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仇早就煙消云散了
- 尋找車美人
- 山水別院
- 4069字
- 2020-04-20 12:36:27
這一覺睡得很沉,也許是因為身體確實累了。王建業什么夢也沒有做,或者說等他醒來時完全不記得做過夢了。他在昏暗的光線中睜開眼睛,然后不由自主地舉起胳膊伸了個懶腰。手背打到了床頭的木板上,咣當一聲,但是不疼。
他翻身起床,想著在他睡覺的這幾個小時時間里,蘇菲是不是已經外出回來了。
客廳的燈關著,電視也關著,時鐘告訴王建業這會兒已經是下午五點半了。他踱到玄關的位置,確認蘇菲的布包正掛在門后的粘鉤上,而她的晴雨傘也折得整整齊齊的擺在毛巾下面的小筐里面。
在家的,但是在哪兒呢?
王建業又踱到廚房去,輕輕地推開門,悄悄地探頭進去。沒有,沒有人,蘇菲不在這里。
那么在阿倫的房間?蘇菲是喜歡待在那里的。王建業又去檢查了那個房間,還是沒有。蘇菲哪去了?
家里只剩下最后一個房間了,就是一直被他當作書房,現在又幾乎被清空了的那個房間。那里不是蘇菲喜歡待的地方,以前王建業坐在里面的時候她很少進去,只是偶爾給他端一杯水,但是放下水馬上就會轉身離開。蘇菲的書在那里,完全是因為只有那里有能夠用來擺放們的空間。即便平時要看哪本書,她也只是取出來,坐到客廳的沙發上去看。
王建業滿心疑惑,但還是輕輕推開了書房的門。
蘇菲就在那里,坐在書桌前,他的靠背椅子上。她背對著他,但是坐得直直的,就像個認真學習的學生。
“你醒了?”他的腳步聲驚動了蘇菲,她回過頭來看到了他,臉上立刻露出了笑容。“這小書房真不錯,待著還挺舒服的。”她好像看穿了他的疑惑,解釋道。
“嘿嘿。”王建業抬起胳臂撓了撓頭皮,發出咔哧咔哧的聲音。
“現在幾點了?真是的,待在這里都忘了時間。”蘇菲朝擺在書桌一角的手機伸出手去。
“五點半了。”王建業搶答了。
“哦,那得做飯了。”蘇菲縮回了手,合上面前的書站了起來。“來幫我?”她走過王建業身邊的時候,突然這樣說。
“好!”王建業欣喜地回答。在跟著蘇菲走出書房之前,他三步并作兩步走進了書桌,想看看蘇菲正在看的是什么書。那是一本《美食情書》,淡藍色的封面上一個端著盤子的卡通女孩,還有一個卡通男孩坐在后面不遠處的靠背椅子上。書的內容有可能是菜譜,王建業沒有翻開看。但無論怎么說,都不像是適合蘇菲這個年紀的人看的書。
王建業收起疑惑,往門外走去,路過擺著蘇菲的書的那個書架,以前那些發黃的老舊的菜譜已經捐出去了,不知何時上面又出現了幾本書,是新的,有幾本膠封還沒有拆開。看樣子,蘇菲把書捐了之后又后悔了,她果然還是不能離開菜譜書,王建業這樣下了結論。
王建業只在書架前略作停留,沒有伸手去翻那些新的書。以前的那些,他也沒有翻過。
兩個人一起生活呢,也是這么回事吧。每天生活在相同的空間里,習慣了彼此的存在,但是真正的相互了解深刻嗎?就算比世界上任何一個別的人都更深刻,但說到絕對值未必能有多少。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了解終歸還是表面的多,內心的少。就好像對書,只是熟悉它的封面,但沒有打開去看它里面的內容——這樣對書的理解能有多少呢?
