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業沒想到的是,當他感覺自己已經完成了最主要的工作之后,身體就好像一直過度服役的老爺車一樣,一下子從某個覺悟的瞬間開始拒絕承擔它的日常工作了。
首先發生的事情是顫抖。他的手像是身處在震蕩磁場中的帶電粒子一樣,不由自主地運動起來。
最開始覺察到他的抖動的是蘇菲。
“你的手怎么了?”他夾著一塊兒炒雞蛋,準備送到嘴里去,可是雞蛋卻啪地一下掉到了桌子上。他把筷子伸向掉在桌子上的雞蛋時,突然聽到蘇菲這樣說。
“沒怎么啊?”他立刻就覺察到了蘇菲聲音里異樣的緊張,條件反射般地給出了自己無所謂的表情。
蘇菲卻已經放下碗筷繞到了他的身邊,她一把捉住他拿著筷子的左手。就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左手像是在抖動著看不見篩子。
別動,停下來!王建業在大腦里面命令它,可是它繼續我行我素,根本不為所動。
蘇菲放下他的左手,又去捉住他的右手。啊!右手也好不到哪里去。
蘇菲放開他走回自己的座位上坐下,這期間她一句話也沒說。她沒有重新拿起碗筷來繼續吃飯,王建業猜想她的雙手一定在桌子下面捏成了拳頭,擺在大腿上。
“其實我沒事,不疼不癢的。”王建業故作輕松。
“一會兒我們去醫院看看吧!”蘇菲用的是陳述語氣,而非疑問。所以這是通知,而非征詢意見。
“好。”王建業答應著,“那也得先吃完飯啊!”桌子上的雞蛋塊他已經夾起來塞到嘴里了,一邊咀嚼著,一邊口齒不清地說。
王建業心里很清楚,“不痛不癢”是真的,但“沒事”卻不是。自己的身體,自己能沒有一點感覺嗎?從早上醒來時,甚至還沒有睜開眼睛,他就感覺到了席卷全身的疲憊。不同于之前幾次爆發性的罷工,這一次,他感覺到的是窒息。身體很沉重,原本只是物理的沉重,但現在似乎已經上升到了精神的沉重,王建業甚至疑心自己的靈魂是否變重了。
但他不想蘇菲擔心,所以強迫自己像平常一樣起床、洗漱、吃早飯。吃完早飯,他說想去散散步,所以就不陪蘇菲去買菜了。他出了門,往醫院相反的方向走,走的是蘇菲為他設計的散步路線。他走得很慢,太陽漸漸地在他頭上升高了。他終于走到了單程的終點,那個有許多老年人聚集的小公園。他在扎堆看象棋的人群旁邊坐下,喘著粗氣。
坐著不動的時間過得很快,可能是因為王建業其實處在一種精神恍惚的狀態的緣故。他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意識到自己應該往回走了。
他頂著烈日往回走,盡量把自己寬大的身體收縮在樹蔭下面。接近正午是陽光最毒辣的時候,可是又是影子最小的時候。這很正常,大樹小草也想減少自己接受的暴曬,影子不是為路人而準備的。
王建業一邊通過觀察周圍的環境分散注意力,一邊加快腳步往回走。雖說是加快腳步,但當他打開家門的時候,玄關的鐘告訴他,他還是比平時晚回來了20分鐘。
然后他洗臉、擦汗、坐下來吃蘇菲已經擺上桌了的飯菜。他盡量沒話找話,給蘇菲講他在散步時看到的叼著繩子自己遛自己的狗,講推著嬰兒車的婦女如何在嬰兒車里塞滿東西,以至于嬰兒被擠得哇哇大哭。
就在他賣力表演的時候,啪—,雞蛋塊從他的筷子之間掉了下來。
之后的飯吃得一言不發,蘇菲板著臉,王建業也不知道該怎么辦好。
說老實話,王建業并不害怕死亡。作為一個老資格的黨員,他當然不相信靈魂之類的。他的想法是人死燈熄,雖然他的專業是物理,但以前也學過不少化學。他知道生物和非生物都是原子構成的,知道自然界的原子只有差不多一百種。如果不考慮核變的話,(實際上,核變正是王建業曾奉獻終身的事業)每一個原子生來是什么就一輩子都是什么了。
