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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毒蛇圈(4)

第九節 擒罪人遍搜陋屋睹盲父驚碎芳魂

且說當下那總巡暗想道:“難得他們那么留心,那么周到。此際已是過了半夜光景了,更深人靜的時候,那門內的人斷沒有肯自己開門之理,少不免要用強打開門進去,就少不免要驚動了街坊鄰舍都要來看。雖然不打緊,然而這件事就未免辦得不機密了。要是得銅匠來配對了鑰匙,那就神不知鬼不覺的可以進去拿人了。只怕我們走到他床前把他銬了起來,他還沒有醒呢。我想去見總辦,也不過是這個主意。他們既然辦了,此刻我也不必自己親去了,不如留在這里等那銅匠來罷。”于是叫那小隊幾個人分布在左右,自己同高利書閑談瑞福的事情。

不到一刻工夫,只見警察總辦在前面匆匆來了,那個銅匠也從別路到了。那總辦一到,便對總巡說道:“這件事情很有些蹺蹊,倒不是容易辦的呢!然而我想我們總得要設法干好他。方才署里一個警察員告訴我說,他看那尸首的臉面很是眼熟呢,說他向來住在舊城子左近的。據他這么說,不定就是住在這屋子里呢。但愿那個犯人還在里邊,這案也就不難明白了。且快叫這銅匠開門罷,我們這里有了這幾個人,很夠拿他的了。好在他并不是甚么成群結隊的大隊人馬呀。”當下就叫一個警察兵拿了回光燈照著那門鎖,銅匠就來動手。不多一會,撥準了機關,那鎖就開了,掌燈的領頭先進了大門,然后一個一個的魚貫而入,又有一個掌燈的斷后。還留下兩個警察兵,一個銅匠,站在街心,東西探望。

且說那總辦、總巡進得大門,覺得屋中潮濕異常,四壁廂都是灰塵蛛網,還有一股霉氣直撲到鼻子里來,就像許久沒有人居住的光景。總巡對總辦道:“怎么這屋子就像空下了許久的光景?”總辦道:“我方才瞧見那女尸的裝束,也就同化子沒有甚么分別。以此看來,就是叫他住在這里也是很配的。然而也是奇怪,他如果一個人住在這里,那房租錢從那里來的呢?”總巡道:“我們找著了這里的房東,就不難問他房客的來歷了。這犯人只怕就是那婦人的丈夫呢。”

正在這里說著,高利書忽然俯身下去,撿起了一件東西來,交給總辦。總辦接過一看道:“奇怪!這么一個屋子,那里來的這個東西?”眾人聽說,也都圍著過來觀看。在燈光底下,只見是一片嶄新頂好的灑花緞子。這種緞子只有女人拿他做衣服穿。這一塊就像在那一個女人衣服上扯破了掉下來似的。大家看了,很是詫異。那總辦說道:“這位被人謀殺的婦人,看他那裝束,近來光景斷斷穿不起這種好衣服,我是斷得定的。【眉】此等體察徒以刑求者,焉能想得到?這又是誰呢?卻又奇了。”總巡道:“而且這片緞子并不是剪割下來的,顯然是扯下來的呢。”高利書道:“想來這潑藥水的一定是個婦人。他潑了藥水之后,立刻就閉門逃走,想是他關門的時候來得匆忙,被門縫夾住了他的衣袖,其時他心慌意亂,逃走要緊,所以不及開門扯出,就使勁那么一扯,扯下了這么一塊。因為要逃走的慌了,所以掉在這里的。要說到那男子的話,想來丟了抬床之后,早就逃的無影無蹤了。他因為聽得我們警察過來,所以才跑了去的,那里還敢回家呢?”【眉】極剛硬極倔強之人,卻說得出這種細心話,真是奇極!總辦聽了,連連點頭道:“你這幾句話,說的很有見地。看來這潑藥水的婦人,必定也是他們一黨的了。”總巡道:“我也是這么想。當時那男子設法把那尸首弄出去的時候,這潑藥水的婦人正在這里看門呢。”高利書道:“而且用藥水暗里傷人的事情,準是婦人所為。他的意思,并不是一定要弄掉人家的性命,只要弄傷了人家的眼目,他就心滿意足了。”

當下你一言,我一語,發了許多議論,各人各述了意見。一面用燈在屋子里不住手的四下里去照,照了許久,仍然是蛛網塵封,四壁皆是,而且這所房子大有墻坍壁倒的光景,那里照得出甚么東西來。大家都道:“這明明是久已沒人居住的房子,何至于在這個地方鬧出人命案子來呢?”

