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好吃的蘋果醬!這樣想著,王建業一股腦兒從床上爬起來。早上還是有點冷的,他在背心外面又穿了一件短袖襯衫才走出了房間。
“蘇菲?”王建業走出臥室,在客廳里卻沒有看到蘇菲。他又走到廚房門前,朝里面探進去半個身子,遲疑地叫了一聲。
沒有回音,蘇菲不在里面。
王建業看看客廳墻上掛著的石英鐘,還不到6點,他沒有比平時起得晚。蘇菲不可能這么早就去買菜了吧?她平時不都和他一起吃完早飯再出去買菜嗎?
一瞬間,王建業想起了自己暈倒在地的樣子,難道蘇菲也在哪兒暈倒了?王建業拔腿就往阿倫的房間跑去。氣喘吁吁地推開門,王建業仿佛看見蘇菲正坐在書桌前,扭過頭來,一邊用食指指腹推了一下老花鏡,一邊帶著呵責地說:“你一驚一乍的干啥?”然而定睛一看,書桌前面沒有一點兒人影,王建業又走到書桌前,看看地面上,確實沒有人。
王建業暫時舒了口氣。然后,緊接著,馬不停蹄地把家里的各個房間的各個角落找了一遍。沒有看到蘇菲,他長舒了一口氣,一屁股坐到了沙發上。
只要沒暈倒就好,沒暈倒就好。這老太婆,去哪兒了也不說一聲,嚇死人了。
就在王建業這樣埋怨著的時候,吱嘎-,門開了,蘇菲腳步輕快地走了進來。王建業扭頭去看她,立刻瞥到了她手上拎著的透明塑料袋,里面隱隱約約露出面包的樣子。王建業立刻回憶起了他起床前還在惦記著的蘋果醬,馬上咧著嘴朝蘇菲笑了,在心里為剛剛說她是老太婆的事情結結實實地說了三遍對不起。
早餐就著蘋果醬吃面包片,還有用勺子舀著吃的固態的酸奶,是蘇菲早上一起買回來的。蘇菲像變戲法一樣掏出了幾樣水果,盛在玻璃小碗里面的紫嘟嘟的桑葚,已經切塊插上了牙簽的白肉黑籽兒的火龍果,還有兩個白里透紅的桃子穩坐在一只白色瓷盤里。
王建業毫不遲疑地吃了起來。吃到一半,突然想起來自己還沒有刷牙。楞了一下,然后像沒事兒似的繼續吃吃吃。
“陪我去買菜好不?”蘇菲一邊用不銹鋼勺子往面包片上抹蘋果醬,一邊說:“就當做你今天的散步了唄。”
“好。”王建業正把手伸向白瓷盤里面的桃子,聽到蘇菲的話,毫不遲疑地回答。
“書房收拾的怎么樣了?”蘇菲問。
“還早。”王建業一邊咀嚼著桃子,一邊口齒不清地回答。“你別看我的書房小,其實工程量很大的,”他停下來又啃了一口桃子,繼續說“啊,不,是浩瀚!”
“哼-”蘇菲一個沒忍住,笑出聲來。被王建業一瞪,趕緊強行做出一本正經的樣子問:“那你需不需要援軍?”
王建業按照怒目而視的表情調整了五官,用手拍拍滾圓的肚子,搖晃著身體說:“你別看我這樣,這點小事還是不在話下的。”
“哼-”蘇菲又一個沒忍住,笑出聲來。“剛剛說浩瀚,現在又說是小事。”
王建業也咧著嘴笑了,一邊笑一邊問:“阿倫來過了嗎?”
