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9點鐘,王建業又吞下了十幾粒救心丸,然后蹲坐在馬路牙子上。這一次沒有帶靠背的椅子,也沒有水,他是錘著自己的胸口才把那些小藥丸咽下去的。
早知道會變成這個樣子,就不應該出門。
從七點多吃完早飯到8點半前后,他都一直在自己的書房里待著,摩挲著他寶貝的不銹鋼飯盒。他不知道一輛車要多少錢,不過他覺得自己的存款非常豐裕,應該沒有問題。
8點半的時候,轟隆-轟隆-打了幾聲雷,然后突然下起雨來。雨不小,應該算是中雨。王建業被雷聲吸引到陽臺上,透過玻璃窗看著外面的小區道路,有幾個被猝不及防的陣雨打成了落湯雞的人,正頂著包包在跑著。
王建業想起來,蘇菲不在家,應該是去買菜了。這一場雨突如其來,不知道她帶傘了沒有。王建業知道蘇菲的傘放在哪里,那是一把三折的晴雨傘,里層是黑膠材質,而外側是米黃色的小碎花圖案。他們家玄關的位置擺著一個高高的木質鞋柜,鞋柜的頂上放了一個花瓶,里面插著幾棵富貴竹。蘇菲在花瓶的旁邊擺了一個藤編的小筐,出門有可能要帶的小東西就放在那個小筐里面。像自行車鑰匙啦,雨傘啦,口罩啦之類的。還有王建業剛開始“被散步”的時候阿倫給他買的運動手環,也甩在里面。放的東西多了,就顯得雜亂,蘇菲在小筐上面蓋了一個手帕。是那種很久以前的老手帕,黃底褐色格子圖案的,和藤筐還挺搭的。
王建業掀開手帕,往藤筐里面看,一眼就看到了蘇菲的晴雨傘。他轉頭看門后面蘇菲的布包,不在。看樣子她真的出門去了,沒帶傘。
王建業穿上雨靴,拿上自己的長柄黑色大雨傘,又把蘇菲的晴雨傘攥在手里。臨出門之前他檢查了一下,藥和手機都在,公交卡和零錢也都有,他就關上門出去了。
如果坐公交車過去,當然會快一點。但是王建業在公交站等了一會兒,一輛公交車也沒有來。他按捺不住了,干脆提腿往醫院的方向走過去。雨中的空氣很涼爽,而且也就兩站路,走快點很快就到了。
后來王建業回想起來,他似乎從來沒有因為下雨去哪里接過蘇菲。至于這一天他為什么會突然產生去接蘇菲的想法,完全不得而知。甚至于為什么沒有等公交車而是選擇了走路,更是說不清楚理由。其實當王建業走了差不多半站路的時候,一輛他可以乘坐的公交車就從他身旁疾馳而過了,車輪濺起的水簾還在他的視野里畫出了一道道很好看的曲線。
如果不是這許多的想不清楚的共同作用,王建業本可以不用目睹那鮮血淋漓的一幕。
那是在快到第一個公交站的時候,雨勢已經小了,更可笑的是,太陽竟然從云里露出臉來。只要太陽出來了,溫度馬上就開始直線攀升。王建業選擇了逆行的人行道,因為樹蔭剛好落在人行道上,與旁邊低矮的商店之間形成了一塊尚屬涼快的區域。
他在一家定制床上用品的店門口停下來休息,用手背蹭了蹭額頭上沁出來的汗珠,套在雨靴里面的腳也悶得喘不過氣來。店里面只有一個婦女,坐在靠里側的操作臺后面,在嗡嗡嗡的電機聲中低著頭工作著。兩邊的墻上各有兩排桿子,上面搭著各種顏色花紋的布料。多半是紅紅綠綠的,鮮艷的顏色,對于老年人來說有點太花哨了。
王建業在床上用品店的門口站了一會兒,他很想進去討杯水喝,把腳從雨靴里面釋放出來透透氣。但是他最終沒有走進去,里面的中年婦女也沒有招呼他。他歇了一會兒,看著雨也停了,就把大黑傘收了起來提在手里。往前要走過一段挨著大路的高樓,路與樓之間也有行道樹,不過要矮小一些,不足以把人行道全部覆蓋。王建業姑且算是重整旗鼓,朝前走去。
慘劇幾乎是在一瞬間發生的。
那個時候他正在想樹的問題。樓高的地方,樹矮,樓矮的地方,樹高。為什么會這樣呢?就在那個時候,一個穿著白衣黑褲的人形咚-的一聲,落在了王建業正前方,差不多只有兩米遠的地方。身體像一只海星一般的人臉朝下趴在了地上,鮮紅的血液還是以他的頭為起點向四周蔓延開去。
