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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 鯤鵬于飛
  • 秋風暖陽
  • 4848字
  • 2020-03-30 22:01:55

張九生見巨子吩咐,不敢怠慢,這才連忙和眾人一齊上手,將宇文愷小心翼翼地扶到大廳坐下。不管宇文愷以前表現得怎么樣,但畢竟曾經和自己是同門師兄弟,況且現在又突然面臨這種情況。李春也顧不得兩人之間的嫌隙,連忙上前關切地問道:“你這究竟是怎么了?怎么突然變成這樣呢?”

此時宇文愷身體已十分虛弱。本來他中毒已深,再加上多日奔波,剛才又運功打斗,此時毒藥已劇烈發作,深入骨髓。

他喘了幾口氣,說話都有些吃力:“中毒了!這幾天一直是靠真氣逼住不讓毒浸入五臟六腑,一直期盼能回到墨家,見師兄和門內眾弟子最后一面。現在弟的宿愿已……已了,可以放心地去了。”

宇文愷說完黯然一笑,一縷黑褐色的血水順著他的嘴色流了出來。此時他臉色慘白中透著一絲暗黑,神色十分地凄涼。

李春急切地對張九生說道:“張右使,快去拿本門的解藥來!”

宇文愷無力地擺了擺手,說道:“師兄,不用費……費心了。弟早就試過了,本門的解藥根本解不了這毒。而且現在毒已入髓,就是大……大羅金仙來了恐怕也是回天無力了!”

畢竟是同門師兄弟,見到宇文愷這副凄慘的樣子,李春的心中著實不忍。他伸手擦了擦宇文愷嘴角溢出的血,心疼地望著他。

“是誰對你有這么大的仇恨,竟然對你痛下如此毒手?這是完全要置你于死地啊!”

宇文愷嘆了一口氣,臉上露出非常絕望的神情。他輕輕地說道:“是……是宇文化及!”

提到宇文化及,宇文愷的眼中似又要噴出火來。但只是剎那間,他的眼神便又變得暗淡無光。他喘著粗氣,繼續說道:“這宇文化及要弒君篡位,怕弟等一眾朝臣不服,所以便暗……暗算于弟。身在江都的朝臣,凡不是他一黨的,幾乎都被他誅殺殆盡。本來弟以為與他同為宇文一族,弟又只是一個小小的匠作少監,他總不至于會對弟怎樣。卻原來他蛇蝎心腸,仍乘……乘弟不備,暗中下毒!”

說到這里,宇文愷由于心中憤懣,耗動真氣,所以他喘息了好一會兒,才又繼續說道:

“弟拼著一口氣,才拚死逃出江都。可弟宇文家一族被誅的誅、亡的亡,只剩弟孤零零一人。北望蒼茫大地,雖方圓千里萬里,可哪里還有弟的歸處!”

宇文愷說到這里,臉色愈加黯然。

“弟思來想去,只有這里,還曾收留過弟,是……是弟曾……曾經的家。所以弟強行用真氣壓住毒性匆匆趕回,免得死后變成一個孤……孤魂野鬼!”

李靖聽宇文愷說起宇文化及的名字,心中不由得吃了一驚。

宇文化及是朝中重臣,最受楊廣的器重。朝中大事小事,楊廣也多委決于他。如今如果連宇文化及這等人都要謀反,那這大隋江山還剩幾何?

李靖急忙上前對宇文愷躬身說道:“宇文前輩,難道連宇文化及這樣的朝廷重臣也要反了嗎?”

宇文愷一直只顧與李春說話,倒沒在意到李靖和紅拂女。李靖突然上前相問,宇文愷這才注意到他們。他見李靖和紅拂女穿的不是本派中的衣飾,料定不是本派中人。墨家向來行事隱秘低調,很少與世人交往,所以今天見有外人在此,他也頗覺詫異。

宇文愷畢竟是做官之人,見有外人,便忙撐起身子,吃力地一拱手,顫聲說道:“剛才在下光顧著與師兄說話,沒有注意到廳中還有外人。在下失禮之處,還請閣下多多包涵。閣下是……”

李靖忙拱手說道:“晚輩乃雍州三原李靖是也。”

李靖又一指身邊的紅拂女道:“這一位是晚輩的內人,名喚紅拂女。由于種種機緣巧合,我們偶到貴派,有幸得見宇文少監,幸甚、幸甚!”

宇文愷朝紅拂女望了望,見紅拂女一身男兒打扮,頗覺奇怪。只是此時他現在自身難保,也無暇關注其他了。

他聽到李靖叫他宇文少監,宇文愷慘白的臉上霎時露出了尷尬的紅暈。他干笑了幾聲說道:“李兄弟,再莫叫在下少……少監了。說來慚愧,如今混成這樣的結局,還有何面目以少監身份示人?李兄弟少年才……才俊,在下早就聽傳‘李家郎,坐高堂’,今日得見,果然名不虛傳。若是在下沒記錯的話,李兄弟應該是太原府下的馬邑郡丞,怎么突然到了趙……趙州地……地界了?”

