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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工作狂的上巳節

上巳節,太守府里眾人忙忙碌碌。天還沒亮,掾史兵吏就來府里聽差,提前準備好各類文書,好防備太守點卯時問話。而休之起得更早,天不亮就在中庭舞劍,這是他給自己安排的每天的功課。練完武功,天色還早,他用過早膳,便吩咐人取他外出穿的衣服來,又命人給吳勛傳話,“安排馬車,我今日不視事,一會兒用完膳,去王家一趟?!?

休之換了衣服,正對著鏡子整理儀容。鏡子里的自己是儀表堂堂的一個貴公子、封疆大吏,雖然年輕,雖然穿著便裝,但自然流露出一種威勢。再看看左右侍從,都恭敬地低頭垂手,聽候吩咐。他出了府門,上馬車,太守府里所有的人見了他,都躬身行禮,臉上都是恭敬的神情。

休之怡然自得地坐進馬車里。馬車緩緩地走了起來,他掀起車簾,看看路上的行人和景致。

雖然剛進三月,天氣已經漸暖,樹木抽出了新芽,樹上也有了鳥兒飛舞歡唱。街道上的人熙熙攘攘,牽牛的、挑擔的、推車的,忙活著自己的營生。還有三三兩兩的讀書人結伴而行,他們背著書囊,手里拿著簡牘,快步向書院走去。臨街的店鋪開了門,殷勤地招徠客人。司馬休之一路看著他的百姓們安居樂業,心里非常踏實,還有些欣慰。

然而,馬車轉過了一條街,就看到臨街幾所房子的墻根底下,好多人倚著墻壁坐在地上,他們一個個衣衫襤褸,面黃肌瘦,頭發都凌亂不堪,男人扶著老人,女人抱著孩子都是從北方或者其他郡縣逃荒來的流民,不知走了多遠的路,已經筋疲力盡。有的人旁邊還有些破破爛爛的包裹、鋪蓋,有的人一無所有,嘴里嚼著干草,眼神或茫然或羨慕或憤恨地看著街上來往的行人。還有人閉著眼睛,不知道是睡著了,還是死了。這時,一個高大漢子,整個人餓得精瘦,一瘸一拐地走來,腿上帶著血,手里捧著一個破碗,不知道里面裝的是什么。他把碗艱難地捧到一個老人面前,說了些什么,那老人睜開眼睛,還沒接過來碗,就從旁邊呼的伸過來一雙手,是另一個饑民把碗搶了就跑,一邊跑,一邊撈出碗里的東西來吃,那個精瘦的漢子拖著傷腿就追,嘴里有氣無力地罵著什么。

司馬休之眉頭緊皺,重重地嘆了口氣,放下車簾,不再看了。

過了不多時,馬車穩穩停住,只聽吳勛跟人說話:“快去通報一聲,太守大人到了,求見王謐先生。”

又聽有人回話:“我家老爺現在桑園采桑,小人這就帶路,請太守移步前往桑園?!?

司馬休之聽了這話,臉上浮現出不滿的神情。

只聽車外吳勛提高了聲音:“這是何道理?太守乃是朝廷命官,如今屈尊來到王家,應該主人出迎!你這小子,年輕不懂事,快去請了先生回來,別連累你家主人失禮?!?

那人回話道:“小人無知,請您見諒。只是我家先生吩咐了,說不能誤了農時,這個時辰,必然要采桑的,任誰來,他都不會回來見客。所以小人才敢請太守大人移步?!?

吳勛還要爭辯,司馬休之在車里發話了,“客隨主便。既然王先生正忙著,我就去桑園拜見他吧?!?

吳勛說了聲是,叫人駕起馬車,跟著王家仆人去了桑園。好在桑園不遠,走了不過兩里地就到了。

王家的桑園有幾十畝地的樣子,種著一片桑林,橫看成排,豎看成行,一眼望不到頭。有百十來人忙碌著,農婦們背著藤筐,拿著鉤子剪刀,忙著采桑葉。年紀大的農夫,指揮著幾個年輕小伙子,背上斧子,爬到樹上,砍掉那些長得歪歪扭扭、過大過長的樹枝。

休之看著這個情景,想起了《詩經》“蠶月條桑,取彼斧斨,以伐遠揚,猗彼女桑”之句,不禁點了點頭。

王家仆人就近拉過一個桑農問道:“先生在哪里呀?”

那桑農說,“你看前面那個像一座樓一樣的大樹,先生就在那兒呢?!?