王建業一時目瞪口呆,沒有反應過來。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連腳都挪不動,就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
是個男人,看不出來年齡。頭發很軟,稍微有點長,主要是黑的,但已經有些花白了。他的臉側向另一面,向著王建業流過來的血緩慢地沖刷著他垂到了地面上的頭發。
王建業想要把身體挪開,可是他控制不了自己,他甚至連自己的視線都控制不了。
“啊-”從對面走過來的一個中年女人尖叫了起來。
王建業使出渾身的力氣,才把自己挪到了馬路牙子跟前。是靠在上面還是坐在上面已經顧不了那么多了,他手腳發軟,手還在顫抖著。等他回過神,發現自己的心臟正在咚-咚-咚-的狂躁不安著。他趕緊用顫抖的手伸進口袋里,掏出藥瓶,倒了一把,感覺上是十幾粒吧,沒有水,就昂著脖子吞了下去。
后面的一段時間,王建業渾渾噩噩的。他坐在馬路牙子上,閉上眼睛,努力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安撫心臟不要激動。周圍逐漸變得喧囂起來,不一會兒救護車的聲音傳來了。不知道誰報了警,過了一會兒警車的聲音也傳來了。王建業感到自己已經恢復過來了,慢慢睜開了眼睛。在他不遠處,一個年輕的小警察正在拉起警戒線,警戒線的范圍之內只有血跡,人想必已經被救護車帶走了。
出了這樣的事情,只要有人報警了,警察總要來查一下,看看是自殺還是他殺吧。王建業算是重要目擊者,他等著有人來問他話。有沒有聽到呼救聲之類的,沒有,沒聽到什么喊聲。王建業仍舊坐在地上,考慮著怎么回答警察的問題。他努力的回想,事發的時候他正在想房子和樹來著,真的什么聲音都沒有聽到嗎?他越想越覺得不能確定了。
但是沒有人來找王建業問話。過了一會兒,環衛的車開來了,幾個穿著橘色背心工作服的中年女人下了車,一通刷啊沖啊的,混合著血液的水從雨水篦子流進了下水道里,路面干凈了。她們沒有動警方拉的警戒線,把地面收拾干凈就走了。等環衛的車開走的時候,已經看不出來那里曾經發生過什么了。
又過了一會兒,一群穿著制服的警察從大樓不遠處的院門里出來了,一個光頭的男人可能是領導吧,送他們到院門口,后面還跟著幾個手足無措的。看樣子自殺的結論已經得出來了。警察走之前收走了警戒線,現在這條路就和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一樣了。
王建業從口袋里掏出手機,11:05,他在這里坐了差不多1個半小時。他費力用手撐著地面站起來,褲子黏在屁股上,被風一吹,涼涼的,原來已經濕了。他一刻也不想在這里多呆了,更不想踏上那塊不久前還濺上了鮮血的水泥地面。他努力站直身體,掉頭往家的方向走去。
終于到家了,他用鑰匙打開門,看到蘇菲的布包已經掛在門后面了。他彎下腰想脫掉腳上的雨靴,就在這個時候,他看到黑色鞋面上一滴異樣的物體,已經凝固了,但毫無疑問是那個男人的血。他又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啊-”的驚呼起來,就好像他把什么臟東西帶回家了一樣。
“怎么了?”蘇菲一邊在圍裙上擦著手,一邊從廚房里面走了出來。
王建業迅速甩掉雨靴,朝門外扔去,然后爬也似的朝蘇菲撲過來,幾乎是老淚橫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