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〇年底,在朝鮮戰場上,有一回我趁交通方便,當夜要坐摩托車到前方去。那些戰斗的日子呀,人像騎在閃電上似的,一眨眼生活就變了,過的連日子都忘記是幾時。橫豎那天是個壞天,陰沉沉的,我坐在屋里從破門上的紙窟窿里一望,半空零零碎碎地飄著雪花。今晚一走又要一宿,我怕精神不夠,拖過棉大衣蓋到身上,想睡一睡。
通訊員拉開格扇門,探進上半身說:“有人來看你呢。”說完就往旁邊一閃,身后現出個怪英挺的朝鮮軍官,立在稻草房檐底下。
那軍官有二十六七歲,高身量,細腰,穿著筆挺的綠嗶嘰軍裝,外罩一件深黃色的呢大衣。從肩章上,我看出他是個上尉。可怎么胳肢窩底下還挾著只黃母雞?我連忙爬起來讓他進屋。那軍官拍拍身上沾的雪花,脫下了短統皮靴,一進門,客客氣氣地跪著坐在席子上,開口用中國話說:
“同志,你辛苦了!我叫樸漢永,是朝鮮人民軍××師的,上回打大邱掛了花,在本地養傷,”說著偏過頭去,指指后頸上一個茶碗口大的疤,繼續說道:“敵人來的時候,我跟老百姓撤到山上去,眼時才養好傷。你為我們可辛苦透啦!我們朝鮮人民看見志愿軍,從心眼里覺得親,今天特意弄了只雞,托我送來,實在拿不出手,多少總是一點心意。”
他把雞往炕上一放,那只雞想跑,可是腿綁住了,一下子摔倒,拼命撲著翅膀,攪起好大的灰塵。凡是到過朝鮮戰場的人,見過美軍洗劫的手段,就會明白這只雞不定費過它主人多少心機,經過多少危險,才能逃開敵人的嘴,僥幸活到今天。這是怎樣珍貴的東西啊!它主人卻要送給我。但我不能要。既不忍心,也是志愿軍的紀律。
我說明我的意思。樸漢永急的連連指著心說:“這是人家的心意呀!你怎么能不要呢?”
我強調紀律。
樸漢永忘記這是和我初次碰面,紅著臉爭辯起來說:“我懂,我懂,不過這是在朝鮮哪。人家都說志愿軍什么都好,就是不通人情。你看,一年就一個除夕,人家給你送禮……”
我愣了一下問道:“今天是除夕么?”
他說:“可不是。中國的舊歷年,朝鮮也過。端陽、八月節也是一樣。要不送禮做什么?你得尊重當地的風土人情,這叫,這叫……”他一時說不清了,拿出筆寫了幾個朝鮮字:“風俗應。”
我笑道:“你說的也有道理,不過天一黑,我就要出發了,給我也吃不到嘴,還是請你把雞拿回去吧,我心領就是了。”
樸漢永平靜下來,望著我問道:“你年也不過就走?”
我說:“就走,就走,勝利是不能坐著等來的。”
他的臉像云收雨散似的,一下子開朗起來,就握住我的手說:“對,對,勝利是不能坐著等來的。我正打算到前線去歸隊呢,應該也走。”
這天傍黑,我們約好時間,在本地車站上又碰了頭,準備一塊坐摩托車往前趕。這是種順著鐵軌跑的小車,司機正忙著上油,我們站在露天地里等著。雪下大了,只覺得有許多濕東西撲到臉上,又輕又軟。車站光剩幾間炸壞的小房,臨時擋上破草席子,有時一揭席子,瓦斯燈光射出來,照見又急又密的大雪片子團團飛舞著。
樸漢永穿的還像白天那樣單薄,挺在風雪里,可特別耐冷。他伸出手掌試了試雪花,對我說道:“下吧,飛機不會來啦。”
話音還沒落,遠處乒地一槍,該是防空哨的警報吧?聽聽卻沒有飛機聲。大家正自奇怪,遠處又是幾槍,緊接著,四面八方都打起槍來。出了什么亂子呢?站上個個人都驚疑不定。黑影里,忽然有人笑道:“這不簡直是放鞭炮么?咱們志愿軍過大年,真會玩!”大家一想,都笑了。
我們坐上車往前走,一路依舊“鞭炮”不斷。摩托車颼颼的帶著陣風,地面的雪粉卷起來,往臉上直撲。樸漢永一聽見槍聲,就悄悄發笑,好幾回自言自語說:“有意思,真有意思。”
他這人倒真有意思,周圍指頭頂大的事,也覺得挺有趣味,兩眼一閃一閃的,總像追求著什么希望。
我問他道:“你喜歡這種生活么?”
他用大衣領子遮著風雪說:“敵人沒來以前,那種生活才真叫人愛呢。就說這一帶吧,每逢到夏天,你四下一望,嘿,綠油油的,凈是稻田。你要是從稻田里走,撲剌剌一聲,冷不防會飛出只白鷺,貼著稻穗飛遠了。那種鳥啊,白得像雪團似的,你簡直不忍心用手動它。——你喜歡朝鮮么?”