“嗯,昨天晚上你去散步的時候來過了。蘋果醬只拿去一瓶,說剩下的都留給你吃。”
“嘿嘿,我的好兒子。”王建業一咧嘴,一小塊桃渣渣掉到了桌上,他趕緊把它撿起來塞回了嘴里。
蘇菲白了王建業一眼。
鎖上家門朝外面走去的時候,是早上7點鐘,太陽已經露面了,但溫度還沒有升到很高。蘇菲撐著傘背著小挎包走在前面,王建業拖著購物車走在后面。
公交站已經等了很多人了,不像傍晚的時候,這會兒人們差不多都伸長著脖子看著公交車開來的方向。年輕人居多,有不少一邊伸長脖子張望著,一邊啃著手上的包子饅頭或是面包什么的。
蘇菲在公交站停下來,轉過身來等著王建業。用詢問的眼神看著他,像是在問他要不要坐公交車。王建業吭哧吭哧小跑過去,拉起蘇菲的手,繼續朝前走去。
兩個人一邊慢慢地走著,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
“桂花是不是快開了?”王建業盯著路邊的行道樹問。
“還早吧?桂花要到中秋。”蘇菲輕輕地說。她的呼吸也有點急促了,想必也累了。歲月不饒人,蘇菲也老了。王建業放慢了腳步。
“今年中秋,還在家做飯嗎?要不要出去吃?”每年中秋,阿倫帶著丹丹和小凱,還有小苗和廖鵬都要來王建業和蘇菲家里,吃團圓飯。廖鵬不是本地人,所以以后結婚了應該還是可以年年陪小苗回娘家過中秋。但是丹丹和小苗都不善于做飯,中秋家宴的主要工作,還是只能依靠蘇菲。
“在家吃吧,想找機會教丹丹和小苗幾道菜。”蘇菲一面說著,一面轉過頭來看王建業,四目交接的瞬間,兩個人都露出了會心的一笑。
在一起待了幾十年,照說看那個人早就看厭了,能說的話也都說完了。年輕的時候,王建業也曾經有過這樣的疑慮。幾十年前,從辦事人員的手里接過紅彤彤的、像獎狀一樣的、印著大大的***語錄的結婚證的時候,王建業也曾同蘇菲相視一笑。心里卻在暗暗想著,以后就要一起生活到老啦!好長好長的時間啊!
但一轉眼之間,幾十年時間已經過去了。
“咱們啥時候去看看小苗吧?”蘇菲突然來了這么一句,興許是因為提到教小苗做菜的事情了。“我得去看看,她現在在家工作是個啥樣子。不然,老不放心。”
“嗯。”
“也不知道她現在怎么吃飯?是自己做,還是出去吃。哎呀,我到底還是不放心。”蘇菲嘟嘟囔囔著。
就這樣慢慢地走著,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兩站路居然很快就走完了,已經可以看到不遠處的菜市場了。是不是全世界的菜市場都是這個樣子的,門口擠得水泄不通的,許多挑著扁擔的人叫賣各種不同的農產品。買菜的差不多都是老年人,彎著腰同戴著草帽、膚色黝黑的農人講價,或者蹲下來仔細地挑選。
穿過擁擠的人群,王建業好不容易才把小拖車拖到了菜市場里面。他已經被迫放開了蘇菲的手,現在正跟在她的身后。即便只是跟在她的后面,也很吃力。來來往往的人群似乎總是想要把他們沖散。
菜市場和廚房一樣,是蘇菲的主戰場。王建業現在的自我定位是運輸兵,呃,比較蹩腳的那種。王建業拉著小拖車勤勤懇懇地跟在蘇菲后面,如果蘇菲停下來問價格或者挑選食物,王建業就老老實實地站在一旁等待。
早晨,是菜市場最熱鬧的時間。王建業昨晚吃過油醋面的面館,就在不遠處,里面倒沒什么人,連燈也沒有開,黑洞洞的。面館旁邊是一家米粉店,里面倒是坐了幾桌人。奇怪,早上吃米粉的人多,晚上吃面條的人多,這是為啥呢?王建業是不愛吃米粉的,不管早上晚上,一大碗吃下去,沒多一會兒就又餓了,十分不耐餓。而且,米粉的湯太咸了,不符合醫生以及蘇菲對他的飲食要求。所以,就算偷偷溜出來吃東西,王建業也是不吃米粉的。
“您老,這是,買菜呢?”一個聲音打斷了王建業的胡思亂想。他順著聲音望過去,正迎上了一張油光锃亮的大圓臉,乍一看有點眼熟。仔細一看,嗬,這不是面館那個老板嗎?