正在這里狐疑不決的時候,那高利書忽然間大嚷起來道:“看,看!你們看!”眾人抬頭看時,原來他又發現了墻上一只釘子,離地約有七尺來高。那釘子以下兩旁二三尺的墻,卻一些塵土也沒有,好像才擦干凈的光景。地下的腳印橫一個,豎一個,歷亂異常。高利書指著說道:“這里一定不久有人動過的,論不定這里就是那婦人吊死的地方呢。”總辦聽了,說道:“是呀,這話很有道理。然而你看這釘離地那么高,總得要有張梯子,或者有一把椅子,才可以釘得著呀,這里卻又一樣都沒有呢。”總巡道:“我們且先上樓拿住了人,再來問他這個罷。”

于是高利書領了頭,一個個都走了上去。四面一望,總共兩間房子,上面除了天花板,下面除了地板,四邊有的是灰塵滿布的粉墻,那里還有甚么長物來?【眉】我于此處有一疑心,則盛藥水以澆瑞福之盆,何以不見是也。只有火爐旁邊有這么幾件破瓶碎罐,幾個牙刷、木梳,要找出他一個半個人的影蹤來,那可有點難呢。那總辦不禁訝道:“咦!這婦人跑到了甚么地方去了?”還有不肯死心的,恐怕他上了汽樓,或者藏到衣櫥里去,還要竭力去找。可惜這屋子太小,這兩樣東西都是沒有的。還有人獻計,說是一定藏到地窖里去了。找來找去,連個地窖的縫兒都沒有。于是大家面面相覷,束手無策。都說道:“這婦人總不能飛上天去呀!”總巡道:“不要他害了瑞福之后,出其不意,就一溜煙跑了么?”總辦道:“這也難說。你想這塊緞子是那里來的呢?他推了瑞福出去之后,在里面關門時扯下來的,是無可疑的了。我們再到樓下找罷。”于是大家又陸續走到樓下。

沒有一會,高利書又大嚷起來道:“你們看呀!還是新的呢。”【眉】高利書只管會嚷,可笑。眾人又走了過去一看,原來是一張梯子,一個釘錘兒,又被他發現了。仔細再看時,果然是全新的,猶如沒有用過的差不多。總辦道:“這卻是一件緊要東西。不用說,是他們新近買來的了。我們只要往這左近的店家去打聽,究竟是個甚么樣人買的,這件事就可以有點眉目了。”總辦這句話方才完,總巡正想答話,忽然那邊高利書又在那里亂嚷,連忙走過來一看,原來又被他尋著了一扇門來了。總辦道:“這可好了,到底被我們找出來了。快出去叫銅匠來開了他,想來這房子是兩面可通的。”總辦正說這話時,忽然看見那門自己開了。原來高利書隨手把機關旋了一旋,那門是虛關上的,所以輕輕一推,他就開了。

眾人往里邊一望,卻是黑越越的,看不見甚么東西。拿燈來一照,原來是一條夾道。走到夾道盡頭,那邊還有一扇門。高利書還要旋著機關去開,誰知卻是鎖著的。仔細一看,鎖在外面。顯然是那個婦人從這里逃了出去,然后把這扇門反鎖的了。于是出去叫了那銅匠進來,把鎖開了。大家出去一看,原來是黑越越的一個小胡同,可以通到大街上去的。大家又是面面相覷,沒個理會。