王建業對死亡的理解,就是這輩子活著的時間里通過吃喝掠奪到皮囊里的這些原子,終于獲得了“大赦天下”的詔書。王建業有一副大于常人的皮囊,這或許說明他有比常人更旺盛的掠奪的欲望,但并不表明他能比常人統治更久的時間。
或許,會更短一點。他有著這樣的感覺。
王建業唯一不愿意舍棄的,即是蘇菲。這么多年來,他僅憑一己之私,把蘇菲束縛在他的身邊,自然不全是因為他享受著蘇菲無微不至的照顧。實際上,作為一個老年人這樣說可能會很肉麻,但他確實深愛著蘇菲,無法忍受與她的分離。當然,他愛他的事業,他愛他們的孩子,但蘇菲是獨特的,是唯一的,是不同的。
在王建業剛開始因為心臟問題暈厥的時候,他也從蘇菲身上感受到了相同的不舍。這一度讓他無比幸福,沾沾自喜。可是心臟問題的刺激在逐漸減弱,直到蘇菲甚至習慣了,并以此為話題來揶揄他。現在,抖動的雙手讓王建業重新感受到了蘇菲與那時相似的關心,王建業不能否認,內心深處的小激動。
我不害怕死去,我只是害怕我死后你會孤單。這句話很肉麻,卻是王建業的心聲。
“要不要睡個午覺再出門?這會兒天氣正熱。”把碗筷從桌上撤走的時候,蘇菲輕聲問王建業。“剛吃完飯不要立刻躺下,過一會兒再睡。”她又補充道。
“好。”王建業咧著嘴沖蘇菲笑。
他走到沙發上坐下,打開電視,心不在焉地看電視劇。實際上,誰是誰,誰做了什么,誰說了什么,他一點兒都搞不清楚。但他沒有去搞清楚的欲望,也沒有換臺的想法。他只是坐在那里盯著電視,張開了嘴巴,目光呆滯地看著那群不知道該說有生命還是沒有生命的人。
午睡之后他們去了醫院,在這期間蘇菲一直陪在王建業的身邊。實際上,她洗完碗筷之后就一直待在王建業的身邊。她坐在他身邊的沙發上,看不知所云的電視劇。她躺著他的身邊,閉著眼睛睡覺,電風扇的風時不時摸摸他,時不時摸摸她。她輕輕地推醒他,告訴他該起床去醫院了,然后他們一起出門朝公交站走去,她撐著傘幫他遮著陰。
但下午的王建業顯然裝不出來什么精神了。他是萎靡的,耷拉的,只能聽憑蘇菲處置。從另一方面來說,他想,以前上班的時候,他一直覺得自己是這個家的中流砥柱。直到退休了,才發現,蘇菲才是他和孩子們圍繞的中心點。他現在知道了,作為一個家,沒有他王建業完全沒問題,但如果沒有了蘇菲,他就成了獨木不成林的孤家寡人了。
王建業被蘇菲拉著見了很多醫生,做了很多檢查,他看到蘇菲手里拿著的白白大大的紙,知道那是他的化驗單。他知道他們寄希望于這些紙能告訴他們他到底出了什么問題。但王建業知道,它們什么也說不出來,他就是知道。
王建業在醫生那里聽到了許多話,但是他消沉的腦袋反應不過來,只能模糊地分辨一些“尿酸”、“中風”、“副作用”之類的他比較警惕的詞語。
從門診部出來,王建業想起了依依。他同傅玲玲說過,晚點來看依依。現在他已經在醫院里了,雖然不是來看依依的,而是把自己送來給醫生看的。但是,沒有過門不入的道理。王建業叫住蘇菲,向她提出去看看依依的建議。
雖然皺起眉頭露出了為難的表情,但蘇菲還是同意了。他們又鉆回門診部,從后面的小門走向某一棟住院大樓。王建業這才想起來,他之前根本不知道依依所在病房的位置。夜里送她來的是孫勝利,次日來看她的是蘇菲,王建業自己倒成了局外人。現在,王建業慶幸自己有蘇菲作伴了,免去他打聽來打聽去的許多麻煩。
他們乘坐電梯直奔病房,可是到了那里,并沒有看到依依。王建業原本以為自己即將看到一張瘦削了的小臉,卻什么也沒有看到。臨床也是個孩子,他的媽媽坐在床邊,打量著蘇菲和王建業。蘇菲于是向那個女人打聽依依的去向,得到的答案是“做檢查去了。”
王建業和蘇菲等了十分鐘,沒有等到依依回來。撲了個空,他們決定還是先回家吧。
末了,王建業比離開家的時候更加疲憊地,被蘇菲帶回了家。公交車有一點擁擠,不過有一個人給他讓了一個座位。他坐下來,蘇菲扶著座椅靠背站在他的旁邊,手指挨在他的背上。他甚至連給他讓座的人是男的還是女的都沒有看清楚。
一堆藥,但他很懷疑那些藥是否真的能夠治好他。不過為了讓蘇菲放心,他不介意吞了它們。
