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晚上，王建業過得很辛苦。

喉嚨痛，喝水、咽口水都痛。屋子里很是悶熱，身體還在一直冒汗，吃完晚飯之后，連肚子也開始隱隱作痛了。他很早就上了床，可是躺在床上一直翻來覆去睡不著。結果，起來喝了兩次水，上了三次廁所。每次起床、在黑暗中摸索，他都小心翼翼的，以免弄出聲響吵醒蘇菲。

因為他的感冒，這一夜他們沒有開空調。躺在竹涼席上的王建業感覺自己像一條被濕衛生紙包著的魚。電風扇設置成了搖頭，王建業感覺等待它的風吹到自己身上需要一個世紀那么久的時間。他努力跟自己說快點睡覺，明天還有大事要做。他像進行自我催眠那樣在心里念念有詞，也許嘴巴也像離開水的魚一樣一張一合著，只是他自己不知道。

直到下半夜，也許兩三點鐘，他才終于睡了過去。但是睡得并不好，意識像是接觸不良的燈，忽明忽暗。腦海就像點著蠟燭但又有穿堂風吹過的房間，跟著忽明忽暗。

不知道蘇菲是什么時候起床的，因為接近清晨的時候，王建業終于睡熟了。早晨的涼席冰冰涼涼的，王建業也許在不知不覺中翻了幾個身，為自己尋找涼快的地方。從窗戶吹進來的風也很清爽，帶著甜甜的花香。

所以，七點多鐘，王建業終于睜開眼睛醒來的時候，他居然有一種神清氣爽的感覺。他躺著伸了個懶腰，感到上半身的所有關節和肌肉都舒展開來，真舒服。不過癮，他又伸了一個懶腰，恍然意識到自己就像冬眠結束的熊，不禁彎起胳膊在頭上咔哧咔哧地撓了幾下。撓完才意識到自己怎么偷學了孫勝利的動作，于是又對著天花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餐桌上擺著蘇菲準備好的早飯，用傘形的菜罩子罩著，但是蘇菲不在家。王建業檢查了一下冰箱與墻之間，小推車不在那里，蘇菲想必是買菜去了。他想起來前一天蘇菲因為要去看依依，所以下午才出門，他更加確信蘇菲已經急不可耐地沖向菜市場了。

洗漱完，王建業坐在餐桌前把那兩個包子一個燒麥還有一碗豆漿掃蕩進了自己的肚子。除了個別關節還有點酸痛，他已經沒有感冒的感覺了。他記得年輕時自己經常這樣，夜里發燒流汗，第二天氣定神閑地去上班。沒想到這堆老骨頭還沒那么老嘛！他這樣想著，不僅洋洋得意起來。

他一邊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面等孫勝利，一邊開著電視漫不經心地看新聞。

八點半左右，外面傳來了車按喇叭的聲音，他走到主臥外面的陽臺上朝外望去，果然看到了一輛白車停在那里。他趕忙關了電視，拿上鑰匙出門了。當然，手機、零錢、藥瓶這些也不能忘了，最重要的是那張存單，他把它塞進了襯衫口袋里了。

王建業坐進了孫勝利的車里，不，不是孫勝利的車，很快就是傅玲玲的車了。

“瞧這天，真熱?。　彼麆傄蛔M去，就聽到孫勝利說。

“是啊是啊，真熱啊！”王建業跟著感嘆。

“還好我上車就開空調，下車就鉆進空調房。哈哈哈哈！”孫勝利發出爽朗的笑聲，王建業也跟著笑。

周末的早晨，路上的車很少。換在工作日，這條路上一定是堵成長龍的。仿佛只是一腳油門的功夫，醫院已經出現在視野中了。

“去醫院？還是去家里？”孫勝利突然這樣發問，王建業想了想，回答“家里?！边@個回答，只是想當然。他不知道應該去哪里找傅玲玲，他并沒有就今天早上來看她的情況提前和她聯系。但是不在家里，就在醫院，應該不會在別的地方。昨天聽蘇菲說，依依的情況已經穩定下來了，但還要住院幾天。所以，傅玲玲更有可能在醫院，不過這沒有關系，他們可以把車停在她家門口，再走路去醫院找她——反正不遠。

