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毅安置好何無疾和他的手下,又帶劉裕和戚大富去到住處。這是一所小宅子,離太守府不遠,就隔著一條街。院里兩間上房,兩側廂房,是賊曹吏屬和太守府一些兵丁值勤臨時歇腳的地方,雖然院子不大,倒也干凈。
一進院門,有幾個小兵見劉毅來了,都趕上去問好。
劉毅沖大家揮揮手,指著劉裕和戚大富向大家介紹說:“這兩位兄弟攤上一樁官司,正等著太守大人斷案,暫時在咱們這里借住幾天,大家都照應著點?!?
小兵們都滿面堆笑,滿口答應。
劉毅帶劉裕和戚大富進了房間,戚大富見桌上有水壺,也不管別人渴不渴,端起來就往嘴里倒,咕咚咕咚咕咚喝個沒完。劉毅見他這樣喝水法,覺得好笑,吩咐人再去拿一些水杯、茶點、鋪蓋等物。不一會兒,兩個小兵把東西都備齊了送進來。
劉裕在一張凳子上坐下來,笑著對劉毅說:“你小子,混得不錯呀。這些人都聽你的?”
一個小兵比較機靈,說道:“我們劉頭兒,那可是了不得呀,對我們當兵的也沒的說,在上頭還得臉,府里這么多曹掾衙吏,就咱們劉頭兒受太守器重。咱這賊曹還沒曹掾,估計過不了幾天,我們就得改口,得叫劉曹掾了?!?
另一個小兵也跟著說:“就是,就是。不知您二位攤上什么官司,不過不用怕。咱這上頭啊,不看僧面看佛面,只要咱劉頭兒在,鐵定還您個公道?!?
劉裕對小兵笑道:“承你貴言?!?
劉毅不無得意,“嗨,瞎說什么呀,都是使君和弟兄們給面子。我算什么。去吧,去吧?!毙”鴤兺肆顺鋈ィ验T帶上。
戚大富終于喝夠了水,往床上一癱:“剛才嚇死我了。劉裕,你在堂上怎么一句話都不說?光讓我說。我這輩子算是見識了,這當大官的,原來是這樣不怒自威,太守那眼神,精光四射,能殺人似的,嚇死我了。”他說著,摸了摸脖子。
劉裕說:“你是照實直說,又沒冤枉何無疾,有什么可怕的?!?
“話是這么說,誰知道太守怎么想的,會不會覺得咱們是刁民。我都后悔了,這秀兒也不知道為什么非要告狀,古話說得好,‘民不與官斗,貧不與富爭’,我看那何家,不大好惹啊。”
劉毅說道:“你怕什么!我剛才在公堂也聽明白了,人家都欺負到門口了,你不還手,還伸著脖子等人家砍?兔子急了還咬人呢。告狀是對的?,F在這事交到我手里了,你更不用怕了。不過,你們要是提前跟我說一聲,就更好了。”
戚大富又苦著臉,“我這官司什么時候能了啊?”
劉毅笑道:“太守要拿此事整治何家,早著呢。行了,你消停地待著吧,我已吩咐了弟兄們,不會為難你的。劉裕,走,跟我去戚家查案去?!?
劉裕正在喝水,聽他這話,就把茶杯一放,站起來,“走!”
何府。
何無傷抱病在床,剛剛吃了藥,聽說何無疾被暫時關起來的消息,劇烈地咳嗽了一陣,藥全吐了出去。何老太太、何無傷的妻子和丫鬟們一陣忙亂,端水的端水,找衣服的找衣服,老太太又打發人去找大夫,進進出出忙個不停。
何無傷用一盞凈水漱了口,又用一方手帕擦了擦嘴,揮揮手,有些虛弱地說:“都別忙了,都下去吧?!?
老太太不依,哭著說:“兒啊,你病成這樣,快讓他們伺候你吧?!庇至R來報信的何法曹,“無疾是你侄兒,怎么不管他,還叫他坐牢去了!”
何法曹連連喊冤枉,“老嫂子,這可不是我不管呀。”
何無傷說:“母親,我沒事。事到如今,您就聽我的吧,不要管了,您去休息,我自有辦法救無疾出來。”他說著,示意妻子扶母親回房去休息。
老太太還不肯走,何法曹道:“老嫂子,無傷任主簿這么多年,哪樣事情處置得不對?您放心吧。這是男人的事,我與他商量便是了?!?
