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坐在開往城里的公交車上時,陳木還在想著早上的事情。艷艷就坐在他旁邊靠窗戶的座位上,低頭看著手機,手指不停在屏幕上往上滑動著。
離開車美人家的時候,才不過7點50,他們一起朝醫院走去。陳木差不多是第一次和除了前女友或艷艷的年輕女人單獨待在一起,多少有一點尷尬。他刻意與傅玲玲保持著一定的距離,結果逐漸走到了馬路牙子上。
“你也是醫院的職工哦?”說完她摸了一下自己的鼻子,可能是意識到自己的問題太白癡了。
“嗯,綜合管理處,陳木。”他簡明扼要地回答。
“哈哈~我知道你的名字,你在好友申請里寫了。”她笑起來的樣子很美,眉毛彎彎、眼角彎彎,嘴角上揚。“你這個人還挺逗的。”
陳木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你是哪一年來上班的?”她問他。
“2014年來的,工作了差不多3年了。”陳木老老實實地回答。
“哦,那你比我來得早。我是去年才來的,也才在這兒工作了一年。”她停頓了一下,繼續說:“之前在城里的醫院當護士來著。”
陳木很想問她的年齡,可是女生的年齡終究還是不好直接問出口。所以陳木決定采取拐彎抹角的戰術:“那你當護士有多少年了?”
“好多好多年了,”她仰起臉來看著天空,“讓我算算啊,18歲衛校畢業開始當護士的,現在已經,哎呀!9年了!”她轉過臉來看他,嘆了口氣說:“哎!沒想到我已經這么老了……”
18加9,她27歲,陳木在心里盤算著。從她的外表看不出來這個數字,她仍像是一個二十一二歲的年輕姑娘。“看不出來啊!”他由衷地說。“那么,黃依依,她多大了呢?”
“虛七歲了!”說起自己的孩子,這位母親的臉上洋溢起了笑容。“再過幾個月就要上小學了!”
不知道為什么,陳木從她的笑容里面察覺出一絲苦澀的味道,他想,大約所有的母親都希望孩子長大,又擔心孩子長大之后不再需要自己了吧。
說話之間,已經走到了車的跟前。她把鑰匙遞給他。
按下鑰匙的瞬間,車燈曖昧地閃爍了兩下,柔和的光線在陳木的視網膜上暫留了片刻。他回過神的時候,傅玲玲已經站在副駕駛側的車門旁邊了,她的手拉在車門把手上,問他:“我是現在坐進去?還是等會兒?需不需要我在外面幫你看著?”
陳木環顧了一下四周,因為是清明小長假期間的早晨,院子里車很少。車的附近,只在10米開外停了一輛黑色的大奔,不需要人幫忙看,開出來很容易。“不用,進去吧!”陳木說完,也朝駕駛座走了過去。
系好安全帶、發動車子、調整座椅,雖然陳木很久沒有摸過方向盤了,但是開車的感覺并不陌生。車似乎很歡迎他,對他很友善,或者說,車與他很契合。
也許只用了不到兩分鐘的時間,就把車從醫院里開到了傅玲玲家外面的櫻花樹下面。這期間里,傅玲玲安靜地坐在副駕駛,一開始是一副挺直腰背的緊張兮兮的樣子,待到陳木把車停穩時,她已經放松下來了。
“你平時常開車?”陳木轉動鑰匙準備熄火的時候,聽到她這么說。
“沒有,幾年沒摸過方向盤了。”陳木笑著看向她。陳木趕緊把眼睛移開,感到臉頰有些發熱。
“那你要不要這輛車?”陳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驚訝程度不亞于聽到的是“那你要不要親我?”實際上,他聽到的是前者,而腦袋里閃現的畫面,卻是后者。他一時半會兒沒能區分清想象與現實,張開嘴瞠目結舌,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車你拿去開,我這邊有需要的時候,麻煩你接送一下,這樣可好?”她認真地盯著他,樣子決不像是在開玩笑。“你放心,需要用車的時候很少,甚至幾乎沒有。你看車不是在醫院里放了快一年沒動嗎?”她說的話很有說服力。
直覺告訴陳木應該拒絕,“但不是沒有牌照嗎?只能找個地方放著吧。”他找到了合適的理由,暗暗舒了口氣。但不知道為什么,他突然想起在視頻監控畫面里看到的那只搖搖晃晃的小孩子的手臂,那應該是屬于黃依依的手臂吧?他明白,她所說的,需要用車的時候,就是這樣的時候。作為一個有血性的男人,不應該對這樣的請求表示拒絕。“如果依依生病了之類的,可以給我打電話,我來想辦法。”他說完才意識到自己逞了英雄,僭越了黃爸爸的立場。
“如果是車牌照的話,倒也不是完全沒辦法。”她的右手抬到嘴邊,牙齒輕輕咬著手背上屬于食指的部分。
不知道剛才的最后一句話她聽見了沒有,要是沒聽見就好了。陳木自己也為自己出爾反爾的態度感到難為情。
“你聽我說,”她正襟危坐,一臉嚴肅:“車是依依的爺爺買給我們的,購車文件之類的,不出意外應該寫的都是我的名字,甚至連車牌照有可能已經申請到了。但問題是,這些現在都不在我這里。”她停頓了一下,“我猜想它們應該在那里,如果有你幫忙的話,說不定可以拿到。”
這是一個太復雜的故事,一下子超出了陳木的理解能力。他皺著眉頭,用微弱的聲音問:“依依的爸爸呢?”