我說我喜歡。
樸漢永變得更熱情了,滔滔不絕地說:“朝鮮是招人喜歡,水好,空氣也好。志愿軍同志剛過來,常常奇怪:朝鮮人怎么喝涼水?你是沒嘗到過那滋味啊,又涼又甜,像加了糖一樣,喝了也不會生病。你閉上嘴,吸兩口氣。怎么樣?清爽吧?我們朝鮮人沒有一個害肺病的,就是因為空氣好。趕打完仗,你住一陣再走吧,一輩子也住不厭……”
我們正談的高興,摩托車開到一座橋頭,忽然停下,機器的火也滅了。司機打開車門,高聲說道:“這個大雪呀,不能走了。”
雪下的有半尺厚,埋住了路。車輪閘瓦當間塞緊雪,輪子轉動不靈。司機用腳踢,用手扳著閘瓦搖,也弄不掉那些雪塊子。我們都跳下去,亂哄哄地拿石頭敲。通訊員叫起來道:“掉下人去了!”
我拿電筒一照,卻見樸漢永跌到橋下去,滾的滿身是雪。急的我問道:“摔壞沒有?”
樸漢永仰著臉苦笑道:“沒關系,沒關系。我是聽見橋下好像有人,想上橋看看,一腳落空,掉下來啦。”又朝前面問道:“誰在那兒?”
橋底下果真有人嚶嚶地哭,只是不應聲。我插著大雪從個斜坡繞下去,看見樸漢永正蹲在個黑影跟前,頭也不抬地對我說:“是個小孩,凍壞了!”
那小孩有六七歲光景,穿得破破爛爛的,卷在雪窟窿里直哆嗦。我摸摸小孩的臉,凍僵了;問他話,他的嘴唇都不會動彈,光是哭。
樸漢永小聲說道:“先弄到車上暖和暖和吧!”就把小孩抱到懷里,爬上路基。
不巧車子的機器又出毛病了。副司機握著搖把拼命搖,機器也不發火。看樣子一半時修不好,雪又這樣大,不如趁早宿營,明天再說。可是四野白茫茫的,哪有個宿處?幸虧樸漢永地面熟,幫助大家把車子推到前面一個小站上,隱蔽起來,又領著路找到幾家人家,分別住下。
通訊員背著那小孩,一進屋,先把小孩放到熱炕頭上。房主人是個三十歲左右的媳婦,帶著個小女兒,都擠著睡在這間屋里。那媳婦穿著件紫色的“俏縞麗”(短上衣),青裙子,擎著一盞高座油燈站在旁邊,用兩只愁苦的大眼望著那小孩,又望望我們。樸漢永同她談了幾句,她趕緊擱下燈,推開炕頭右首另一扇小門,輕輕鉆進廚房去。接著就聽見廚房里水響,鍋響,門縫里透進一股松樹枝的香味。
樸漢永脫下黃呢大衣,給小孩嚴嚴實實蓋上,不停嘴地問著些什么話。小孩還是昏昏糊糊的,沉睡著。想是太冷太乏了,乍一暖和,亂耍著小胳膊,直伸懶腰。
我摸摸小孩的天靈蓋,還好,并不發燒,就問道:“他是從哪兒來的呀?”
樸漢永搖搖頭苦笑道:“誰知道呢?他太小了,什么也說不明白。反正是個孤兒,父母不是炸死了,就是叫人殺了——總是死了,剩下他一個人到處流落。”
女主人又從廚房輕輕走進來,托著張圓盤,上面放著一銅碗飯,一瓷碟辣子泡蘿卜,還有碗溫水。
樸漢永一見飯來了,哄慫小孩道:“起來吃飯。”一面推開油燈,扶著小孩坐起來,用銅勺子挖了一勺飯,送到小孩嘴邊上。小孩聞著飯香,冷丁睜開眼,急切地用嘴去找勺子。樸漢永忍不住說:“餓壞了!餓壞了!”慢慢地喂著他吃,一邊同女主人說著話。那媳婦跪在燈影前,臉色很憂愁,不知訴說著什么,說著說著低下頭,大眼睛里掉下幾滴淚。
樸漢永朝我說道:“你聽聽,又是一件!她說她男人叫美國兵擄去了,死的連尸首都找不見,光撇下她母女兩個。”
那小孩吃飽飯,眼里閃出亮光,顯得精神點,睜著小眼望望樸漢永,又望望我,裂開嘴笑了。喜的樸漢永用指頭戳著他的小鼻子說:“笑了,笑了,還會笑呢!”一面把他放倒,重新替他蓋好大衣。小孩還是嘻著嘴笑,眼卻閉上了,一會兒工夫,又香又甜地睡著了。樸漢永用女人一樣柔和的聲音說:“瞧瞧他多天真,誰忍心叫他受這大罪!”說到這兒,他臉上的笑容收斂起來,一聲不響地瞪著燈苗。燈苗跳躍著,他眼里有一星類似磷火的東西也在跳躍。過了半天,他才透出口粗氣,對我說道:
“你不知道,我小的時候,跟這個小孩也是一樣。我的中國話說的不賴吧?當然啦,我兩歲上,父母就背著我到東北阿城去了。那個年月,在我們朝鮮,正是日本人的天下,喘口氣都不自由,逃的人多極了。可是我父母到頭還是死在日本兵手里!那些兇手就像腳跟腳追著你跑似的,‘九一八’追到東北,又追到阿城,我父母要往山上跑,當場叫人開槍打死了。那時候我也就是六七歲,吃沒吃,穿沒穿,滿街流落,趕大一點,就給人做工。一直頂到以后朝鮮獨立同盟從延安來了,秘密組織人,才把我從泥窩里拉出來。二十年前,我所受的苦楚,想不到二十年后,我們的后代還要再受!這是誰的罪過呢?”
