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大早,莊府。
莊清詞還未睜眼,便有奴婢敲門,在外面不知疲倦的喚著,“公子,公子......”
蚊蠅一般,聽的人煩躁。
“公子,老爺喚您。”
莊清詞掀了被子,靴子都沒穿一把拉開門,一臉不耐煩,“什么事?”
丫鬟小秋被嚇住了,連忙跪下,小心翼翼道,“老爺喚公子......用早膳。”
“早膳而已。”莊清詞無語,眉頭沒松開,還未消氣,“告訴他,我不吃,我要睡覺。”
“嘭”一聲關了門。
小秋既害怕又無措,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一同做事的小廝嘆了口氣,“公子的脾性就是如此,得虧平日里有芷玥姐姐。”
小秋哽咽道,“芷玥姐姐也不知犯了什么錯,平白無故被徐嬸打了二十大板,人昏了過去,也沒人能我們出個主意了,我要怎么去跟老爺回話呢。”
“老爺定會動氣。”小秋開始抽泣,“怎么辦啊。”
外頭的丫鬟小廝們急得團團轉,里面的公子爺兩耳不聞窗外事,呼呼大睡。
半個時辰了,還不見公子爺起身,小秋更急了,有小廝跑過來欣喜道,“芷玥姐姐醒了。”
小秋一頓,止住了哭泣,“姐姐醒了?”
小廝重重的點頭,“你快去請芷玥姐姐幫你吧,老爺和夫人已經在等了。”
小秋跑到后院將事情告知芷玥,聞言她竟有些哭笑不得。
整個莊氏大院里都說她姜芷玥有本事,是老爺夫人最得力的掌事,說她對付頑劣的莊清詞很有一套,老爺夫人非常信任她。
殊不知,這其中的心酸只有她自己深有體會,老爺夫人與她有恩,便是莊清詞再無理頑劣,她都忍了。
小秋哭的泣不成聲,想來是很怕莊清詞了,實在不忍見她這般可憐。
芷玥強撐著身子爬起來,但是爬起來就讓她額角布滿了虛汗,臉色蒼白,徐嬸憐她,那二十板子也只用了不過五分的力氣。
換了一身干凈的衣物,去了前院。
屋門緊閉,芷玥抬手敲了兩下,沒有動靜,推了推門,里面的人上了栓。
整日與里面的人斗智斗勇,早已不知厭倦了。
“公子......”
沒人應。
再喚,“公子....”
依舊沒人應。
“今日包老爺要在城中舉辦瓷器大展,奴婢.....”
“吱呀”門開了。
莊清詞抬眼,目光幽冷的看向她。
芷玥這才卸下肩膀的重量,伸手擦掉額角的虛汗,半靠在一側的門框上。
他冷聲問,“什么時辰?”
芷玥打起精神,“巳時開始。”
墨瞳不動聲色掃過她的臉,莊清詞哼笑,“用完早膳,你陪爺去,順便帶上爺讓人從甘州帶回來的素瓷,讓他們也長長眼界。”
他說的坦蕩自然。
“伺候爺更衣。”
小秋救世主般看著芷玥,感激涕零,“還是芷玥姐姐有法子。”
三言兩語便能讓里面的那位公子爺心甘情愿。
芷玥勉強扯了扯唇角,“進去給公子更衣吧。”抬腳挪了兩步人就搖搖欲墜,哪里還能出得了門,她道,“公子用早膳的時間,你取了木架上那支湖藍質地的素瓷陪公子一同去參觀包老爺的大展吧。”
“多謝芷玥姐姐。”
芷玥想了想,還是轉頭又叮囑一句,“那瓷瓶是公子最愛,千萬要小心,莫要碰壞了。”
交代安排完,芷玥才安心的拖著虛弱的身子回后院。
回去才發現綻開的皮肉又出血了,浸濕了衣物,她不喜麻煩別人,脫下衣衫隨便上了藥就昏睡過去了。
小秋拿著衣物給莊清詞更衣,進門的時候,大氣都不敢喘,小心翼翼,唯恐哪里又得罪了他。
莊清詞打著哈欠坐在床榻上,雙手拄著腿,瞇著眼,不知道是不是又睡著了。
不敢叫。