傅玲玲轉頭瞥了他一眼,眼睛里仿佛有一座冰封的雪山。“死了。”她言簡意賅地說,語氣平靜,毫無波瀾。
27歲的年輕小寡婦?感覺像是摻和到了什么復雜的家庭斗爭里面來了!陳木的腦海里浮現出艷艷經常看的那些電視劇,紅燈閃爍,報起警來。他立刻想到了借口逃跑。“不好意思,我還有事。”他把拔下來的車鑰匙朝傅玲玲晃了一下,放在儀表臺上,然后伸手去開車門。
他一路小跑走開了,身后,傅玲玲什么話也沒說,什么聲音也沒有發出。
直到走回家,又與艷艷一起坐上開往城里的公交車時,陳木才驚魂甫定。
公交車很快駛過醫院前門的大路,陳木不想朝對面的街區看過去,但是眼睛卻脫離了他的控制。紅花和綠樹的掩映后面,露出白色的身影,是他兩個小時前開到那里的車。
“姐姐的婆婆,是去幫她帶二寶的來著。”艷艷突然說,她似乎對陳木的異常毫無察覺。
“哦。”陳木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之前我媽不是也給姐姐帶過一段時間小凱嗎?說是辛苦得不行,都累瘦了。”艷艷說著看了一眼陳木。
艷艷說這些話的意思,恐怕是在為她不想生孩子的事業添磚加瓦。陳木已經習慣了,甚至平心而論,有一點被她洗腦的趨勢了。但此時此刻,陳木想到的絕不僅僅是這件事情。上班的爸爸媽媽,外加全權料理家務帶孩子的外婆,三個人伺候一個孩子,還是弄得人仰馬翻的。那么,一個人一邊工作一邊帶孩子的車美人,難道是女超人不成?
陳木的腦海里再次浮現起視頻里那晃動的、看似了無生氣的手臂。一個人帶孩子,心力交瘁的時候,想必肯定是有的。如果有個別的人搭把手還好,如果沒有只怕更是難熬。陳木記得那畫面里圍繞著孩子的有兩個大人,一個是身為母親的傅玲玲,那另外一個呢?應該是買車給傅玲玲的依依的爺爺。就眼前的狀況來推斷,身為爺爺的老人還健康的活著的可能性實在微乎其微。
那么,艷艷之前提過的來接過依依的被稱為“爸爸、媽媽”的外公外婆呢?他們又在哪里呢?真是一團亂麻。
最糟糕的可能性,年輕的媽媽獨自拉扯著孩子,而在一年前,連最后一個真心幫他們的人,也就是孩子的爺爺,也去世了。想想就覺得可憐。陳木有一點心軟,覺得自己早上或許不該那么決絕地逃走。
不管怎么說,他已經逃走了。對于一般人來說,這樣的逃跑應該把后續發展的可能性全都抹殺了吧?他的“車”這個工作,可以說是完成了,實在拉不下臉再去找她,而她應該也不會再去聯系他。他們已經作為異面直線,從距離彼此最近的地方四目相接,然后擦肩而過了。
“買點什么水果帶過去呢?姐姐有指定嗎?”思考之間,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不愿讓艷艷覺得自己被冷落,陳木主動開口說點什么。
“那倒沒有,下了車再看吧。”艷艷托腮看著窗外,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我倒是有一點緊張。”她突然轉過頭來,雙手交疊放到了大腿上。
“緊張?為什么?”姐姐的婆婆陳木沒有見過,但艷艷應該是見過的呀。要緊張也是陳木緊張吧!
“姐姐的婆婆,是一個非常有魅力的老太太。穿衣服很講究、發型也一絲不茍、做飯也精細,雖然已經六十多歲了,但看上去完全是一副名媛的樣子。”艷艷一口氣說了這么多溢美之詞,把陳木的好奇心也煽動了起來。
“怕有什么做得不好,會被說?”
“不,不是的。她是一個非常溫和的人,絕對不會做那樣的事情。哎,怎么說呢?像是那種是去見偶像的激動不安來著。啊呀!怎么辦?我好緊張。”
陳木伸手攬在艷艷的肩膀上,把她的頭放到自己的肩膀上。“沒關系,別擔心。”他的聲音很溫柔,但聽上去像是對別人說的。
“姐姐辦婚禮的時候,我想給她當伴娘,可是我媽說不行。其實沒有親妹妹不讓當伴娘的說法的,風俗也沒有,可是我媽就是說不行。我本來都快郁悶死了,但是后來姐姐跟我說我媽同意了。后來的后來,我才知道是姐姐的婆婆跟我媽說了啥,我媽居然是高高興興地同意了,還叫我姐趕緊給我準備伴娘服呢!哎,怎么說呢?我好羨慕我姐夫,有個這么好的媽媽。”艷艷靠在陳木的肩膀上輕輕地說。
“哦,感覺像是有什么魔法一樣。”
“嗯,你說的對!”艷艷一下子坐直身體,扭過頭來直盯著陳木:“就是好像有魔法一樣!”
“那真是讓人期待啊!”陳木把艷艷拉扯回懷里,笑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