很明顯看得出,宇文愷混跡朝廷日久,對各地方之事知道的不少。

李靖忙拱手道:“宇文少監謬贊,靖實感慚愧!不瞞宇文少監說,靖此次與夫人喬裝南下,即是想秘密前往江都,告發太原府留守李淵謀反一事。只是路上一直耽擱,直到今天才到達趙州地界。”

“怎么,太原留守唐國公李淵也反了嗎?”

宇文愷聽了一驚,李春和墨家諸弟子也是面面相覷,難以相信。

“唉,反吧,反吧。都反了吧!也……也許早就該反了!咳……咳……”

許是用力過多,心中激動,宇文愷連咳幾聲,嘴角又沁出黑血來。

“這大隋的江山早已經是爛透了。多一個造反和少一個人造反已是無……無所謂了!自作孽,不可活。當今圣上信任奸佞,壞事做絕,如今遭此報……報應,也是天理!”

說到這里,宇文愷喘息了一會,又接著說道:“李兄弟,現在江都已成了宇文化及的天下。如我估計的沒……沒錯的話,圣上說不定已遭宇文化及的毒……毒手,你去了也沒有什么意義了。唉,完了,完了,大隋江山真的是徹徹底底地完了!”

宇文愷又是一陣長咳,嘴角又滲出血來。

李靖原來雖然對朝廷已失去了信心,但在他的內心深處還是有一些躊躇的。他認為只要上下努力,總還有一線希望。現在聽宇文愷這么一說,他的心也徹底地涼了。他突然感到無盡的茫然,找不到自己的前途和歸路。

“師弟!”

這時李春的態度已有所改變,改稱宇文愷為“師弟”了。張九生遞過來一方巾帕,李春接過來又將宇文愷嘴角的污血擦了擦。

“多謝師兄!沒想到弟重回墨家,帶來的不是風光,而是這……這般模樣!”

宇文愷慘然一笑,顯得無比的落漠和凄涼。

“師弟,落到今天這個地步,也是你自己多行不義,咎由自取啊!這……這又怪得了誰呢!”

李春見到宇文愷這般模樣,心中也是十分地惋息。

宇文愷聽到李春的話,轉過頭來,望著李春傷心地說道:“師兄教訓的是。這是弟咎由自取,又怪……怪得了誰呢!只是弟現在已悔之晚……晚矣!弟本生在官宦之家,本就天天錦衣玉食,一時不得已才委身于本派之……之中。弟富家生活過慣了,又哪里能受得了本派苦……苦行僧般的凄苦生……生活啊。”

宇文愷身體日漸衰弱,說話都已經明顯吃力。

“弟當初以為學得文武藝,當獻帝……帝王家。所以不聽師父和師兄的一再勸說,執意出仕為官,以至于才落得今天這樣的結局。這……不是咎由自取又是什么呢?”

“師弟誤解了,我說你咎由自取,并不是說你離開本派出仕為官。本派創派先師也從來沒要求本派弟子不許出仕為官,當初創派先師本人和他的眾多弟子也都有曾到列國為官的。我說的是你不該鼓動楊堅修大興城,又建造仁壽宮。這些本來就靡費甚眾,你又幫著楊廣大修洛陽城,浪費大量民脂民膏,致使民怨沸騰,導致大隋江山分崩離析。大隋今天這樣的局面,難道你就沒有一點責任嗎?除此之外,你還多次派人來派中逼要先師留下的《天工要略》,則更有悖于本派規矩,為本派所不容。”

李春此時見宇文愷還沒有迷途知返,真正認識到自己的罪過,遂厲聲說道。

宇文愷見師兄動怒,滿臉愧色。

“當初弟多次派人向師兄逼要《天工要略》,確是弟利欲熏心,做的不義之事。在此,弟向師兄賠罪。至于修建大興城、修筑仁壽宮、洛陽城一事則不能完全怪弟。圣上要造,難道以弟一個小小的匠作小官又能阻……阻止得了的嗎?況且當時弟的宇文家族正受……受圣上猜忌,弟在那種情況之下,又怎敢對圣上說一個不……不字呢?”

宇文愷的身體弱得已經使他難以說長話了,他停下來喘了一會兒,才又堅持說道:“若是別人來建,建的好不好還在其次,花費可能更多。弟去建,咳……咳……起碼花費得還少一些,建的還更好,難道這也有……有……錯嗎?如今你去看看那洛陽城,非常堅固,結實得像鐵桶一般。要想把它攻下,比登天還……還難!咳……咳……花同樣的錢,辦更好的事,這也是先師對我們一眾弟子的要求啊!”

宇文愷說的激動,身體又開始劇烈顫動,連咳數聲。

張九生遞給他一杯茶水,宇文愷無力地擺了擺手。他休息了一下,又繼續說道:“師兄不也在趙州的洨河上修了一座大石拱橋嗎?建造的宏偉壯觀,欄桿石板雕筑精細,造價也不菲……菲吧,這難道與弟又有什么咳……咳……區……區別嗎?”

