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禮躺在床上輾轉(zhuǎn)難眠，他的目光直勾勾地盯著天花板，王國的貴胄總是喜歡奢華的裝飾風(fēng)格，而天花板上繪制的壁畫便是這種風(fēng)格的極致體現(xiàn)，斑斕的色彩，復(fù)雜的構(gòu)圖，仿佛不是出自人之手，畫的主體是《原初之書》第八卷第十七章，名為馭風(fēng)者的贊歌。

“神說風(fēng)遇山而止，主說風(fēng)未止，阻擋風(fēng)的不是山巒，而是自身，那止于山腳的是塵埃，那攀上高處的是清潔之風(fēng)，想要落下的便由它落下，想要翱翔的會不斷振翅，直到雛鳥變成雄鷹。”冥兒的聲音適時出現(xiàn)，她指尖在教會的《原初之書》上滑動。

“在我們的世界也有一本類似的存在，”

安禮說，他雖然沒讀過圣經(jīng)，但對于這類宗教性質(zhì)的書籍總歸是有一定了解。

“我有個朋友，很喜歡這句話，”冥兒說。

“你說的朋友不會是你自己吧？”安禮打趣道。

冥兒歪頭瞥視著他，“什么意思？”

“沒，只是我們那個世界的一個笑話，”安禮說。

“你口中的世界是怎樣的世界？”冥兒問。

安禮一時也回答不上來，他思緒一下子飄回了童年的時光，古巷的石板路，舊屋的雜草叢……

“其實這里也挺有趣的，”冥兒不知是安慰還是平常般說。

安禮微微一笑，“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啊……”

“等下次把你說過的這種話記錄下來，”

冥兒敲打著原初之書，“也許能夠?qū)懗梢槐緯舱f不定?！?

“不必了，”安禮淡淡地說，“等有空我給你默寫一本唐詩宋詞三百首?！?

冥兒沒接話，只是淺笑一聲，然后收起了原初之書。

“馬庫斯的事情你準(zhǔn)備怎么解決？”

“你似乎很著急我的事情？”安禮問。

“我只是不希望游戲這么快結(jié)束，”冥兒說。

“殺死馬庫斯……”安禮重復(fù)著這句話，“我想這并不是一個好的選擇?！?

“可是你別無選擇?！壁赫f。

“有時候不做選擇便是最好的選擇，”安禮說。

“我不這么覺得，不做選擇本身就是一種選擇，”冥兒說，“倘若有人溺水，救或者不救都是選擇，但糾結(jié)這個問題的人和選擇后者在事實上結(jié)果是一樣的?！?

“確實如此，”安禮略帶傷感地說。

咚咚的敲門聲在暴雨中響起，來者并沒有表明身份。

“你猜會是誰？”冥兒忽然問。

“洛都，”安禮不假思索地回答，“來找我的只會是她，佩莎和威倫會表明身份，貝澤爾不會在這時過來，亞頓不會主動找我，而會讓我去找他。”

“不還有馬庫斯嗎？”冥兒說。

“馬庫斯……”安禮深吸一口氣，“他如果想有所行動，之前就該行動，而不會選擇拖到明天。”

冥兒沒有說法，她并沒有隱去身形，仍舊靠在書桌旁，人形狀態(tài)的冥兒除了安禮不會被任何人看到。

“請進(jìn)，”安禮清了清嗓子道。

銀甲的騎士推門而入，又輕輕合上房門，鐵靴踏在木板上會發(fā)出清脆的響聲，洛都絲毫不客氣，一屁股坐在了床上，摘下厚重的鐵盔，搖晃著晶瑩的發(fā)絲。

“你似乎搞砸了我交給你的事，”洛都或者說海之魔女希黎汐婭，將頭盔放在手邊。

“我確實派貝澤爾去解決馬庫斯，”安禮佯裝委屈，“可似乎出了岔子，沒想到馬庫斯的身份是教會的裁決騎士?！?

“那又怎樣？”洛都笑著問。

“殺了裁決騎士，你覺得教會會放過我們？”安禮語氣中帶著幾分恐懼。

“不殺他，教會同樣不會放過我們，”洛都說。

“再者說貝澤爾并不是馬庫斯的對手，暗殺一事恐怕很難實行，”安禮說。

“不要小看你的騎士，”洛都微笑，“他比你想象中的強大?！?

