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帶同心,不離不棄
《長相思》 林逋
如今,我仍舊相信,隱士林和靖在年輕時,有過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也許他愛的只是一個尋常的女子,也許他們之間有著平淡的故事,而這一切,就像浮云萍水,聚散只消剎那。
我們只記得,他隱居西湖,結廬孤山。只記得,他不仕不娶,梅妻鶴子。在他這首以女子口吻而填的小詞里,依稀可以找尋到一些回憶,以及在他的墳墓中,所看到的一方端硯和一支玉簪,似乎尚存一些昔日的痕跡。其實,千百年過去了,一切都相安無事。我流淌的筆墨,并不是想去探尋什么,證實什么,只在時光的崖畔,看一段云水從前。
翻讀歷史長卷,我們所知道的永遠只是一些淺露的表象,那些真實存在過的故事,都隨著昨日逝者,埋葬于塵土。留著這些未亡人,在歲月的河流,劃槳打撈,撈起的也不過是破碎的片段。回瀾拍岸,浪花濕了記憶,蒸發過后,依舊無痕。
夢醒難入夢境,弦斷難續弦音,時光泛濫,卻不能倒流,我們不必等待那些無望的重來,因為還有足夠多的開始。倘若林和靖當年娶妻生子,過著平凡的生活,也就不會有那段梅花往事,放鶴傳說。而我們在孤山,又是否還能尋到一絲明凈與淡泊?
放鶴亭中,一曲長笛吹徹千年詩韻。在杭州孤山,住著這樣一位白衣卿相,他叫林逋。歷史上說,他通曉經史百家,性孤高,喜恬淡,不趨名利。他的一生,幾乎沒有出仕的記載,在他年輕的時候,就閑隱山水,不問春秋。
他常駕小舟遍游西湖寺廟,和高僧詩友往來,參禪論文,烹茶煮酒,徜徉清風,醉臥白云。每逢孤山客至,有門童縱鶴放飛,林逋見鶴必棹舟歸來,一蓑煙雨,一懷明月,不染俗塵。就是這樣一位不仕不娶,以梅為妻,以鶴為子的隱者,也同樣有著不為人知的前塵往事。
一卷清詞,一支玉簪,像是他樸素人生里,最華麗的表達。總是有人想在他平靜清淡的歲月里,添上一段凄美的愛情。卻不知,他生性淡泊,不與凡塵有太多的糾纏。縱算愛過,亦是出自人性的本真,沒有誰,認定一個隱士就該無欲無求。
我相信,他以女子口吻寫下的《長相思》,一定和他的情感歷程有關。也曾有過“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心愿,只不過這段緣,來時如露,去時如電,于他生命中短暫停留,便消散無蹤。他的心性,注定此生長隱山林,漠然世事。
“吳山青,越山青,兩岸青山相送迎,誰知離別情?”兩岸青山,千萬年來,以同一種姿態相看遙望,看罷多少舟帆相送,萍聚萍散,依舊那么含情。而此刻,見一對情人在流水江岸,依依作別,難舍難分,它們卻只顧渡口的行人歸客,對他們的離情別緒,視若無睹。
其實,這兩岸青山,早已許下過不朽的盟約,它們所看的,只是一些往返的風景。至于人間寒暑,花落花開,百年甚至千年的時光,它們都不聞不問。更何況只是這一對平凡的戀人,他們的悲喜,薄似飛花,輕如落葉,怎么可以撩起青山萬古不變的滄桑?
“君淚盈,妾淚盈,羅帶同心結未成,江頭潮已平。”錢塘江水更是無情,它不顧這對情人熱淚盈盈,也不等他們將同心結打好,把定期說妥,就漲起大潮,催著行舟早發。此番涉水而去,不知何日是歸期,縱是許下了誓言,又拿什么來癡守?
讀到這,有種預感,只覺這次離別,是覆水難收。他們之間,再也無法于最深的紅塵里重逢。這是宿命,青山綠水的宿命,是看過滄海桑田依舊容顏不改。而人的宿命,則是嘗盡悲歡離合,從容地接受生老病死。一程山水,一份榮辱,一段幻滅,若起先沒有多情的相許,此時的無情亦算不上是相棄。
看到“羅帶同心結未成”,便會想起越劇《紅樓夢》。其戲詞寫道:“休笑前人癡,由來同一夢。繡巾翠袖,難揾悲金悼玉淚。菱花鏡里,誰擁曠世情種。羅帶同心結未成,鵲橋長恨無歸路。紅樓今猶在,唯有風月鑒空。”這里的“羅帶同心結未成”,說的是寶黛二人,也包括尤三姐和柳湘蓮,又或者還有司棋和潘又安,以及那些同心卻沒有完美結局的有情人。
是命運之繩將他們束縛,空有情緣,卻無分相依。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不過是完美的表象,遮掩不住內心的凄涼與荒寒。人生,亦是因為有這些遺憾,才有殘缺的美麗。倘若皆為四季繁花,清風朗月,又如何去品嘗人世冷暖不一的況味?
林和靖乘風趨浪,埋跡孤山,不管青山是否依舊,潮起又是否潮平。無論他的心,是否真的放得下,這一切,他不必給任何人解答或者交代。那淚濕裙衫的女子,轉身之后,可以嫁作他人婦。誰又敢斷言,平淡的婚姻注定不會幸福?命運既然給過你取舍,無論結局是對是錯,都要坦然相待。
幸福對許多人來說,是奢侈,是奇跡,我們的責任,僅僅只是活著。在無限的時光里,有限地活著,除了隨遇而安,似乎別無他法。我們的心,既然比不過山水的深沉與遼闊,為何不去融入它們?做一株平凡的小草,一朵安靜的浪花,于沉默中,幻滅與共。
他不孤獨,他有梅妻,有鶴子,有高僧一起參禪,有詩友共剪西窗燭。一生很短,一生又很長,幾十年倏然而過,卻凝聚無數日月風霜。他閑隱孤山,梅花冷月,一世清涼。從前的事,記得的不是很多,卻也未敢輕易忘卻。
如果放棄繁華,選擇寂寥,也算是一種過失,那么一闋清詞,一支玉簪,也足以慰藉他平生之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