“嗯嗯,買菜呢。”王建業隨口應和。
“嘿,買菜好啊,買菜好!”老板晃了晃油膩的腦袋,揮了揮油乎乎的胖手,走了。
“那是誰啊?”不知道什么時候蘇菲已經站在王建業旁邊了,她一面揭開小拖車上面蓋著的布料準備把幾個西紅柿放進去,一邊問。
“面館的老板。”王建業不假思索地回答。
“咦?咋認識的?”蘇菲抬起頭來,狐疑地看著王建業。
王建業心里大呼不妙,要露餡了。眼睛趕忙往別處看,一邊看一邊說,“下棋,在公園下棋的。”
蘇菲皺著眉頭瞇著眼睛盯著他,不動不吭聲。
回去的路上略顯尷尬,王建業知道蘇菲已經看穿他了,只是沒有戳穿。他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尖走路,好幾次差點撞上前面的人。
王建業主動提出要坐公交車回去,蘇菲沒有反對,兩個人在菜市場旁邊的公交站臺找了個位置坐下來。
差不多快9點了吧,王建業這樣想著,掏出手機來看一看,果然8:55了。相比于來的時候,路上的車已經少了很多,站在公交站等車的,也差不多都是像他和蘇菲這樣的老人家了。他們這個單位,多年以來一直都是早上8點上班,維持著中午午休的作息,外面的朝九晚五一直都沒能進來落戶。
所以這個時間,年輕人們都在辦公室里勤奮地工作著呢。
身后不遠處,就是附屬醫院,現在傅玲玲應該也在工作吧。依依呢?不知道她病好了沒有,是不是去幼兒園上學了,還是自己孤零零的待在家里。王建業的腦海中浮現出依依一個人躺在床上小臉、燒得通紅、額頭上搭著一條已經熱乎乎了的毛巾的樣子。哎!怎么這么可憐!應該不至于,傅玲玲要么會請假留在家里照顧她,要么會帶她一起去醫院,應該不至于把她一個人丟在家里。
王建業很想去傅玲玲家敲敲門,看一看。可他知道這是不理智的,蘇菲就在他的旁邊,而且還正生著氣。
一個女人自己一邊工作一邊帶孩子,終究還是不容易啊。
想到這里,王建業側過臉去看了蘇菲一眼。身為一個標準的甩手掌柜,王建業感嘆帶孩子不容易的想法,實實在在的晚來了幾十年。與傅玲玲的重遇,對她現在的生活的了解,這些事情一件一件接踵而至,竟然讓王建業不止一次地反思自己,是個好丈夫嗎?是個好爸爸嗎?
過去已經過去,歷史無法修改,最重要的是未來。王建業轉過臉看向馬路對面,一片茂盛的綠葉紅花正在遠處的柵欄里面安靜地盛開著。
“是百日草。”蘇菲突然輕聲說道。究竟是對王建業說,還是自言自語,不得而知。王建業目瞪口呆地側過臉去看她,蘇菲仍然保持著望向馬路的姿勢,似乎一點也沒有移動。就在王建業懷疑自己是不是幻聽了的時候,蘇菲轉過頭來,看著他,說:“花的名字是百日草,有很多種花色的,種成一大片的話,可好看了。”
“嗯。”王建業眉開眼笑地、重重地點了一下頭。
回到家的時候已經差不多9點半了。回來的公交車太擠,王建業和蘇菲都沒撈到座位。滿滿的一車差不多都是老頭兒老太太,刷卡機還滴滴不停地刷著老年卡。車上僅有的兩三個年輕人已經自覺地抓著吊環站在了后車門旁邊,根本不要指望有人讓座了。
左邊是一個穿著紫色長袖T恤還套著紅色背心的滿頭銀發的老奶奶,背心上寫著“巴馬長壽村”的字樣,老奶奶正在同她旁邊的另一個老奶奶喋喋不休地說著年輕時騎行XZ的經歷。第二個老奶奶看上去只是敷衍地應付著,但是銀發老奶奶完全不為所動。
蘇菲在王建業的右邊,倚靠在黃色的扶手欄桿上。一手扶著老弱病殘孕專座的座椅靠背,一手按在自己肩上挎著的小包上。車開動的時候,從窗戶吹進來的風正好吹在她的臉上,她就會稍稍舒展一點。可是一旦車停下來,等紅燈或者停靠車站,她的眉頭就皺到了一起。
愧疚的心情再一次油然而生。王建業一直覺得買菜是蘇菲喜歡做的事情,但他直到今天才知道,拖著裝滿菜的小拖車走回家也好,坐公交車也好,都不是什么輕松的事情。
車真是個好東西啊!他已經記不清楚自己是第多少次產生這樣的想法了。
他的身體隨著車的節奏晃動著,直到蘇菲在他的背上拍了一下:“想啥呢?下車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