樸漢永說到這兒,嗓門提的挺高,拿拳頭往炕上一捶,震的燈碗都搖了搖,捻子滑到油里,燈苗淹死了。黑影里,只聽他說道:“不說啦,不說啦,光說又頂什么用。”賭氣似的一頭倒下去。
這個人,曾經失掉祖國,失掉自由,所以才更知道愛祖國,愛自由。一旦看見他所熱愛的鄉土人民受到蹂躪,他的心情該是怎樣翻騰呵!我貼著他躺下,翻來覆去睡不著。房主人早收拾好吃飯用具,摟著她女兒睡在炕那頭。小女兒睡夢里哭了兩聲,那媳婦拍著她,嘴里輕輕地哼著。門外的風雪正大,門上糊的紙都映白了。我看看夜光表,將近四點,到天明,還要經歷一段風雪的暗夜。
第二天,我正好睡,樸漢永扳著肩膀把我搖醒。我睜開眼一看,門上明晃晃的,滿是太陽。樸漢永的臉色也像雪后的晴天,特別清朗,望著我笑道:“我剛吃了點東西,準備就走啦。”
我掀開大衣坐起身,揉著眼問道:“你往哪去?”
樸漢永說:“到前線歸隊去。”
我說:“你慌什么?今天是大年初一,歇歇吧,趕天黑坐車一塊走。”
樸漢永立起來(總是那么英挺),兩手扣著風紀扣,搖搖頭說:“不行,車子今天不一定能修好,我怕誤了趕路。勝利不是等來的,我們再不能讓敵人制造更多的孤兒寡婦了。”說著他的眼睛轉到炕的另一頭。
昨晚上那個小孩變活潑了,跟房主人的小姑娘臉對臉坐著,正在嘻嘻地玩著幾顆空子彈殼。女主人拿著綹紅布條,要往女兒頭發上結個蝴蝶扣。小姑娘不老實,頭直搖晃,那母親就輕輕地責備她。我想,這綹紅布條是這家里僅有的一點新年意味了。
樸漢永走過去,摸著小孩的頭說:“小傻瓜,光知道玩!”
我就問道:“可是呀,我們怎么安插這個小孤兒呢?”
樸漢永笑了笑說:“他已經不是孤兒了,又有母親收留他了。”便用臉朝房主人一指。那媳婦也猜出我們的話意,對我點點頭,溫柔地笑著。
樸漢永又叮囑了女主人幾句話,穿上大衣,朝我伸出手說:“好,再見吧!”
我拉住他的手,不知怎的心里一陣溫熱,舍不得放,嘴里說“等一等”,趕緊披上衣裳,到門口穿上鞋,牽著他的手一齊走到外面去。
這一宿,好厚的雪呀。漫山漫野白花花的,太陽一照,直閃銀星,照的人眼花。昨晚上,樸漢永帶著那么大喜愛談論的綠油油稻田的好地帶,白天一望,遠遠近近遍是稻子堆,扔在那兒沒人管。這都是朝鮮農民雨淋日曬,用自己的汗水一滴一滴澆熟的,剛剛收割,沒等上場,美國兵一來,稻子全荒到野地里了。
我們撲騰撲騰踏著大雪,蹚出條路,并著肩膀往前走著,誰都不言語。我心里感到的,一定也是他感到的;我心里想的,一定也是他所想的——又何必說話呢?
不知不覺我們走到鐵路邊上。樸漢永停下腳,握住我的手搖晃著說:“這回可再見啦。我們雖是初會,也算有緣。在我眼里,你不是個簡單的朋友——你是個志愿軍。”
他忽然張開胳臂,一把抱住我。這不是東方的習俗,但我們抱起來了,抱得緊緊的。我覺得,擁在我懷里的也不是個簡單的朋友,卻是那整個熱情而勇敢的朝鮮民族。
我們擁抱了許久,樸漢永撒開手,什么不說,掉頭走了。走出十幾步才轉回身,眼里似乎閃著淚光,滿臉是笑,揮著手叫道:“勝利后見!”說著轉到一座小山后,看不見了。
這天黃昏,摩托車修好,我也上了路。一路上,我總希望能再碰見他,一路也沒碰上。
一九五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