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小苗也生個女兒的話,應該就是現在這幅景象吧。王建業此時此刻的想法就是這樣。
現在是午休時間,他們剛剛吃完了午飯。他們,指的是王建業、傅玲玲還有黃依依。現在,傅玲玲正坐在病床旁邊的靠背椅子上,小女孩黃依依坐在她的腿上。她們正在讀一本書,一本有許多五顏六色的插圖的故事書。傅玲玲用左手撐著書,右手指著字,一句一句地讀著。她讀書的聲音很好聽,時不時為了適應不同的角色而壓低或者抬高語調,妙趣橫生。
王建業斜倚在枕頭上,瞇著眼睛看著她們,臉上掛著他自己也未曾察覺到的微笑。
小凱也有很多故事書,一大摞一大摞的,扔得到處都是。王建業是愛惜書的,除了必須要做的筆記從來不在書上亂涂亂畫。但對于小孩子不能要求太高,更何況是小朋友自己的書。即便有這樣的心理預期,當王建業看到那些撕壞了的、被畫滿五顏六色的鬼畫符的書的時候,心里還是很憋屈。
當然,王建業從來沒見過兒媳婦給小凱讀故事書。他見到兒媳婦的次數本身就不多,像這樣兒媳婦陪在他的病榻旁邊的經歷,更是一次也沒有。少數幾次,在王建業家里,或者在阿倫家里見到兒媳婦的時候,從各種意義上來說,都不是適合給孩子讀故事書的時間。所以,王建業知道,不能僅僅因為沒有看到,就認為一定不曾發生。畢竟,看不見的東西未必不存在,這點基礎常識王建業還是知道的。
只有小苗生了女兒才會這樣,王建業心知肚明。媳婦終歸是不如女兒貼心的,他慶幸自己在40歲的時候得了小苗這個寶貝女兒。
但小苗聲稱不愿意生孩子,這也是王建業已經知道的。這孩子,明明自己一直生活在幸福之中,為什么會不愿意生孩子呢?如果是那些條件很差、朝不保夕的人拒絕生孩子,王建業不但能夠理解,而且深表贊同。但是,無論從哪個方面來看,小苗的現在都是幸福的,她的未來也是充滿希望的。但在這件事情上,不容王建業置喙。小苗的孩子,更重要的身份是廖鵬的孩子,如果廖家人沒有意見的話,他王建業憑什么管閑事呢?
還好現在還有傅玲玲,早些年他們是拿他當女兒的。她與小苗同齡,但是比小苗身材瘦小單薄,她常年穿小苗的舊衣服,那些穿不下的又贈送給福利院的其他孩子。直到后來,她上了衛校,能自己經管自己了,才與他們幾乎斷了聯系。這次重新遇到她,王建業不介意重新拿她當女兒看待,卻發現她是某種意義上的兒媳婦,還帶著孫女。
現實總是這樣,裹挾著許多無可奈何和差強人意。
就現在,拿她們當作女兒和外孫女好了。王建業這樣想著。
“您困了嗎?要午睡會兒嗎?”傅玲玲的聲音打斷了王建業的思考。
“沒,沒有。”王建業慌忙作答。
“還是午睡一會兒比較好。”傅玲玲朝他的床頭走過來,“睡覺之前,要不要先去下衛生間?”她一邊說著一邊朝王建業伸出一只手臂,手指輕輕地握著拳,看上去像是準備來攙扶他。
“我自己去就好了。”王建業趕緊說,說完,他顫顫巍巍地把腳從床上挪到地上,然后慢慢站起身來。受力點轉移到腳上的時候,還沒有完全挺直的膝蓋嘎達了一聲,伴隨著一陣劇痛和深深的無力感。王建業假裝什么事情也沒有,走出了她們的視線才釋放出齜牙咧嘴的表情。
等到他終于顫顫巍巍地從衛生間出來的時候,聽到的第一句話來自傅玲玲“在哪里呢?跑到哪里去了呢?”王建業心里一驚,仔細一看才發現她并不是在說他。她的手沿著床鋪摸索著,一邊說:“依依,我們剛才是拿出來3本,對不對?”