王建業是書,蘇菲也是書,現在他甚至有些懷疑自己是否果真閱讀過她。
他在餐桌旁邊的椅子上坐下,蘇菲給他擺了一把掛著水滴的嫩豇豆,又在他的面前放了一個湯盆和一把廚房剪刀。蘇菲給他示范,怎么沿著縱切面把豇豆剖開。其實不用她示范,這件工作王建業很小的時候就幫他的奶奶做過,印象深刻。而且,就是蘇菲也已經給他示范過很多次了。
他一邊接近“機械”地剪著豇豆,把他們裁成一節一節地放進湯盆里,一面胡亂地想著事情。和蘇菲結婚的時候他26歲,蘇菲24歲,現在他們已經一起生活了40年了。蘇菲在和他結婚之前過著怎樣的人生,他只知道一個梗概。而他自己在和蘇菲結婚之前的生活呢,就算零零散散給她講了許多,她也不可能完全體會他的體會。
這之后的40年呢?他們一起吃飯,一起睡覺,生了兩個孩子,一起把這兩個孩子養大,孩子們讀書、戀愛、結婚、離開家,他又恢復了和蘇菲相依為命的狀態。這40年來,他在蘇菲的身邊,但他越來越覺得自己對蘇菲的不了解仍在積攢之中。
不可能完完全全了解另外一個人的,他得出這樣的結論。每個人的世界都是自己和除自己以外這兩個部分,別的人無論如何都不可能進到你的“自己”里面來,再親密也不行。
王建業想起午睡之前蘇菲告訴他說自己不去跳舞了,他當時腦袋并不清醒,所以只是感到吃驚。現在回想起來,自己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以為蘇菲是因為喜愛跳舞才去跳舞的。她比他小2歲,但是她50歲就退休了,而他要一直干到60歲,所以她比他早退休了8年。她就是在那8年期間的某個時間開始跳舞的。
王建業記得那個時候,蘇菲每天早上和他一起出門。他去上班,而她去買菜。他中午回到家,蘇菲已經做好了飯菜。下午,她又和他一起出門。他去上班,她去跳舞。等到他傍晚下了班回到家,又有一桌飯菜再等著他。
王建業人生中第一次想到,也許蘇菲不愿意一個人待在家里,也許她感到孤獨。他想起自己那個時候還嘲笑她,說她真是業務繁忙。他回想起這些,覺得自己真是個混蛋。
他把剪好的豇豆絲端到廚房門口,站在那里看著蘇菲的背影。她正在翻炒著鍋里的菜,翻炒了幾下,用右手拿著鍋鏟子在左手的手掌上拍了幾下,黏在鍋鏟子上的不知道什么紛紛掉回鍋里。她把鍋鏟子放在備餐臺上的一個空盤子上面,然后給鍋蓋上蓋。
這些動作,這些年來,不知道蘇菲重復了多少遍。
“剪好了?”先開口說話的仍然是蘇菲。她走過來把湯盆從他的手里接過來,一邊說:“再炒一個菜就吃飯了,餓了沒?”
王建業下意識地搖搖頭,然后突然停了下來,用力地點點頭。他退回餐桌前,坐在那里等著開飯。
晚飯是番茄炒蛋、韭菜炒豆干和辣椒炒豇豆絲,主食是硬邦邦但是脆生生的烤餅子,蘇菲說是回來的路上順道買的。
王建業噎得脖子伸多長,蘇菲趕緊給他倒了杯水,“是不是該打個湯呢?”她一邊把水杯推到王建業跟前,一邊喃喃自語著。
“沒事,沒事。”王建業說話帶喘,但還是出聲安慰。
“其實,我準備自己寫一本菜譜來著。”蘇菲突然這樣說,王建業差點又噎到了。
“你記得上次的披薩店?小苗做的那個手繪菜單?”蘇菲若有所思。
王建業點了點頭,確實記得,而且印象深刻。
“小苗向我建議我們一起出個手繪菜譜來著。我負責整理過程,她負責畫畫。你覺得怎么樣?是個好點子?”
王建業目瞪口呆,半晌才回過神來,立刻擺出贊賞有加的表情:“啊呀!我家要出一個作家了!”