車在傅玲玲的窗戶正對著的位置停了下來，王建業一眼就瞥見了從窗戶里照射出來的燈光?？磥磉\氣還不錯，她居然真的在家。

粉紅色的小電動車已經被移到單元門的里面去了，半個身子擠在樓道的下面。但是折斷了的后視鏡還在它的車筐里躺著，看來它的主人還沒有時間帶它去做個手術。

等孫勝利也從車里出來關上門之后，王建業敲響了傅玲玲家的防盜門。

“??！王老師，您來了。”打開房門的傅玲玲一臉錯愕。比起兩天前的晚上看到她時，現在的她臉上雖然已經不再有絕望的神情，但卻寫滿了疲憊。她的額頭上貼著紗布，左手手臂被打了石膏吊在脖子上，一副標準的傷員的樣子。王建業趕緊把自己的視線移向她的身后。

走進屋里坐下來之后，王建業才發現孫勝利不知道什么時候掏出來了一個果籃。藤編的籃子，里面放著許多漂亮的水果，用保鮮膜包得嚴嚴實實的，很好看。孫勝利跟著王建業走進了屋里，把果籃放在餐桌上，然后坐在王建業對面的椅子上。他沒有說話，王建業這才想起來，可能是傅玲玲剛才招呼他的那聲“王老師”讓他發現問題了。

傅玲玲為果籃道了謝，招呼他們坐下。她給他們每人倒了一杯水，請他們坐在餐桌前的椅子上。

今天輪到她休息，但她只是回來拿些東西的。依依還在醫院里面躺著，不過情況已經穩定沒有危險了。傅玲玲坐在塑料的小板凳上，跟王建業說了這些。她幾乎沒有跟孫勝利說話，只是說了幾句請他喝水，抱歉家里什么零嘴也沒有之類的。

究竟傅玲玲有沒有認出孫勝利就是那天晚上幫她把依依送去醫院的人，這一點連王建業也看不出來。他聽著傅玲玲講述，也注意到了孫勝利并不自在的表情。

“是不是想抽煙了？”王建業找了個機會問孫勝利。

“是啊，是啊，那我出去抽根煙?！彼贿呎f著一邊從口袋里掏出煙盒，揮了揮，走到門口，打開門出去了。

“其實，我今天來是有件事情的?！蹦克椭鴮O勝利離開了屋子，王建業轉過頭來，看著傅玲玲說。

“什么事情呢？”

“其實，我給你買了一輛車?！蓖踅I頓了一頓，他沒從傅玲玲的臉上找到驚訝的表情，可能她還沒反應過來。他把鑰匙從手上輕輕地放到桌子上，兩把鑰匙，一把上面掛著一個藍色的塑料娃娃，另一把孤孤單單的只有自己——是剛剛下車的時候孫勝利遞給他的?！半m然不是新車，但也是一輛狀態不錯的二手車。鑰匙在這里，車在外面。現在用的是這一把，那把是備用的。”王建業一邊說一邊用手指戳著對應的鑰匙。“備用的鑰匙先收起來，別弄錯了。要是備用鑰匙啟用了，原先的要是就用不了了?！蓖踅I一臉嚴肅地囑咐，自然，這些是孫勝利不久前剛告訴他的。

傅玲玲的嘴巴慢慢張開，顯然，她在質疑自己的耳朵。

“就像那天晚上那樣的情況，小依依突然生病了，找不到車去醫院終究不方便。所以我想，你們要是有一輛車多少好些。”王建業小心翼翼地解釋自己的動機。

“其實，我也想要有輛車……”傅玲玲低下頭囁嚅著，王建業豎起耳朵聽著她說?！耙酪郎〉氖虑椋疫€瞞著我媽和我繼父，他們早就說我一個人照顧不了依依，要把她從我這里搶走。”她停下來，咬著自己的嘴唇?！叭绻矣幸惠v車，就可以帶著依依離開了，他們就找不到我們了?！彼砸环N仿佛處在夢境之中的并不真切的語氣喃喃自語著?！翱墒?，我怎么能收您的車呢？”她突然抬起頭并抬高了音量，說出了關鍵問題。

“其實是這樣的，我和你季老師，我們就住在距離這兒兩站遠的地方，我們偶爾也要用車的?！蓖踅I掏出了早已想好的說辭，“我們家孩子住得太遠了，要真有什么事兒趕過來要很久，所以，想著，你也順便照顧照顧我們倆。”王建業一邊說著，一邊不自覺地抬起手，咔哧咔哧地撓撓頭發。

“這……”傅玲玲癟癟嘴，“照顧你們，是我應該做的。畢竟以前，你們也那么照顧過我?！?

想起他們對傅玲玲的照顧，王建業的心里咯噔一下。趕緊說，“那車的事情，就算說好了。車放在你這里，你可以隨便用。要是我們有什么事情，就給你打電話?！?

