般人不同的地方！

她敢作敢為，但是從不亂作為！

越是在關鍵的時候，便越能看出一個人的能力！

當初，紅拂女能在楊素府中看中李靖的才華后，毅然決然地決定追隨他，就已經說明她絕不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

紅拂女很快便恢復了理智。為了不過多地引起唐王府門衛的注意，她又佯裝瘋顛地回到原來曬太陽的地方。

一個聲音繼續在她的腦海中回響：“你現在是靖哥哥唯一的希望。你可千萬不能胡來，一定要理智！一定要想辦法救你的靖哥哥出來！”

此時，紅拂女的腦海中不斷地翻滾著一個問題：

“怎么辦！”

“怎么辦！”

“紅拂女，你趕緊想辦法啊！”

可她茫然四顧，四處都是冷漠的，陌生的面孔，沒有一個人可與她商量。

紅拂女急得直跺腳：在這里，她舉目無親，她又能去找誰呢？

紅拂女的腦海中一片翻騰，但心中卻是越來越絕望！感覺自己正在被巨浪卷擊著，迅速地滑向絕望的深淵！

“嗨，你為什么不去找你的張三哥呢？”

突然就像是抓到一根救命的稻草一樣，一個念頭快速地閃過紅拂女的心頭：

“對啊，我為什么不去找三哥呢！”

紅拂女與虬髯客雖然只有一面之緣，但在她的心中卻自然地覺得虬髯客能耐很大，做事又有心計，一定能救靖哥哥。

“我們不是兄妹嘛，三哥總不能見死不救吧？”

“大不了請三哥和自己一起去劫法場！”

“像三哥這樣的俠義之士一定不會撒手不管的。何況我們還是本家，昨天還在一起兄妹相稱呢！”

“有了三哥，就多了一個幫手，到時即使救不了靖哥哥，能和靖哥哥死在一塊自己也就心滿意足了。”

“對，找三哥去！”

“三哥一定會有辦法的！”

“可三哥家住何處，這茫茫人海又往何處去尋呢？”

紅拂女此時的思維特別地凌亂，才剛剛有了頭緒，卻又突然陷入了茫然。剛才剛剛閃過的念頭，又在瞬間就要熄滅了。

“對啊，三哥昨天不是與我們約好見面的嗎？我何不去約定的地點等他？”

“對，現在就去找他！”

剛才心中慌亂，六神無主。這時紅拂女突然想起了與三哥的約定。她好像瞬間來了精神，突然在心中又有了主心骨。

“現在也只有三哥可以依靠了！”

紅拂女連忙抬頭看看天。此時日已近中，天近晌午，離約定時間不遠了。

紅拂女朝唐王府深深地望了一眼，心中默默地念叨著：

“靖哥哥，你放心。你的紅拂女決不會拋下你的！我哪怕是粉身碎骨也一定要把你救出來！”

紅拂女說罷猛地一抹眼淚，翻身上馬。

“靖哥哥，你可千萬要等著我啊！”

她一勒馬韁繩，回望著唐王府，心中又默默地念叨一遍。然后她一手牽著李靖的馬，一手快馬加鞭，向著灞橋方向快速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