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方夜譚》弁言
羅綺被身,熊蹯在口,吾人覺身口之適矣;倘一究其來源而知羅綺之何以成,熊蹯之何以得,于心不更安乎?讀《天方夜譚》,亦猶是也;知其書之饒有興趣,而不問其書之由來,豈足厭吾人之心乎?夫然則《天方夜譚》之由來,不可不一述之。
《夜譚》之入歐也,自西歷一千七百零四年始。有法蘭西人曰搿楞 (Antonine Galland)者,名士也,遍歷亞西各國,訪察風俗,譯為是書,歸餉國人。書中每篇首句云:“姊乎,吾姊如未熟睡者,請為我述一有趣之故事,如吾姊所素知者。”書既出版,法人中幾于人手一編;有童子數人,讀是書后,心念念不能忘,曾于寒天暮夜,衣單布之衣,奔赴掰楞家,叩門呼曰:“掰楞君,君如未熟睡者,請為吾輩述一奇妙之故事,如君所素知者。”即此一事,可以知書中之趣味矣。
自后各國傳譯,所至紙貴一時。而英文之有譯本,則始于一千八百四十年,譯者賚痕其姓,愛德華其名(Edward Laue),亦久居亞西各國者也。
《夜譚》之原文,為亞拉伯字之手抄本,名曰《一千零一夜》(The Thousand and Nights),然不如《夜譚》(Arabian Nights' Entertainments 簡稱Arabian Nights)之名之普通也。論者謂原文雖為亞拉伯字,而構造之者,必非盡出于亞拉伯一國之人。德國譯者,謂書中故事,系傳自印度及波斯,而亞拉伯不過集其成而已;彼又參考亞西各國之典籍,而謂此種故事,十世紀時已通行于彼邦。法國譯者反之,謂書中故事,必在十世紀后,自埃及傳至亞拉伯者,以書中風俗人情,頗染回教習氣;即使出自波斯,亦必中經后人之筆削矣。而英之賚痕,則折中于兩說之間,謂德國譯者,所謂傳自波斯者,其說至確,惟十六世紀間,亞拉伯人則采取故老之流傳,一一筆之于書,而又益以臆造數事,遂成今日之亞拉伯文原本。然賚痕之說,亦未足據為定論也。
今試考之,書中官尹之名稱,宗教之典禮,皆非十三世紀以前之事。且桃之一果,見于亞拉伯市中者,實始于十三世紀中葉;炮之一字,見于東方各國之載籍中者,實始于十四世紀中葉;而《夜譚》中載有是果,并有是字,亦可以見原文之成,至早當在何時矣。亞西各國之知用咖啡為飲品也,已在十五世紀之終,而書中未有其字,可見原文之成,至晚當在何時矣。
善夫,美國某君之言曰:“世界古國,故事之多,以印度為最。印度之故事,大半借駝象等物,隱寓訓誡之旨,以為誘掖王子之用。”自與波斯交通,波斯人得之,參以本國之人情風俗,演成波文;而印度之事,遂一變而為波事矣;由波斯傳至亞拉伯,亞拉伯人從而增飾之,遂由波事而再變為亞拉伯之事;且亞拉伯人,自沙漠之生活,進而為城市之生活,發明造作故事之才能,亦緣之而俱進,遂將己之所造作者,合以自波傳來者,潤色增益,裒集成書。《夜譚》之由來,如是而已。
嗚呼,《夜譚》一書,自入歐洲后,歐人孜孜研究不遺余力,足以見其人之注意于他邦文物矣。近是書經奚君若譯為華文,而吾人購閱其書,僅視為稗官小說,未嘗一考其由來,一究其文物,豈吾人之智,不若歐人歟?毋亦東西民族性質之不同耶?波印皆與我同洲,乃其書不先傳來東國,而獨盛行于西方,遂增價值,書而有知,當亦深自慶幸矣。書中文字,淺明流利,歐美文家,均盛稱之英文模范,是其一也。
民國三年三月 周越然識
原載上海商務印書館一九一七年九月初版《原文〈天方夜譚〉(附漢文釋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