安禮沒去接這句話，他在等待著洛都自己讓步或者提供新的選擇。

“馬庫斯必須死，我不希望明早還能見到他，”洛都輕聲說。

“可……”安禮面露苦色，但他的話還沒說完，一柄利刃已經(jīng)抵在了他的眼睛前，他瞪大了雙眼眨也不敢眨。

洛都仍舊滿面悠閑地坐在床上，持劍的手一動不動，仿佛一尊雕塑。

“不是你死，就是他死，”洛都說。

安禮沉默不語，房間里陷入沉默之中，但很快就傳來了一個笑聲，安禮能聽到身后冥兒在偷笑。

“伯爵大人，該吃藥了，”門外傳來清脆的敲門聲，是佩莎。

安禮仍舊一動不動，也沒有回應(yīng)佩莎的聲音，但他知道自己的女仆儼然是家中的女管家，即便自己不回應(yīng)，她也會自己推門進(jìn)來的。

果不其然，當(dāng)門傳出響聲的瞬間，自己眼前的劍刃已經(jīng)被收起，而洛都也從床上起身，當(dāng)門口露出佩莎的身影時，洛都已經(jīng)佩戴好頭盔。

“神諭騎士大人，”佩莎欠身行禮。

“那我就不打擾伯爵大人了，”洛都又恢復(fù)了那個中性嗓音，“還望伯爵大人不要忘記我們的約定?！?

“謹(jǐn)遵神諭，”安禮回復(fù)道。

當(dāng)洛都走出房門后，佩莎才提著木箱走進(jìn)，她將鐵箱放在桌子上，解開鎖扣，露出一箱子瓶瓶罐罐的東西。

“最近感覺還好嗎？”她頭也不回的問。

“確實有些乏力，”安禮低聲說。

“枯血病對伯爵大人的影響應(yīng)該會愈演愈烈，上次……”佩莎抿了下嘴唇，“大公子將海之心拿走，導(dǎo)致輸血治療無法繼續(xù)，我又研究了一下典籍，找到了新的方法來延緩枯血病的癥狀?！?

當(dāng)她轉(zhuǎn)過身，手中捧著一個瓷碗，上面飄蕩著幾縷紅色血絲，而在碗底則趴著一條形似蝌蚪的生物。

安禮不禁脊背一涼，這要是喝下去，估計又要和死神見面了。但自己又不好拒絕，畢竟名義上他還是需要去治療枯血病。

“這是什么？”他問。

“藥，”佩莎并沒有做過多的解釋，用近似命令的口吻說，“喝了它?！?

安禮瞥了眼角落里的冥兒，她微微點頭，表示沒什么大礙，他也索性破罐子破摔，接過瓷碗將藥物一飲而盡，隨著喉結(jié)蠕動，一股奇異的感覺開始在體內(nèi)蔓延，然后雙眼開始不受控制的閉合，意識如同跌落山谷一般。

恍惚中，他看到了佩莎提著木箱從他身邊經(jīng)過，緊接著是重重的關(guān)門聲，那聲音仿佛一個咒語，將他擊落無盡深淵之中。

而當(dāng)意識再次回歸，他的視線里出現(xiàn)了一輪鮮紅的月亮以及滿天的黑暗，腳下是一片漆黑的水，他站在一個石柱之上，而周圍的區(qū)域逐漸浮現(xiàn)出一道圓環(huán)，自己的石柱不過是圓環(huán)上的一個點，而圓環(huán)中心伸向出的三條石路正在不斷旋轉(zhuǎn)著，仿佛鐘表的指針。

他想起來了，這是冥界，召開死神會議時的地方。

“為什么會在這里？”他用意識詢問。

冥兒的聲音旋即在腦海中響起，“靈魂轉(zhuǎn)移?！?