小秋雙手捧著衣服,呆站著,只等公子爺睜眼了再說話。
春風知人意。
屋門被吹動,響了一下。
小秋下意識去看莊清詞。
閉眼打瞌睡的人聽到響動也睜開了眼睛,四目相對。
“公.......子,公子請更衣。”
莊清詞瞇了眼去看說話的人,她逆著光,看不清臉,但他聽得出聲音,不是那大膽的奴婢。
定了心神,突然又想起昨晚她捏他腳底,那清晰的痛感現在回想都忍不住打顫,姜芷玥那丫頭沒大沒小,什么事又全聽他爹娘的,他正想著法子擺脫她呢,現下正好。
她的性子太烈,換個溫柔細軟的也好。
因為起床磨蹭太久,免不了莊海榮一頓責罵。莊清詞難得照單全接受了,一句嘴也沒還。莊夫人欣慰的很。
匆匆用完早膳,莊清詞一刻也不敢耽擱,準備出門。
方才迷迷糊糊神志不清,只聽得那丫頭說包吝嗇舉辦瓷器大展的事,他才來了興致。
“公子。”小秋抱著素瓷等在門口。
莊清詞看一眼她手中的寶貝,搖了搖頭,又嘆了口氣,“不能這樣拿,給爺摔了。”
說著將手中的瓷器接回自己手中,寶貝的撫摸兩下,才抬腳往外走,“走吧。”
“是,公子。”丫鬟一個激靈趕緊跟了上去。
伴君如伴虎,她們家這位公子爺喜怒無常,莫要得罪了他。
惹不起啊.....
等他們趕到的時候包掌柜正神秘的吹噓著紅布下面的瓷器有多么罕見,做工多么精巧,眾人都屏息而待,等著一飽眼福,人人都想著能走近瞧一瞧這罕見的寶貝,越靠近越擁擠,莊清詞將懷里素瓷摟的緊緊的也順著人群往里擠了擠。
“讓讓,讓本公子過去。”
包老爺看見莊清詞也來了,要掀紅布的手一頓,戲虐道,“莊大公子也來了。”
他故意道,“上次您來我這里想瞧一眼這寶貝,老夫不肯,惹得公子傷心,話說回來老夫不是不肯給公子面子,只是老夫應了眾友要求,在大展之前不會亮出寶貝真容。”
莊清詞冷眼道,“少廢話,今日看是不看。”
“莊公子。”包老爺賠笑,“看看看....自然要看,既然莊公子也是愛瓷之人,不如就由公子揭了這紅布如何。”
讓他揭,行啊。
“公子。”
過了好一會兒,小秋才跟上來,莊清詞轉過身低斥她,“沒跟你說讓你跟緊了爺。”說罷,又看一眼手中的素瓷,“你拿著,爺上去瞧瞧。”
“是,公子。”丫鬟伸手去接。
莊清詞沒給,將上頭蒙著的紗拉了拉,又囑咐一遍,“小心拿好了。”
小秋接的誠惶誠恐,“是,公子。”
包老爺又叫了他一次,莊清詞才松了手。
像是在期待著什么巨大的驚喜一般,隨著莊清詞一步一步走上臺子,眾人的眼神更是不敢眨一下。
包老爺微微側了側身,請莊清詞去揭紅布。
在場的眾人屏息以待。
紅布緩緩被揭開,包老爺口中極難得得寶貝也慢慢顯露出來。
雪白的瓷胚上一束束簇擁的青花。胎骨細膩,晶瑩柔潤。其花,清新明麗,幽靜雅致;其釉,光亮潔凈,白中泛青;其色,青翠欲滴,永久不褪。且質地極薄好似蟬翼,對著光看去,似畫中有畫,靜中有動。
怪不得包吝嗇這般謹慎。
臺下眾人唏噓不已,人人都想走近看的再仔細些。
莊清詞伸手摸了摸質地,指尖輕輕劃過桌上的瓷器,那清涼的觸感如絲雨一般流進心里,真不愧是“人間瑰寶。”
包老爺在一旁得意的捋著胡須,“這尊可傳世的青花瓷,可是泥土和清水的凝合,釉料和烈火的升華才得以面世的。”
莊清詞根本沒聽見包老爺說了什么,看不夠似的又將那青花瓷從頭到底細細打量一番。
臺下終于有人按捺不住了,“莊公子都看了這么久了,這么稀罕的寶貝應該大家一起分享,我們也上去瞧個仔細,可行啊,包老爺。”
包老爺喜不自勝,擺手示意他們稍等。
“莊公子?”