仆人往前方看去,遠遠地看到一棵比其他樹高出許多的大樹,樹干筆直,樹冠宏大,枝杈縱橫,真的像是一座樓宇。于是他在前面引路,吳勛指揮著車夫和隨從們,駕車慢行,躲避著林間的枝枝叉叉。

到了樹下,只見幾個桑農中間,有一個人穿著白衣,身形挺拔,竹籃用青繩系著,背在身上,手里拿著攏鉤,拉低一個細枝,摘下上面的桑葉。他明明聽到了車馬聲,帶路的仆人也緊走兩步去告訴他有貴人到訪,他也沒有回頭,還慢條斯理地采桑,必然是王謐了。

司馬休之不太高興,在車上看了他片刻,一笑說道:“我聽說,大丈夫處世,應當治國安民,腰金佩紫,昂然立世,豈能紆尊降貴,做這等田間婦孺之事?”

王謐正好采完了那細枝上的葉子,不急不忙地回身行禮,笑道:“敢請使君下車。使君出身貴胄,只知廟堂之榮,不知田園之樂。想這世上還有曲意逢迎、邀名取寵之徒,雖然位高爵顯,也不足為貴。所以老朽不才,效仿許由、巢父,歸隱林下,種田采桑,不過是頤養天年罷了?!?

司馬休之笑了笑,不再辯駁。他款步下車,向王謐抱拳行禮,“久聞先生大名,未得一見,未聞指教。適才戲言,不過是用磚石叩洪鐘,欲聽其聲響罷了。先生志趣高遠,休之領教了?!?

王謐笑說不敢,把竹筐等物交給仆人,請休之到他中午小憩的地方休息。這個地方就在這棵樹的樹蔭下,仰頭便是濃蔭,四面支著木桿,圍上織錦,里面地氈、坐席、幾案、屏風、盥洗、茶飲各種用具一應俱全,就是為了采桑時節,好能休息片刻。

王謐和休之分主客就座,命人上茶,說道:“草民有何德能,勞使君屈尊來訪,不勝惶恐。”

休之笑道:“先生何必過謙。您是當今名士,您先祖文獻公于我朝有定鼎之功,瑯琊王氏門生故吏遍布朝野。休之此來,敢請先生出山助我,不知先生肯否?”

“哦,敢問使君有何差遣?”

休之嘆了口氣,“當今朝廷偏安,權臣蔽上,北方諸胡虎視江南。休之不才,得晉陵一郡之地,欲親附百姓,勸課農桑,希望有朝一日,能以一郡之富,致君堯舜,收復北方。依我之見,為政第一要務是安撫流民,流民安定,百姓才能安居樂業。其次是整頓武備。休之愿請先生屈尊做郡丞,主理州郡大小事務,休之好騰出手來,去做這兩件事。”

王謐聽他說“權臣遮上”,知道他說的是當今丞相會稽王司馬道子和中書令王國寶等人,他們把持朝政,嫉賢妒能,在京口鎮守的將軍王恭便是他們要對付的頭號敵人,說是他們“權臣蔽上”也不為過,只是不應輕易出口。

王謐不能回應,只得沉默片刻,問道:“聽說,上元節朝會,使君為義興太守桓玄仗義執言,不知使君與他是何交情?”

他這么清楚朝廷的動靜,休之有些意外,更沒想到他會問到桓玄?!盎噶x興,亦有此志,我與他約為唇齒。”

王謐笑了,“使君有志報國,乃國家之幸,草民當自助力。欲招撫流民,唯有墾荒屯田是良策。草民家在城南有荒田五百畝,可獻給使君,做屯田之用。”

休之大喜,“多謝先生。”

王謐又笑道:“使君不必言謝。至于整頓兵備一事,我朝武帝以來,強干弱枝,州郡罷兵,已逾百年。今使君欲興兵備,雖是未雨綢繆之舉,但有違祖制,恐朝廷見責,不若在太守府設一兵曹,自募鄉勇,自籌糧餉,選得力之人練兵秣馬,以備不時之需?!?

“先生之言,正合我意。先生可否屈尊來助我?”

王謐看著他,微微笑了,拱手道:“使君有命,草民本不當辭,只是近來多病,恐不能隨侍左右。晉陵多士人才子,州郡事務可另選賢能。草民倒有一個人選,此人姓劉,名穆之,熟讀經史,處事平和,頗有才干,可堪郡丞之任?!?

“不知這位先生,出身何氏?”

王謐笑道:“他出身平民?!?

休之沉吟了一下,心想,一個平民,怎么能彈壓得住那些豪強?

王謐見狀,就把話鋒一轉,又說:“草民還有一弟子,名劉裕,年方二十,乃大漢楚元王之后,為人武藝高強,忠肝義膽,行事不拘小節,有古名將之風,使君欲整頓兵事,他可效力?!?