“哎呀~”蘇菲竟然視線下移,一副很不好意思的樣子:“事情還沒開始干呢,能不能做成還不知道。”
“一定能成!”王建業拍拍自己的胸脯,仿佛胸有成竹的是他自己。“為了給大作家做好后勤保障工作,有啥你就吩咐我。”他再次把胸脯拍得砰砰作響。
“暫時倒沒什么要你做的事情。”蘇菲說的非常含蓄,王建業懷疑從頭到尾都不會有需要他做的事情,不過他還是笑著接受了蘇菲的好意。
“還有一件事情,”蘇菲突然皺起了眉頭。
“什么事?”王建業挺直了后背,他也跟著緊張起來了。
“就是上次你遇到的那個男人,”蘇菲小心地造句,避開了跳樓啊自殺啊之類的字眼,但王建業還是一下子想起了那個海星一樣的身體。蘇菲接著說,“并沒有追悼會,也沒有遺體告別儀式什么的,聽說很快就火葬了,畢竟現在是夏天。”蘇菲停頓了一下,“那是個跟我們院有合作的公司,派在這里的駐點,所以他不算是我們院里的職工。但對方的公司似乎也想息事寧人,畢竟發生的地界屬于院內,所以很干脆地給了一大筆補償。所以,那家人的生活應該暫時不成問題了。”蘇菲很謹慎地用了“暫時”這個詞,確實,一下子拿到了男人用命換來的一大筆錢,以后會怎么樣還真是不知道。
王建業默默地拿起啃了一半的餅子,直愣愣地盯著韭菜和豆干。他咔嚓一聲咬下一口餅子,咯吱咯吱地嚼了起來,沒有說話。
他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事情發展成這個樣子,對于活著的人來說,基本上算是最好的結局了。賠了一大筆錢的公司可能要難過一陣子,但公司畢竟不是某一個人,每一個員工的生活還是照舊。失去了丈夫的女人帶著失去了爸爸的孩子,現在有了一大筆錢,精打細算著應該能撐到孩子長大掙錢,暫時看不到山窮水盡的風險了。
可是那個男人呢?王建業還能想起他向下趴著的腦袋,他被血凝結了的稍有花白的黑發。現在他應該以灰的形式躺在某個漆黑的小盒子里。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包圍著他,但他已經沒有可以伸出來的手了。
王建業感到一股說不出來的難過,但他說不出話。
這一切,都是那個男人自己的選擇啊!裁員的消息,應該早有風聲,他說不定早就預計到了。在那一天之前,他是不是已經有很多個夜晚,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左思右想然后選擇了這一條路?
不管怎么樣,這都是那個男人自己的選擇啊!即使在他費勁爬上辦公室窗戶,往下面望下去,感到眩暈甚至恐懼,可他還是做出了這樣的選擇,最終的選擇。
那別的人也就沒什么好說的了。
“哦。”王建業終于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字,僅有一個字,聽上去十分冷漠。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情。”蘇菲輕聲細語地說,不知道是在為這個事件里活下來的人開脫,還是在為王建業的冷漠開脫。
吃完飯之后,王建業把蘇菲推進了書房,聲稱碗由他來洗。這在以前是完全不可能發生的情況,王建業與碗似乎有什么深仇大恨,只要彼此見面的時候沒有食物從中調停,差不多都會鬧出沖突。一般情況下,王建業是從來不主動要求洗碗的,畢竟蘇菲也已經宣布廚房是他的禁地了。
但是今天不一樣,是蘇菲要邁上作家生涯的日子,王建業再怎么無能為力,也必須點做出點什么。他向蘇菲打包票說這么多年過去了,他和碗的仇早就煙消云散了。實際上,他確實很多年沒有打碎過碗了——因為他幾乎沒有什么端起它們的機會。
蘇菲帶著狐疑的表情盯著他,一開始不同意他踏進廚房。但他一再堅持,蘇菲只好做出了讓步。可能她已經做好了,收拾殘局和購買新碗的心理準備了吧。
最后王建業還是完成了任務,算不上出色,有一個盤子脫離了他的手落到了備餐臺上,但并沒有摔碎。只是盤子的邊緣留下了一個小小的、小小的豁口,不仔細看的話,發現不了。王建業帶著僥幸心理,假裝什么事情也沒有發生,把盤子啊碗啊摞進了碗柜里面。
當然,他忘了把碗上的水擦掉,就那么濕漉漉地放進去了。這些情況,待到蘇菲發現的時候,還要悄悄地返工一遍。
但不管怎么說,這是非常重要的一天,是值得紀念的一天。他從廚房里走出來的時候就是這樣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