“靈魂轉(zhuǎn)移？”

“你女仆喂你喝的應(yīng)該是希戈帝國圣醫(yī)學(xué)會發(fā)明的活血藥劑，”冥兒說，“死亡的本質(zhì)是軀殼無法承載靈魂，枯血病也不例外，感染枯血病之后，并不是你的血液會逐漸消失，而是你的血液發(fā)生了變異，也即血液中的靈魂發(fā)生變異，身體的主靈魂失去了對血液靈魂的控制，而身體的其他部位也不承認(rèn)這種特殊血液靈魂，自然也無法接受，那么血液便無法在身體中流動，看起來就仿佛是血液枯竭而死。”

“那這個活血藥劑？”

“性質(zhì)和輸血治療類似，都是為你的身體注入一些可以接納的血液，活血藥劑的主體是名為活血蝌蚪的存在，他們在死亡后可以釋放大量富含無主靈魂的血液，可以勉強維持身體機(jī)能的運轉(zhuǎn)，但會形成一定的副作用?！?

“什么？”

“身體會習(xí)慣于活血蝌蚪的靈魂編碼，而你本體的靈魂編碼則不再會被接納，也就是枯血病的晚期癥狀，”冥兒說。

“我是死神應(yīng)該不會受影響吧？”安禮說。

“正常來講確實如此，因為你的靈魂序列足夠高，沒有軀殼能拒絕，但你的女仆在活血藥劑里加了一點東西，”冥兒說。

“什么？”

“她的血液，”冥兒頓了頓，“換個說法，她的靈魂碎片?！?

“有什么后果？”

“后果就是如果你們倆同時切開手臂，然后將傷口碰在一起，那么你的血液會迫不及待回歸她的懷抱，”冥兒說。

“也就是我成了她的傀儡，”安禮說。

“可以這么理解，”冥兒點頭。

“那我出現(xiàn)在這里？”

“想要以新的靈魂入侵一具軀殼其實很難，一般只有兩種方式，一是軀殼原有靈魂足夠弱小或者不存在，就比如重病之人或者死人，而第二種則是新的靈魂足夠強大，比如神賜福，契約之類的。”冥兒解釋。

“也就是說如果你不把靈魂轉(zhuǎn)移走，摻雜佩莎血液的活血藥劑根本不會被老伯爵的軀殼接納？”安禮說。

“當(dāng)然，”冥兒表示，“如果你現(xiàn)在返回軀殼，活血藥劑可能會被你吐出來，等會兒活血藥劑與你的血液融合的差不多了就可以了?！?

“所以我們現(xiàn)在在干嘛？”安禮不解。

“剛好有一場臨時死神會議，也許你可以旁聽一下?！?

“臨時死神會議？”

“臨時會議一般只有特殊人員會參加，無關(guān)人員也不會被要求到場，不過你可以申請參加，死神大人批準(zhǔn)了之后便可以列席會議。”冥兒最后又補充一句，“你身上任務(wù)都沒有完成，所以原本我并不推薦你參加，但剛巧趕上，倒也可以參加一下。”

“沒事，”安禮倒是頗為淡定，“有句話叫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冥兒并沒有回應(yīng)，因為不遠(yuǎn)處的另一個石柱上出現(xiàn)一個身影。

一位新的見習(xí)死神，二十多歲的女人形象，一襲鮮紅如血的長裙，蒼白肌膚上看不出一絲血色，黑色的面紗遮住了大半張臉，但不經(jīng)意的笑容間露出尖銳的牙齒。

安禮大致可以推測出來，所有死神都存在一個主體生物，比如冥兒是烏鴉、凝華是蝴蝶，上次出現(xiàn)的第三死神黛絲是蜘蛛，而這次的占據(jù)第二死神位置的那個女人本體應(yīng)該是一個蝙蝠。

鐘軸處的水面翻涌起來，死神的身影也隨即顯現(xiàn)，漆黑兜帽下黑與白的火焰在不斷跳動。

“此時臨時會議到場的有：第二死神薔薇，第七死神冥兒，”死神一如既往地先介紹了一下眾人的身份，隨后說道，“此次臨時會議只有一件事情，宣布第二死神薔薇的晉升考核?！?

晉升？安禮愣住了，這死神難道和工作一樣還可以升級，不過聯(lián)想到他被稱作見習(xí)死神，那么晉升倒也不算意外。

“第二死神薔薇的轄區(qū)由希亞雷斯特帝國征西行省擴(kuò)展至西部三省，即：征西行省、寧牙行省、瑪卡迪拉行省?！?