沒人應。
“莊公子?”
莊清詞皺眉看他。
包老爺賠笑,“您都瞧了這么久了,可瞧得仔細了?”
莊清詞腦子一轉這才笑了,竟突然鼓起掌來,道,“果真的難得一見的好寶貝。”
“既然瞧完了,請公子移步。”
他此話一出,臺下眾人蠢蠢欲動,人群躁動,大家都往前擁擠,都想得個機會仔細瞧瞧臺上的寶貝。
“不要擠.....”一道輕柔的聲音不安道。
莊清詞一看臺下擁擠的情形,轉身急忙往臺下跑。
正當他跳下臺階的時候聽得“嘭”一聲清脆的響聲,人當場被雷劈到一般,怔在原地。
眾人亦是一驚。
小秋反應過來的時候手里只剩下一塊紗布。心下一怔,抬眼去看眼前的公子爺,身子打起了哆嗦。
素瓷被摔得四分五裂。
擁擠的眾人也終于安靜下來。
“公........公.....公子。”
莊清詞怔了好一會兒才緩緩走過去,眼神緊緊盯著面前的碎片,緩緩瞇起了眼睛。
小秋雙腿顫抖著,打碎了公子爺的寶貝,她可還有活路?想到這呼吸都停了,人也跟著昏厥過去。
小秋醒來的時候已是深夜。
不知道是不是到了閻羅殿,周圍黑漆漆一片,吵嚷不止。
擰了擰自己的大腿,會痛,這才確認自己還活著,身上也沒有傷口,小秋驚得額頭冒汗,她腦子里記得清晰,公子爺帶著她去參加大展,她不小心打碎了他的寶貝,然后呢....
外面的說話聲突然停止了,緊接著有光涌進來,芷玥拿著燭火走進來。
小秋看清來人,忍不住哽噎了。
“芷玥姐姐。”
芷玥將燭火放好,拖著受傷的身子,慢慢走到床邊將懷里的包子拿出來給她,“吃吧。”
小秋抬頭看著她,淚眼朦朧。
“芷玥姐姐,公子.....他。”
芷玥輕笑一下,“不必擔心,吃吧。”
正午芷玥拖著受傷的身子去主院理帳冊,聽到院中小廝們的竊竊私語,要不是小秋打碎了素瓷,恐怕到現在莊清詞還拿著那尊仿造的假瓷當寶貝呢。
小秋打碎了素瓷,莊清詞痛心不已,這時包老爺鋪里的一個老者走過來竟說這碎掉的素瓷是假仿的。
不可能,莊清詞不信,這是他花了百兩銀子才得來的,怎會有假。
老者先是撿起地上的碎片用手摸了摸,而后又聞了聞,才緩緩開口,“公子,此乃贗品無疑。”
陶瓷一般都有一種古香味,但真能聞出這種古香味的卻不是一般人,更不是一日之功可以聞出來的。這老者經常跟著包老爺出入西境尋找質地罕見的瓷器,見多識廣,從他口中說出的話是有幾分說服力的。
“聞”這種方法,看似神秘,實則客觀存在,不可忽視。必須區分的是,這種古香不是人造的土香,而是悠悠歲月散發出來的自然香。
莊清詞深受打擊,莊海榮知道這件事后,說他敗家,將人關了柴房。
看著床上可憐楚楚的小秋,芷玥安撫道,“公子不會懲罰你的,安心吃了睡下吧。”
安撫了小秋,芷玥回到自己的房間,傷口一陣撕裂的疼,艱難的脫下衣物,準備擦點藥。
大夫人突然在此時來了,芷玥來不及遮住傷口,就聽她說,“受了傷也不吭聲,一定又是那個不孝子。”
芷玥臉上的笑意僵住,正午去主院的時候她掩藏的很好,夫人怎么久發現了。
“夫人.....”