“是啊!《弗洛格去旅行》不見了。”小女孩背對著王建業站著,手里的兩本書沒有被她的身體完全遮住,王建業瞥到了“英雄”兩個字。
“怎么?書找不到了?”王建業朝她們走過來,邊走邊說。
“是啊!我最喜歡的書不見了。”小女孩黃依依搶先回答了問題,她扭過頭來看王建業,瞪著大大的眼睛,憋著的嘴巴顯示了她此刻的情緒。
“是不是掉床底下去了呢?”傅玲玲這樣說了一句,跪下身子,朝床底下看去。“咦?”她突然發出疑惑的聲音。“怎么會有一粒藥片呢?”她直起身子的時候,手指尖正捏著一粒藥片,打量著。
“可能是以前的病人不小心掉下去的。”王建業趕忙插話。待傅玲玲終于把藥片扔進垃圾桶里,繼續尋找故事書之后,他扭頭看了看小女孩黃依依,正巧碰上她遞過來的眼神,兩個人都咧嘴笑了一下。
“被子下面也沒有,床下面也沒有,難道長了翅膀飛走了?”傅玲玲嘟囔著。
“飛不走的,門和窗戶都是關著的。”小女孩指出了媽媽設想的漏洞。
“不會在褥子下面吧?”王建業用左手摸著自己的下巴,那上面有星星點點的胡渣,他若有所思地說。
“怎么會跑到那下面去呢?”傅玲玲一邊說著,一邊以不抱希望的姿態掀開被褥的一角。結果,出乎意料的,封面是綠色的穿著短褲的青蛙的《弗洛格去旅行》就暴露在他們眼前了。小女孩趕緊跑過去,一把把它抓起來,“找到了!找到了!”蹦蹦跳跳著。
“啊!我想起來為什么在這里了。”收拾完床鋪傅玲玲突然一拍腦殼。“剛剛我讀完這一本的時候,順手就把它往床上一放。因為正在翻另外一本,所以就沒有認真看這一本,結果竟然一下子插到褥子下面去了。”她憋憋嘴,表示此事雖然不可思議,但卻是千真萬確。
“是這樣的,書很容易到處跑。”回想起自己前不久才花費了大力氣收拾了的書房,王建業一邊在床沿上坐下,一邊說。
“就是啊,家里的書也是,扔得到處都是。這里也有,那里也有。再怎么跟在這孩子后面收拾都整潔不了。”傅玲玲仍站在距離王建業很近的地方,似乎準備著在他爬上床的時候幫他一把。
“這不能怪我啊!媽媽你給我裝書用的箱子已經裝不下了,玩具也是,裝不下了。”小女孩攥著書氣鼓鼓地說。
“那你把你不需要了的收拾出來,我們送去給別的小朋友啊!”聽到這句話,王建業的腦海里突然閃現出一種可能性,那就是傅玲玲可能仍舊與她長大的福利院有著聯系,但僅僅憑借這一句話還不足以作為證明。想到這里,王建業多少有些慚愧,自從傅玲玲去上衛校,搬離了福利院之后,他們一次也沒有去看過福利院里的其他人了。就好像,他們之前之所以會去,全是因為王建業卑微的愧疚之情而已。
“那個,我有幾個書架,準備處理掉了,不介意的話,拿去放書吧。”王建業突然的插話打斷了母女倆的吹胡子瞪眼睛。
“呀!這怎么好意思呢?”傅玲玲率先反應過來。
“真的嗎?爺爺真的要把書架送給我嗎?”小女孩的反應雖然慢了一點,但態度卻完全不一樣。
“應該是我要謝謝你們,”王建業擺出一本正經的表情,“書都處理掉了,書架一直空著也沒什么用。想請你們給書架安排新的工作。”對小孩子說這種托付責任的話非常好用,他們急于長大,急于在成人的世界里證明自己的價值。所以,只要一本正經地對他們說這件事情很難,但只能交給你解決了,他們就一定會盡己所能,變得乖巧懂事起來。
就這樣,王建業把他書房里的那三個書架托付出去了。雖然傅玲玲說他們只用得上一個,但是黃依依卻堅持說她能夠找到三份工作,她說幼兒園的教室里也需要一個書架,擺小朋友們一起看的圖畫書。
“那也只需要兩個啊?”傅玲玲退讓了一步。