“好吧?！备盗崃岵⒉皇智樵傅攸c點頭。

“那么，能給我你的身份證的復印件吧？辦理過戶手續需要的?！蓖踅I乘勝追擊，提出了今天來找傅玲玲的根本目的。

“好?！彼酒饋?，到房間里去，找出一張身份證復印件給他。“剛好手上有一張，辦入職手續時復印多了的?！?

王建業接過那張紙，小心地折疊好，塞進襯衫的口袋里。

“如果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一定給我打電話?！备盗崃岜３种f出身份證復印件的姿勢，無比鄭重其事地說。

“一定，一定?！蓖踅I笑著回答她?！澳氵€要回醫院陪著依依吧？”感到任務完成的王建業委婉地提出了告辭?！澳俏揖拖茸吡?。今天還有事情要辦，我改天再去看依依。”他攤開雙手，眼光落到不遠處沙發上的大兔子毛絨玩具上。下一次看依依，可得帶點禮物，他在心里想。

從傅玲玲的房子里出來之后，王建業一眼就看到了不遠處大樹下面吞云吐霧的孫勝利。還沒等他走進，孫勝利就喊了一聲“哥……”

“走吧！”王建業用手拍拍孫勝利的后背，接下來他們只能走路了。

“哎，哥……”孫勝利欲言又止。

“這事兒暫時不要告訴你嫂子?！睕]等孫勝利問出口，王建業就先開口了。他想了很久，這件事情瞞誰也瞞不了孫勝利，反正看到身份證復印件的時候，他自然也就知道那不是小苗了。

“這是咋回事兒?。俊睂O勝利一邊用力地把煙頭摁到垃圾桶的蓋子上，一邊疑惑不解地發問。

“哎，我也就不瞞你了。不過你可千萬要保密。”王建業頓了頓，壓低音量說：“那孩子，是我家阿倫的私生女?。　?

“啊？”孫勝利驚得張大了嘴巴，半晌才咕噥了一句，“嫂子還不知道？”

“哎，你嫂子還不知道這事兒，還沒到能讓她知道的時候?！蓖踅I深沉地說。

有了“私生女”這個解釋，孫勝利不再東問西問。所以，當王建業把裝著錢的信封和傅玲玲的身份證復印件一起遞給他的時候，他沒有推辭就收下了。2萬5千塊，聽上去是個不小的數目，實際上只有很小的一疊。孫勝利把它塞進了自己夾在腋下的包里。

“到我家去吃午飯？”把早上的任務都完成了之后，王建業提議。他沒有告訴蘇菲今天要和孫勝利一起來看依依，姑且說是看依依。不過沒關系，作為蘇菲，稍微多做兩盤菜應該不是難事。

“不了，今天就不去了?！睂O勝利拍拍腋下夾著的包包。“趁熱打鐵地去把事情辦了?！彼谋砬橛行┗秀辈欢?，似乎剛剛聽到的驚天大秘密還沒有完全消化。

王建業心里明白，星期天能辦什么過戶的手續呢？申請牌照恐怕也不可能。他明白孫勝利是有意躲著蘇菲，怕自己不小心說漏嘴。所以，他沒有勉強：“那好吧！辛苦你了?！?

他們朝公交站走去，上了一輛經過王建業家然后開往城里的公交車。王建業給自己刷了老年卡，又用零錢給孫勝利投了幣。兩站路很快就走完了，王建業下了車，沖孫勝利擺擺手，回家了。

打開家門的時間是10點10分，時間是玄關處的鐘告訴王建業的。藤筐里的傘和門后的包包則是爭先恐后地告訴他蘇菲已經回來了。

王建業靜悄悄地朝書房走過去，透過半開著的門，他看到了蘇菲的背影。她趴在桌子上，正在低著頭寫著什么，時不時抬起頭捶捶自己的后腦勺。王建業看了她一會兒，又靜悄悄地退回客廳，在沙發上坐下。

茶幾上擺著幾本相冊，就是王建業精挑細選后留下來的那些，不知道蘇菲為什么把它們拿到這里來。王建業前傾著身體，開始翻開那些相冊。

蘇菲為什么把相冊拿到客廳里來了？

他一手攬著蘇菲，一手抱著阿倫……他一手抱著阿倫，一手抱著小苗……小苗騎在他的脖子上……在沙灘上，阿倫和小苗一起把他埋進沙子里，蘇菲在不遠處笑……

王建業被幸福包圍著。有那么一個瞬間，他覺得自己也是一個稱職的爸爸，是這個有幾十年歷史的家庭的中流砥柱，他的臉上掛著洋洋得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