老太太見他們都不愿自己參與此事,不免有些賭氣,說道:“好吧好吧,都交給你們便是了。媳婦,明天你讓人備車,我老了,惹人嫌了,我要回娘家,無忌也在娘舅那里,想必他不能嫌棄我?!?
何無傷只好又安慰她,“都是兒子不孝,母親不要生氣了?!?
“我生什么氣,我哪敢生氣?我知道,你們都怪我生事,要不是我非要讓你納戚云秀為妾,讓無疾去把她捉來,無疾何至于被人抓住,被太守關起來。戚云秀這個賤人,要不是孫天師算了她與你八字匹配,可以給你沖喜治病,我何家是什么樣人家,怎會要她這么個不守婦道的賤人!她竟然不識抬舉,還勾搭奸夫陷害我家!可憐無疾被她害得坐了牢!我的命好苦啊!”老太太越說越氣,竟然哭了起來。
何無傷十分無奈,故意地咳嗽一陣,“是,是,是,全怪這個賤人。兒子不會饒了她的。母親,不要再生氣了,您的身體要緊。要是母親因為她氣病了,這不是給兒子病上添病,兒子更好不了了。”
老太太知道有何法曹和何無傷在,何無疾遲早會被放出來,也心疼何無傷身體不好,就不再啰嗦了,不過片刻后,她又擔憂地問:“那你沖喜的事怎么辦?這一兩天就是喜日子了?!?
何無傷哭笑不得,心想人家都拿刀子殺到眼前了,還想著沖喜。他隨便一踅摸,看到妻子陪房的丫頭,說道:“母親,這個丫頭就不錯,伺候得人很周到,就她了?!?
何無傷的妻子還以為他們早有私情,驚怒地看了一眼丫頭,丫頭惶恐地低下頭去。
老太太上下打量了一下那丫頭,把頭點了點,“那日子呢?”
“就今天!”何無傷簡短地說。
老太太見他這樣敷衍,負氣地回了自己房中,一路走,一路說:“我這操的是什么心!”回去之后,卻馬上讓人準備沖喜的事。何無傷的妻子和丫頭也只得準備去了。
何法曹聽老太太剛才絮絮叨叨地哭罵,早就煩透了,好不容易老太太走了,他才嘆了口氣,“這老嫂子,還是這般脾氣?!?
何無傷這才跟何法曹切入正題,說:“三叔,這件事不是那么簡單,太守是想借題發揮,整治我們?!?
何法曹道:“我也是這么想。往常,太守多少都會給我幾分面子,今天在公堂,連連訓斥我。就連這樁案子,本是法曹的職分,他竟都交給了賊曹去管。莫不是嫌我們礙眼,要處置我們?”
“外來官員到了地方上,沒有不彈壓豪強的。前一陣子,他殺了刁渾,沒有壓住局面,只好拿我們何家開刀。”
“照你這么說,太守一定要對付我們?”
“那是當然。太守一到任,又是查戶口,又是設屯田,他的目的,不外乎要總攬錢糧稅賦。”何無傷說著,眼神凌厲起來,剛才的病態、平日做出的書呆子的樣態,此刻蕩然無存。
“錢糧的事,他也要經手?他這手伸得也太長了!”何法曹不服氣。晉陵郡的賦稅,歷來是何家人負責攬收,然后一半上交朝廷和打點會稽王等一些大員,一半給幾大家族或多或少分點甜頭,然后自己收入囊中,大家心照不宣。如果太守要插手此事,豈不是斷了他們財路?
何無傷接著說:“是我把事情想簡單了。我原想太守是宗室子弟,自然是喜歡風花雪月,說是來地方上歷練,也不過是做做樣子,所以戶口的事,我能拖就拖。為了避其鋒芒,我這一段時間干脆在家養病。沒想到,他是如此堅持?!?
“哼,誰不愛錢呢。無傷,這是咱們爺倆關起門來自己說,若太守認真追查,不但現在府庫里錢糧是不足的,此前數年交朝廷的錢糧也是不夠,我看,得想個主意,到時候怎么應對才好?”何法曹問。
“依三叔,該怎么辦?”