“可是九月份開學之后我就上大一班了,大一班當然也需要一個。”小女孩振振有詞地說:“當然我會說服新老師的。”
“好吧。”傅玲玲讓出了第二步,她現在已經完全妥協了。
“那么我們現在就去拿吧!”小女孩掏出了一鼓作氣的陣勢。
“現在?”當媽媽的完全是被牽著鼻子在走啊。
“對啊!你今天不是休假嗎?明天就要上班了。”小女孩有理有據地說著,哎呀,露餡了。可能是意識到違背了媽媽不久前的囑咐吧,她轉過身來看了一眼王建業,咧著嘴笑了笑,聳了聳肩膀。
“呃,你九月份才開學,現在拿回來放在哪里呢?”傅玲玲也振作起來,理性地思考問題了。
“可是,爺爺剛才說了,書架空在那里,沒有工作做,很可憐啊。”即使只是對著背影,王建業也能想象小女孩癟著嘴低垂著眼睛一臉委屈的樣子,這不,她抬起了手,擦著眼睛,聲音也嗚咽了。“我想給它們洗干凈,讓它們待在我們家里,我不會讓它們可憐兮兮地自己待著的。”
好吧好吧,人類社會自古至今,理性什么時候是感性的對手呢?更重要的是,媽媽愛自己的孩子,所以在無關緊要的事情上就由著她好了。
所以,在王建業終于鉆進被窩里,在軟軟的枕頭上舒舒服服地擱上他的大腦袋之后,傅玲玲牽著小女孩黃依依走了。后者背著粉紅色的小書包,里面的水彩筆嘩啦啦地響著。還有那3本故事書,在黑暗之中,相互簇擁著。
王建業騎著聲音游蕩了一會兒,然后甜甜地沉入夢想中去了。
如果不是掐在自己身上一點兒疼的感覺也沒有,王建業還以為自己醒著。
他發現自己在家里,就是那個他和蘇菲一起生活了幾十年的家,就是那個一度越來越擁擠,現在又變得空曠了的家,就是那個在過去幾十年里吸納了太多記憶現在正一點一點釋放出來的家。王建業坐在沙發上他最喜歡的,正對著茶幾的座位上,茶幾上放著蘇菲準備的各種小點心,花生瓜子開心果。
阿倫坐在他旁邊,磕著瓜子,噗噗噗地把瓜子殼吐到垃圾桶里。
大著肚子的丹丹在不遠處,和小凱一起坐在墊子上,一起搭積木。玩具的小火車沿著它的軌道像小行星一樣繞著她們轉圈。
蘇菲和小苗在廚房里,廚房里時不時傳出噗嗤一聲菜倒進熱油鍋里的聲音,伴隨以兩個女人的說說笑笑。
哎?廖鵬哪里去了?他到處張望,終于在陽臺上看到了他的身影。遵照蘇菲的指示,他正在用老虎鉗彎曲鐵絲給她的花搭攀爬用的架子。想必蘇菲是叫阿倫弄的,卻被小苗攬到了廖鵬身上。啊呀,只有他是工程師嘛!王建業可以想象到小苗這樣說時笑嘻嘻的樣子。然后廖鵬會寵溺地刮一下她的鼻子,然后拿上工具朝陽臺走過去。
哎?那傅玲玲和依依呢?王建業突然想起來,不,這是在他的家里,她們是不會到這里來的。算了算了,就算再別的地方,她們也一樣能開心快樂的。
叮咚咚咚-就在這個時候,門被敲響了。
“我來!我來!”王建業居然搶著去開了門。
門外居然是傅玲玲,還有依依。穿著白裙子的傅玲玲和穿著粉裙子的依依,牽著手。她們笑著,把手里提著的東西遞到王建業的跟前,王建業瞥了一眼,傅玲玲給他的是用紅色繩子拴著的人參,依依給他的是帶著粉色蝴蝶結的小白兔,活的!小鼻子隨著呼吸一動一動的。
王建業接過她們的東西,蹲下身子享受了一下依依在他臉頰上留下的親吻。然后他站起身來,就在這時——
他注意到了那個男人,不認識的男人,站在傅玲玲和依依身后,從她們倆中間露出大半個身體。
那個男人穿著西裝,黑色的西裝,白色的襯衫,臉上刮得干干凈凈。他們相互注視著,盯著對方。
直到王建業注意到那男人的白襯衫上不停地滲出紅色,是血!是血!他伸手去拉傅玲玲和依依,想把她們拉到自己身后來,可是——
他渾身是汗地醒過來了!