“我怎么就生了只白眼狼。”大夫人心下懊惱,“躺下,讓我看看,我帶了藥來。”
芷玥連忙起身,她只是個奴婢,怎敢讓主子為她上藥。
“奴婢沒事......多謝夫人。”
這丫頭倔強,在酒樓多年,將院中大事小事安排的井井有條,性子安靜,小小年紀做事穩妥,是她最得力的助手。
“來,給我看看。”莊氏溫柔道。
芷玥一雙明眸看了看,還是搖頭,“奴婢真的沒事。”
一雙清眸閃著光,莊氏不由得想起了初次見到她時的場景。
她身著衣衫凌亂破舊,身上帶著斑斑血跡,裂開的地方皮肉滲血,雨絲撲在她的臉上,它膝行幾步,伸出手攥住她的衣角,那一雙纖瘦的手像是被人狠狠踩過,布滿了青紫和破碎的傷口。
仰起頭看著她,面上滿是塵埃泥垢,唯有那一雙眼睛是澄亮的。
她說,“餓。”
莊氏心慈,便將人帶了回去。
恰逢那一年莊海榮將莊清詞送去了南夷,看著與莊清詞年齡相仿,卻更加瘦弱可憐的芷玥,莊氏心中頓時想起了遠在異鄉的兒子,便將其養在院中,這一留便到了今日。
莊氏走到她身邊,拉開她手中的棉被,芷玥不敢跟她爭搶,只好不動了。她很不自在,因為從來沒有跟除了娘前以外的人這般親近過。
掀開衣物,血漬浸染了衣物,莊氏咬牙,“這個沒心肝的孽子,怎么下這么重的狠手。”
聞言,芷玥下意識開口,“不怪公子,是奴婢的錯。”
莊氏輕輕的給她的傷口擦藥,心中滿是心疼,這丫頭雖不是她親生,但是也在她身邊跟了這些年,聰慧,孝順,莊氏很喜歡她。
“芷玥,你可愿意做我和老爺的義女。”莊氏試探地問。
顯然沒想到莊氏會突然這么說,芷玥一頓,一時不知如何開口。
她在酒樓的這些年,莊氏待她極好。但是她的身份只是個奴婢,她不敢忘。
“你也到了要嫁人的年齡,我和老爺收了你做義女,日后給你尋個好婆家,可好?”
此話一出,芷玥的臉色一白,立刻道,“夫人,芷玥不想嫁人,您就讓芷玥一輩子伺候您吧。”
莊氏微微一笑,將人重新拉回去趴好,“那怎么行,女孩子遲早都要嫁人的,若是你父母尚在,定是也盼著你早日出嫁,尋個好郎君。”
芷玥搖頭,她從沒想過要嫁人,父母早亡,莊氏酒樓便是她的家,大夫人便是她的親人,也是她的恩人,她是要一輩子侍奉她的,幫她解憂,讓她歡喜。
“夫人.....”
莊氏看了看她,臉色不太好,伸手摸了摸她的發,“不是讓你現在就嫁。”
心里一跳,芷玥連忙搖頭,聲音里似乎多了絲哽咽,“奴婢只想一輩子侍奉夫人,不想嫁人。”
莊氏心疼,尋個好婆家是想她能普通的姑娘家一樣得個疼惜自己的好相公,一世長安,她若不愿亦不能逼迫她,這事如何急得來,日后再慢慢吧。
“好好好.....”莊氏將藥瓶放好,安撫的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不嫁,哭什么。”
芷玥這才破涕為笑。
這丫頭乖順,懂事,怎得關在柴房里那個她親生的,卻是個不諳世事的白眼狼,讓人費心費神,莊氏無奈,“那個不孝子,是該給他娶一房媳婦斂斂他的性子了。”
芷玥身子微微一僵,眼睛里劃過一道光,只一瞬便不見了。
“夫人說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