何法曹想了想,說:“不如,我叫張戶曹再攤派些稅賦下去,讓城里幾個大商號交一些,讓下面各縣再想辦法補一些,先過了這關,哪怕過幾年再適當地免他們一些呢。我料他們是愿意的。”
何無傷笑了,“這倒也是個辦法。”
何法曹高興了一會兒,又發愁道:“只是,不知道太守要在咱們晉陵郡待幾年呢。”
何無傷冷笑:“不必擔憂。明日三叔便去跟幾個商號說吧,就說太守新到任,用錢的地方多的是,務必讓大家孝敬一些。錢收上來,咱們先收著?!?
“咱先收著?你的意思,不交府庫?”
“白花花的銀錢,自己留著不好嗎?交它作甚?”
“那你不怕太守他追查嗎?”
“怕他作甚?”
“你說的輕巧……”
叔侄倆正在計議,忽然聽府里吵了起來。何無傷派人去打聽,才知道,劉毅帶著戚云秀和劉裕來指認綁架她的人和關押她的地方。何老太太不讓,命家人與官差對峙,雙方便爭執起來。何無傷急忙穿了外衣,命人扶著自己出門,何法曹怕被劉毅看見,回去添油加醋說他和何無傷串供,便躲著不肯出來。
劉毅一見何無傷,便拱手行禮,滿面堆笑,“何主簿,許久不見,聽說您貴體違和,現在怎么樣?好些了嗎?”
何無傷也面帶笑容,做出虛弱的樣子,“多謝掛念。我還好。劉書佐,你今天來,是有何貴干?”
“叨擾了。主簿恕罪,戚家狀告貴府三公子綁架,太守大人命我來查問情況,大人還等著回報,兄弟我也是上差下派,得罪了。”
何無傷便知他們來者不善,何老太太像炸了毛的雞似的,瞪著劉毅,指著他身邊的云秀和劉裕罵道:“你們是什么東西,敢告我們家!反了你們了!”
何無傷把老太太攔下來,對劉毅說:“家母年紀大了,遇事免不了驚慌。此事我不知情,但是也不勞劉書佐費事,待我先查問一下,再給你們一個交代?!?
劉毅毫不退讓,道:“主簿見諒,太守大人嚴令我親自查問,兄弟我不敢違令。主簿深得太守信任,您若是覺得不妥,大可以去面見太守求個恩典,不必為難我呀。”
他說完,又對手下帶的二十名衙役說,“弟兄們,太守有令,咱們不得不聽,以往同僚的情分,也只好先不顧了。誰要是礙于情面,不肯忠心辦事,現在就把這身官衣給我脫了!”他掃視了一眼衙役們,見無人敢出頭,便又下令道:“現在聽我號令,四個人分別把守何府前后兩門,再來六個人,把何府家丁人等全都押來此處,等戚姑娘指認。其他人,跟我進去,細細搜查!有人敢阻撓官差辦案的,立刻鎖了,拿回去治罪!”
衙役們見劉毅十分堅定,互相看看,雖然何無傷平時對他們恩威并施,但劉毅的刀,大家也都是懼怕的,當時便都領命,各去執行。
何老太太氣得大叫,何無傷死死扶住母親,瞪著劉毅,笑道:“好,劉書佐果然是秉公執法,一點情面都不講。好得很,多幾個像你這樣的人,太守何愁晉陵不治?若他哪天又回了建康,必然也要把你帶走?!?
劉毅笑道,“不管在哪兒,兄弟我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要是有朝一日,您當了太守,兄弟我一定也對您,忠心耿耿!”
“好!我記下了。你慢慢查!只是,麻煩你跟兄弟們說清楚,搜查的時候要仔細些,我府里許多貴重之物,可不要損壞了,否則得照價賠償!”
“這好辦!來人,把何家的管家押上,讓他把貴重東西都看住了,然后咱們一間一間慢慢地搜。”
何無傷自重身份,不與他發怒,便哼了一聲,把母親送回去,然后回了房間。何法曹還在這里等著,“無傷,你看看,這是太守跟咱們撕破臉了。”
何無傷道,“是我小瞧了他,不必驚慌。當務之急,是先了結這樁案子,別給太守留把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