他突然很想回家。
那個男人,在他家門外。
他想回家,保護他愛的那些人。
我想回家,這句話如果當著孩子的面由一個大人口中說出來,是一件很丟臉的事情。而這,正是王建業當下面臨的問題。
快到晚飯的時間,傅玲玲和依依又回到了病房里。她們手牽著手走進來,兩個人的好心情都寫在臉上。看得出來她們對王建業送給她們的書架很滿意,而且,王建業想,蘇菲一定好好地招待了她們,用她自己做的果醬或小點心什么的。說不定,王建業想,蘇菲正在為寫作菜譜進行實際操作,突然上門的傅玲玲和依依剛剛好做了她的試吃員。
當然,這都是王建業的想象,真實的情況怎樣,他不得而知。
實際上,從午睡中驚醒以后,王建業一直在冒著汗。病房里溫度并不高,睡覺的時候還要嚴嚴實實地蓋上被子,可是王建業還是不停地冒著汗。想離開這里回到家里去,這個想法被倉皇驚醒的王建業從睡夢中帶到現實中來了,一直在他的腦海里發酵膨脹。
但是對著喜笑顏開的母女倆,他說不出想要回家這句話。
“晚上想吃什么?”傅玲玲幫王建業掖了一下腳邊的被子,然后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來了。
依依已經撒開了媽媽的手,踮著腳尖站在王建業的床頭旁邊。“爺爺,給你看這個。”她把捏成拳頭的手送到王建業的眼前,然后突然伸開手指。
綠色的、圓滾滾的菜青蟲正在她的手心里蠕動。“嗬!”王建業頭皮一麻,憋住了氣。
“在我們家的菜盆里面找到的,是害蟲來著,依依非要捉來給您看看。”傅玲玲有點不好意思地解釋著。
“爺爺,我們把花盆擺到架子上了,感覺陽臺一下子大了好多。”小女孩已經把手收回來了,正在用左手食指輕輕地逗弄著右手手心里的菜青蟲。“你怎么辦呢……啊……一會兒我把你送到外面的草地上去好了……我們家的菜太少了啊,都不夠你吃……”小女孩自問自答著。
“隨便吃點啥都行。”王建業用舌頭舔了舔嘴唇,他總覺得傅玲玲已經看出來他害怕蟲子了。
“那么,我現在去買飯。”傅玲玲說著從椅子上站起來,距離她坐下來可能還不到兩分鐘。“依依,你在這里陪著爺爺吧。蟲子,媽媽幫你帶到外面的草地上去吧。”她說著,在小女孩面前蹲了下來,伸出了左手,手心向上攤開著。
小女孩看看手心里的蟲子,又看看媽媽,皺著小小的眉頭,猶豫著。
“蟲子也要吃飯啊,它肚子餓了。”傅玲玲笑著說。
小女孩依依不舍地把手舉到媽媽手掌的上面,傾斜手掌,讓蟲子滑到媽媽的手掌上。“小蟲子,你去吃飯吧!再見啦!”她甚至抬起左手,向小蟲子揮了揮。
“等到你下次見到它的時候,它應該已經變成蝴蝶了。”傅玲玲走后,看著小女孩悶悶不樂的樣子,王建業覺得自己有必要說點什么,于是他開口說了這句話。其實,菜青蟲究竟是變成了蝴蝶,還是變成了飛蛾,他也不能確定。但是,對于孩子來說蝴蝶應該是比飛蛾更討人喜歡的東西。
“蝴蝶?”依依的興趣果然被激發了。“可是,蟲子不會飛啊!”她是一個聰明的小女孩,一下子就抓住了差異點。
“嗯,該怎么說呢?”王建業抬起左手手臂,準備撓一撓頭發,可是待手指觸到了頭發,他突然想到這個動作太傻了,結果只是在頭發上啪地拍了一下。“小蝌蚪沒有腳,可是變成青蛙之后就有腳了,原來它只能在水里游,長大之后就能在岸上蹦來蹦去了。菜青蟲沒有翅膀,可是變成蝴蝶之后就有翅膀了,原來它只能在葉子上爬來爬去,長大之后就能飛起來跳舞了。”仿佛是拍腦袋的那一下使得王建業開竅了,他居然一口氣說了這許多跟小孩子說的話,要知道,在這樣的事情上,他是缺乏經驗的。
依依皺著眉頭,若有所思。“那么,長大了,就能獲得自己原本沒有的東西咯?”她提出自己的疑問。
“也不完全是,比如,青蛙再怎么長大也不會飛,蝴蝶再怎么長大也不會游泳。”王建業也一本正經。教小孩,還挺有意思的,他在心里想。
“啊哦……”小女孩發出一聲小聲的嘆息,但是緊接著她瞪大著眼睛盯著王建業,她的眼睛一閃一閃地發著光,她用激動的聲音問:“那我長大以后能獲得什么呢?”