“薔薇明白，”第二死神薔薇躬身行禮。

“第七死神冥兒，”死神繼續(xù)說，“你有什么請求？”

冥兒將身體地控制權(quán)移交給了安禮，同時囑托道，“記住上次跟你說的，死神大人不喜歡直接尋求幫助的，你可以讓死神大人指點你，但不要奢求獲得任何物質(zhì)上的幫助?！?

安禮對此倒是很清楚，他醞釀了一下情緒，然后說，“我的主人，我想知道魔女組織與魔女的關(guān)系是什么樣的？”

位于中心的死神沉默片刻，然后回復(fù)，“薔薇，這個問題你來解答。”

安禮一愣，他確實沒想到死神會拒絕回答這個問題，但或許出自其他見習(xí)者之口的答案更具參考價值。

遠(yuǎn)方的第二死神冷哼一聲，“冥兒，你究竟找了個什么樣的代理人，怎么能問出如此愚蠢的問題。”

此刻冥兒的身體是由安禮控制，他不方便回復(fù)這句話，此刻也只能尷尬沉默，但第二死神卻忽然像是換了一副姿態(tài)一樣，收起了先前嫵媚的身姿，身體站的筆直，表情也頗為嚴(yán)肅，安禮明白，第二死神的見習(xí)者已經(jīng)接管了薔薇的身體。

“你的表述不夠清晰，但我想我明白你想要獲得的答案，”第二死神的見習(xí)者說，“大陸上魔女組織存在許許多多，追根溯源，基本皆是出自古希戈帝國的退神戰(zhàn)爭時期，彼時希戈帝國禁止任何與神有關(guān)的信仰，所有神之圣物、舊神遺物也被聚攏到帝國皇都保管，但隨著三十日復(fù)國戰(zhàn)爭的結(jié)束，希戈帝國也崩潰了，而那些神之遺物則流落各地，從而誕生了數(shù)不清的魔女與魔物，面對威脅人們開始對魔女實施清剿，而魔女為了自保便結(jié)成各類社團(tuán)組織，比如猩紅姐妹會、第二創(chuàng)界、貝倫斯特樂園……魔女組織和一般的商會、傭兵團(tuán)類似，成員都是為了共同利益結(jié)合在一起，魔女組織會為成員提供庇護(hù)，自然也需要成員做出貢獻(xiàn)。”

“多謝，”安禮回復(fù)。

“我想你對這個答案并不滿意，”第二死神薔薇說。

安禮心中微笑，這個答案過于官方，基本對魔女了解一些的人應(yīng)該都會知曉。

“魔女組織的存在方式各不相同，在比較強大的幾個魔女組織中，猩紅姐妹會常常選擇依附于大陸掌權(quán)者，或主動或被動與其深度綁定，然后通過掌權(quán)者的影響力來擴(kuò)展組織勢力，她們的魔女成員很少會顯露敵意，而且絕對忠誠，看待她們就應(yīng)該和看待那些契約者一樣，”第二死神薔薇說，“第二創(chuàng)界則是一個相對危險的組織，她們的成員多數(shù)對契約者和普通人具有敵視心理，往往會選擇主動制造一些魔物或者魔女誕生事件來擴(kuò)大擴(kuò)充組織，對，飼養(yǎng)魔物也是她們的一大特點，幾乎每一個魔女都會有自己的魔物，至于貝倫斯特的樂園則是一個相對低調(diào)的魔女組織，她們成員人數(shù)未知，或許很多，或許很少，傳說她們在某地建立了屬于魔女的國度，她們往往會召集眾多信徒，或許在外界看來，那是一個普通的村鎮(zhèn)，但其實那里全部都是魔女和魔女信徒?！?

“一般魔女會招納信徒嗎？”安禮問。

“除了貝倫斯特的人之外，常常只有獨行魔女會選擇招納信徒，畢竟她們需要培植自己的勢力，”第二死神薔薇說。

“多謝，”安禮鞠躬行禮，他已經(jīng)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那么，此次臨時會議結(jié)束，”死神抬起雙手，海水漸漸上升，淹沒了整個鐘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