休之一邊聽著,一邊點頭,還沒說話,就見一件東西從天而降,掉到他面前。仔細一看,是一件上衣。再抬頭看去,見樹頂上有一個年輕人,穿著一身短衣服,正探著身子,掏一個鳥窩。

休之又看看王謐,王謐也正看著上面。

王家的仆人趕緊去把地上那件衣服撿了起來,沖樹上一看,喊道:“劉裕,先生在這里見貴客呢,你干什么呢,快下來。”

劉裕沒答話,專心地從鳥窩里一個一個地掏出鳥蛋,放到懷里,然后踩著樹干,慢慢地從樹上下來,到了離地面最近的一個枝干上,一躍而下,輕輕地落在地面上。

他看看司馬休之,又看看王謐,沖王謐拱了拱手,笑著說:“學生今日起晚了,剛到桑園,見樹上有個鳥窩,想掏鳥蛋來吃,剛才衣服被樹枝掛住,就脫了外衣,沒放好,掉到了地上。不知道先生在此待客,無意沖撞,請先生與客人休怪?!?

王謐神情有些尷尬,向休之拱手笑道:“使君見笑了,此人就是劉裕。劉裕,還不拜見太守大人。”

劉裕倒不覺得尷尬,隨意地向司馬休之行禮,“草民見過太守大人。”

休之看在王謐的面子上,對劉裕說了句“免禮”。他怎么看劉裕,都不像王謐口中那個“有古名將之風”的人,連帶著對王謐也重新審視起來,他說自己近來多病,可能是真的病糊涂了。

王謐命劉裕退下。劉裕退下的時候,從王家仆人手里拿過自己的衣服,大喇喇地走了。王謐又陪休之閑談了一陣。休之覺得無趣,便告辭走了。

吃午飯的時候,劉裕端來一碟子炒蛋給王謐,“先生,我在您府上養傷,多蒙照顧,無以為報,今天見這鳥蛋不錯,特地取了來,又求廚房大娘整治了,給先生享用。”

王謐哭笑不得,叫他坐下?!皠⒃0?,你可知道,你這一碟炒蛋,浪費了我五百畝地啊?!?

“嗯?有這么貴?”劉裕嬉皮笑臉。

“今日這太守來,你可知道他是來做什么?”

“請您出山唄,您要是去給他當郡丞,謝家、何家還有刁逵,多少得給太守點面子。您答應他了?”

“我老了,自然不去。不過太守志向不小,他還要屯田、募兵。這對你來說,倒是個謀出身的機會。所以,我把城南的五百畝荒地給太守屯田、安撫流民,又舉薦了你去輔佐他整頓兵備,沒想到,你從樹上一躍而下。我看那太守決計不會用你了?!蓖踔k說著,搖了搖頭。

“不用就不用。太守不用我,我就去投北府軍。總歸我以后做正經事就罷了。不過,先生,我一直想問您,雖然先父與您有些交情,但他都去世那么多年了,我一個潑皮無賴,沒多少人看得起,您為何為我如此費心?”劉裕說著,有些感慨。

王謐笑了:“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你若肯聽我的話,多讀些書,就知道亂世出英雄,漢高祖、魏武帝,都是你這等人物?!?

劉裕沒想到他如此評價自己,愣了一愣,便大笑:“您要說賭錢,京口城里,我算一號人物。說其他的,我還有當皇上的命?哈哈哈?!?

王謐忙說:“這話不要亂說,傳出去,讓人聽錯了,以為你我要謀反,那可是死罪。我是說,如今朝廷內憂外患,遲早是要用兵的。先說外患,我朝為何衣冠南渡?就是因為八王之亂,讓匈奴、鮮卑、羯、氐、羌族那些胡人趁亂竊據中原,他們謬稱秦、燕等中原國號,建國稱帝,荼毒百姓,這是我們華夏人士決不能坐視不理的。再說內患,桓玄出任義興太守,你可知,他的先父宣武公桓溫在世時獨攬朝政,有廢帝自立之心,全賴謝安等人阻止,才沒有得逞。聽說桓玄蜂目豺聲,與其父如出一轍,讓他去義興,這是放虎歸山,我料他很快會興起戰端。等到戰事一開,只怕晉陵不能幸免于難。所以,我才獻地給太守屯田,安撫流民,到時候,晉陵起碼不會受流民之亂。你如果能去太守府或去北府軍效力,到時候,可以帶兵阻敵于外,晉陵就可能免遭兵燹。你,也能成一代英雄?!?

他這一番話,讓劉裕大為震動。他自小出身貧賤,沒有什么出頭機會,又不愿意碌碌無為地做些種地、經商之事,所以此前二十來年,他只是賭錢打架,結交朋友,沒有什么正經事,除了劉毅、孟昶、諸葛長民一幫兄弟,沒人愿意跟他來往,只有王先生對他如此看重,讓他感到,自己的存在是有價值的。

劉裕不知道自己以后會不會成為一代英雄,但起碼,他不能再浪費大好時光,他想把自己的聰明才干,投入到王先生所說的那番宏圖大業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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