“呃……”王建業掉進了自己挖的坑里面。但面對如此神采奕奕的小女孩,他實在不好直接潑上一瓢冷水。“你見過小貓咪或者小狗狗嗎?”王建業居然用了這樣賣萌的稱謂,果然是語言環境決定談話內容啊,他自己卻一無所知,并沒有意識到放在以往一定會覺得難為情。
“嗯,毛茸茸的小貓咪和小狗子,很可愛。”小女孩一臉嚴肅,就像某些在課堂上被老師點名叫起來回答數學或物理問題的中學生一樣。
“小貓咪即使長成了大貓咪,也還是原來的樣子。小狗狗也一樣,它們只是變大了,但不會多出翅膀或者別的什么東西來。”王建業小心地指出這個真相,然后小心翼翼地說:“人也是一樣的,不會多出什么來。”
“好吧……”小女孩花了幾秒鐘時間才接受了這個現實。“那我就只能變成媽媽了。”她說這句話時,氣息中隱含著難以察覺的嘆息。
“變成媽媽不好嗎?”待到問題問出口,王建業才意識到自己或許不該把這個問題問出來。變成媽媽到底指的是變成一個普通意義上的一天24小時都在圍著孩子打轉的媽媽?還是指變成傅玲玲?這句話從人小鬼大的依依口中說出來,王建業也猜不出來究竟是什么意義。
“我媽媽總是說,她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我的身上了。”小女孩皺著眉頭用不該屬于她那個年齡的老練的語氣說。“等我長大了,也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我的女兒身上嗎?”她抬起眼睛緊緊地盯著王建業。
擁有著十倍的人生經驗的老爺爺,竟然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啊呀!啊呀!壓力好大!”小女孩繼續著與自己的年齡不相符的言論。
“咱們換個話題吧!”王建業終于開口了。“你有沒有一起玩的小朋友?”他設想她會在這個問題時變得滔滔不絕,然后把剛才的話題拋到腦后。
“我喜歡安安靜靜地自己待著,不喜歡跟別人一起玩兒。”小女孩的回答令王建業十分驚訝。哎,看樣子沒法好好聊天了。
“我們家的陽臺上有很多蝴蝶,”看樣子小女孩的心思還停留在由菜青蟲引發的話題上。
“嗯,也不能說很多。”她很誠實地說。“有兩只蝴蝶,總是在我的菜盆里面過夜。每天早上睡到9點多鐘才會起床,然后飛走。我每天都能看到它們。”她坐在傅玲玲剛剛坐過的椅子上面,腳夠不到地面。她講這些話的樣子,就像一個在幼兒園里給小朋友講故事的小老師一樣。
“我想邀請你來看看它們。它們應該不會介意的吧。”小女孩向老爺爺發出了邀請。“你要么晚上過來,要么早晨過來,才能看到它們。白天它們不在家。”她以嚴謹的、科學的態度說。
“好呀!爺爺我還沒見過睡覺的蝴蝶呢!”王建業被依依的一本正經逗樂了,馬上就答應了她的邀請。大人對小孩時常會這樣做,不管是什么事情,先答應下來好了。反正說不定說完就忘記了,就算被再次提出來,也可以找到其他的各種各樣的借口。總之,維持當前和諧美滿的氛圍就好,不必緊張以后的事情。
不過說實話,燕子筑巢王建業知道,蝴蝶在同一個地方過夜王建業還是頭一次聽說。但這說法畢竟出于一個6歲孩子的口中,究竟是否是真相也不能保證。換在以前,王建業倒是很樂意一探究竟,但此刻他沒有那樣多余的精力。
對話以這種老少咸宜、人畜無害的方式在老爺爺和小女孩之間進行著,直到傅玲玲拎著飯盒走進病房來。
吃完晚飯之后,她們又陪他聊了一會兒天。王建業心里還在惦記著回家的事情,但是嘴上卻沒有辦法說出來,只好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話。
“依依,我們回家吧,爺爺累了,讓爺爺休息吧!”傅玲玲可能是察覺到了王建業的心不在焉,適時地給了他一個臺階下。
“好吧。”小女孩嘴上這樣說著,卻仍然抓著王建業的左手不放。而這個時候,傅玲玲已經從椅子上站起來了,椅子的腳摩擦地面,發出了一聲輕輕的嘶,在安靜的環境里,居然聽得清清楚楚。
“爺爺,跟你聊天很開心。”小女孩認真地對她的忘年交說。“我明天還來找你玩好不好?”
“你不用上學嗎?明天不是星期一嗎?”王建業疑惑不解。
“現在放暑假啦,媽媽要上班,所以我經常一個人在家。”小女孩又以難以察覺的輕微嘆了一口氣。
“好啊!那明天見!”王建業抽出左手朝她揮了揮。
如果回不了家,那么,有依依在這里陪著自己,多少好受點。王建業這樣想著,滑進被窩里閉上了眼睛。然后,他想起來,在傅玲玲和依依進來之前不停冒著的汗,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