之后的幾天,他一直生活在渾渾噩噩之中。他不再出去散步了,蘇菲不準他去。蘇菲總是待在他的身邊,甚至,王建業想,即使是她在廚房忙碌的時候,也一定留著一只眼睛盯著他。
蘇菲這幾天做的都是簡單的飯菜,白米飯或白粥配小炒,買菜也不跑遠,就在小區門口向周邊的農民買那些擺在編織袋上的菜了。
王建業的胃口在一點一點的流失,就好像從他身體里散逸出去跑到別處落腳去了。王建業想象著他的好胃口落進了小區里的流浪貓身體里,那貓由此胃口大開,把門衛大叔給它準備的剩飯一掃而光,還蹲在空碗旁邊喵喵喵著“我還要!我還要!”。貓的身體一定會像發面團一樣膨脹起來吧。王建業這樣想象著,居然忍不住撲哧笑出來。
實際上,伴隨著他的胃口一同流失的還有他的體重,雖然沒有秤來告訴他具體的數值,但他卻無比確信,被他俘虜的那些原子,有一些已經開始了蠢蠢欲動的逃離。王建業沒有搞明白一點,自始至終,被他俘虜的原子都不是真的被俘虜了,它們一直都在逃離與捕獲之間維持著動態的平衡。逃離并不是現在才開始的,現在與以前的差別在于他已經無力捕獲了。
王建業也沒有再提去看依依的事情,他想去,但是知道蘇菲一定會阻止,所以他干脆不提,以免她生氣。他很清楚自己現在處于一種自身難保的狀態,而且,另一方面來說,自從上次把車交給了傅玲玲,把錢交給了孫勝利,他對依依的牽掛已經淡多了。
能做的事情他差不多做完了,剩下的事情,比如去扮演一個喜愛并偏袒孫女的爺爺,可做可不做。畢竟,對于小凱,他也不是一個和藹可親的爺爺。
王建業在胡思亂想與恍恍惚惚之間做單擺運動,精力不濟的時候就任由自己沉入湖底,狀態還好的時候就漂在水面上,看看周圍的人和事。
這期間,出人意料的,蘇菲給他帶來了一個好消息。丹丹懷孕了,已經好幾個月了。之前一直沒有告訴他們,是因為他們在猶豫著要不要生下這個二寶。現在,他們決定要它了,所以就由阿倫把這個喜訊告訴了蘇菲。
蘇菲坐在王建業的身邊,手搭在他的原本就布滿老年斑現在又在幾天時間里被皺紋侵襲了的手上。她對他輕言細語,告訴他阿倫他們一家三口說要來看他,可是她叫他們不要來。她說她怕他太累了,她說他最需要的是好好休息。
對她的體貼,王建業只能回應以點頭。
又增加了一個后代,王建業想。從我王建業一個人開始,到阿倫,到小苗,到小凱,到依依,還有即將出生的二寶,呵,這么多人了。
王建業是欣喜的,對蘇菲帶來的消息。但他很難把這種欣喜表現出來,實際上,他顫抖的手拿起了拐杖,行動更加遲緩了。而當他站在衛生間的鏡子前面,看著里面那張蒼老的皺皺巴巴的臉的時候,甚至發現他對臉上的鼻子眼睛嘴巴之類的下達的命令也在被它們選擇性地執行著。啊!他連自己的表情都控制不了了。
也是在這些日子里,王建業想起了曾經讀到過的“無我”這個概念。無我,就是沒有我。就是我和非我之間的界線不存在,所以稱之為“無我”。他不知道自己是從哪里接觸到這個概念的。當它出現在他的腦海中時,他感到的卻不是陌生,而是熟悉,仿佛與一直陪伴在身邊卻沒有形體的好友終于得以相見。
天地之間的絕大多數爭執,都是因為一個“我”字。比如甘地從英國人手中奪回了印度,卻無力阻止“我是印度人”或“我是穆斯林”使國家一分為二。就連王建業自己,前一陣子,不也在因為阿倫的父親是不是“我”而糾結痛苦嗎?
真好,王建業想,很快就要無我了。伴隨我而產生的痛苦都將消失不見。因為我的活著,而存在的那種捕獲并使之成為我的部分的力量,隨著我的死去即將消失。我所捕獲的一切,都將獲得自由。
他甚至開始考慮遺體的處置問題,捐贈?火葬?撒大海?埋花盆?他想了很多,但是一個字也沒有囑托給蘇菲。這不是,這種時候應該討論的問題。
王建業在逐漸消亡的氣息中燃燒著自己最后的能量,發出微弱微弱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