“這兩件事情怎么能放在一起相類比呢!”

李春聽他竟如此說,生氣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他冷笑一聲說道:“我修這趙州橋是興利于民,為民方便!而你做的事卻是為了娛一人之樂,是為君王的私欲。這兩件事有天壤之別,你怎么能將它們兩件事相提并論呢?何況你還從中中飽私囊,貪污腐化。你的所作所為,不僅為百姓們唾罵,也于我輩中人所不齒!”

宇文愷聽了,無力地搖了搖頭,凄苦地笑了笑。他喘了一會,又集聚了一些氣力,勉力說道:“師兄,在弟的眼中,為君即是為國。既然建了,就要能名傳千古,為后世留下一個寶貴的遺產,弟何錯之有呢?至于師兄說弟中飽私囊,弟倒可以自豪地說,弟絕……絕不曾有!弟為官多年,與師兄所不同的只是一個在朝,一個在野;兄謹守家規,弟錦衣玉食而已。除此之外,弟一直謹遵先師之訓,絕不貪民脂民膏,絕不……咳……取……取任何不義之財!”

宇文愷說到這里,又休息了一會,他把自己的身體向上支了支。張九生看他有些吃力,趕忙幫他拉了一下。宇文愷向他點頭示意表示感謝。

“有一件事弟本不想提及,既然師兄有為民、為君之爭,弟也不……不吐不快。師兄還記得當初修趙州橋的時候,州府長官是不是在支持和不支持之間多次反復?后來工程因資金短缺而不得不停工,而汛期又將……將至,師兄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直到州府又緊急撥款才得以完工?”

李春聽宇文愷說到此事,稍愣了一下。他沉吟了一會說道:“這倒確有此事。當時工程才進行了一大半,確遇到工程資金短缺而被迫停工。一旦汛期到來,不能及時完工的話,大橋就有被沖毀的危險。當時若不是州府緊急撥款,工程幾欲作廢!怎么啦,你現在又提起此事作甚?”

宇文愷苦笑了一下,又連咳數聲后才繼續說道:“當初弟得知師兄要在洨河上修一座大石拱橋,著實為師兄高……高興,所以對此事也頗為關注。當弟聽說州府幾次三番地作……咳咳……作梗,便運用弟的身份,給州府施……咳咳咳……施壓,才讓他們全力支持配合師兄建橋。后來聽說建橋資金短缺,眼看工程將在洪水中要毀于一旦,又是弟冒著殺……咳咳咳……殺頭的危險,從建仁壽宮的工程款中硬是擠出一些來撥付給趙州府衙,才使工程得以繼續。師兄,你說弟這是為君還是為……為民,抑或是為……咳咳咳咳……為私?”

李春突聽此言,身體一顫。他趨前一步,走到宇文愷面前,急切地問道:“師弟,你……你剛才所言當真?”

宇文愷突然流下淚來:“在師兄和諸位同門面前,弟哪敢有半句假話。何況人之將死,其言也……也善。弟現在再說謊話又有何意義呢?”

李春回憶起當初建橋時的艱難,似有所悟。他突然兩眼望著宇文愷說道:“是啊,當初我也在想,在這個講門閥論出身的年代,我一個普普通通的平頭百姓怎么能這么容易地干成這件事?那個州府為什么肯在關鍵時刻突然出手相助,卻是原來如此!”

說著說著,李春也忽然老淚橫流。他上前拉著宇文愷的手顫聲說道:“事實若真如此,則師兄錯怪師弟了!”

宇文愷見師兄李春到此時終于說出了肯諒解他的話,他的眼淚也從枯澀無光的眼中流了出來。他像是如釋重負般松了一口氣,臉上也突然出現了一絲紅光。但這只是紅光乍現,很快精神便又垮塌了一大截。可見他中毒之深,也可見他為了來到這里,是如何強撐著一口氣。現在精神一垮塌,臉上的血色也慢慢地消失了。宇文愷連咳數聲,大口的鮮血從嘴里滲出,并順著嘴角向下流淌。

李春憐愛地用手去擦,口中喃喃地說道:“當初我們兩個人在派中關系是多么的親密,師父也最喜歡你。他老人家說我們兩個人中你最聰明,常說你前途遠大。可惜,可惜……”

宇文愷苦澀地笑了笑,吃力地說道:“可惜,可惜弟吃不了那個苦!唉,弟本出生于門閥世家,過……過慣了錦衣玉食。本派生活實在是太過清……清苦,哪是弟這種紈绔子弟所能……承受……得了的!”

宇文愷精神逐漸萎靡,臉色也越來越蒼白。但他的臉上卻慢慢的露出了一種安祥的神情。他挺著一口氣說道:“師兄,弟知道,我派的門……門規極嚴,弟再入本派的門墻是不……可能的了。但能夠死在家里,死在師兄的面前,弟也就滿……滿足了。唉!一步走錯成蹉跎,現在悔之晚……晚……矣!”

宇文愷說罷長出一口氣,頭向旁邊一耷拉,溘然長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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