那位總辦不禁嘆了一口氣道:“他們這幾個罪人的詭計,擺布得很是巧妙呢!照這么看來,那位瑞福先生,外邊一定是有仇人的。”總巡說道:“他們這種算計,我想必然別有命意,斷斷乎不是專門要想害瑞福一個人的,不過瑞福不幸,可巧的碰在他的圈套上罷了。起初那個抬床的惡棍,分明是看見瑞福是吃醉了的人,所以才敢求他幫忙抬床;并且瑞福又是先向他問路,明知他又是個不認識路徑的人,何況房子,所以帶了他來。及至撇下了瑞福之后,他一定回到這屋子里。后來看見瑞福縮了回去,對著他那房子細認,那婦人到了此時,不能不下這毒手,做一個有你沒我,有我沒你的開交。所可疑的,他那里知道瑞福背后,有我們這班人跟著,就預先逃走了呢?但是這一層,我可以斷得那個婦人非但同瑞福沒有冤仇,并且是瑞福生平絕不相識的。這件事我倒敢同閣下打賭,無論賭甚么都可以。”【眉】偏有此閑情逸致。總辦道:“你說的這話很是有理,佩服得很。此刻我們第一著,須要先把那被人勒死的婦人是誰,一向是做甚么的,打聽了出來,辦這案子方才有下手之處。我想要打聽那婦人也并不難,因為那警察員說的同他面熟得很。他雖不是巴黎城里有名的人,然而在這一帶的近段,知道他的人很多呢。”

不表警察署的人員在這里商量,且說葛蘭德奉了總巡的號令,伴送瑞福回去,一路上小心扶持,十分周至。那瑞福一路上一步一步的捱去,心里卻懷著鬼胎,恐怕被女兒知道,不好意思,又是惹他氣惱,又要害他心疼,不知怎么樣才得了。后來一想:“這時候已經晚極了,我那妙兒此刻早就睡熟了。【眉】誰知他偏不睡。我回去時一聲也不響,不去驚動他,悄悄的上床睡了。將息到天明,如果這眼睛能夠好了,這件事情就可以支吾過去,往后就依然可以過我的太平日子了。”瑞福一路上思來想去,只有這個主意。他滿心滿意,以為今宵可以無事的了。

一路捱到家時,葛蘭德把門旁的叫門電鈴機關輕輕按了一下。不一會,便有一個人開門出來,手中拿了一枝蠟燭,矇眬著一雙星眼。不是別人,正是瑞福心中腦中念念不忘的愛女妙兒。原來妙兒因為他父親往外赴席的時候,曾經答應了他早回,他就深窗獨坐的等他父親回來。迨后越等越不見回來,慢慢的等到半夜,仍是寂無聲息,不覺又擔心起來。暗想:“我父親答應我早點回來的,何以到了這個時候還不見人?就是往常赴宴,到了這個時候也就回來了。怎么今日有了特約,要早點回來的,倒反到了這時候還不見到呢?我父親最心痛我的,臨行還叫我先睡。我叮囑的說話,我父親一定不肯忘記的。莫非大客店里這班會友,今日又提議甚么事,耽擱遲了么?”又回想道:“不是的,縱使他們要議甚么事,何時何日不可議,何必定在這三更半夜的時候呢?莫非又是吃醉了么?唉!我這位父親百般的疼愛我,就當我是掌上明珠一般。我非但不能盡點孝道,并且不能設個法兒,勸我父親少喝點酒,這也是我的不孝呢!【眉】為人子女,不當作如是想耶?今之破壞秩序,動講“家庭革命”之人聽者。但愿他老人家雖然是喝醉了,只要有一個妥當的地方叫他睡了,我就等到天亮也是情愿的。獨怕是喝醉了在路上混跑,又沒有個人照應,那才糟了呢!唉!我的父親哪!你早點回來,就算疼了女兒罷。”【眉】如聞其聲,如見其心。

他成夜的翻來覆去,只是這么想,也就同他父親瑞福在路上沒有一處不想著他的一般。【眉】此之謂父慈子孝。但是瑞福在外面遇了那意外之事,有時還想到旁處上去。這位妙兒小姐卻除了想他父親之外,并沒有第二樣心思,所以越想越心焦。幾次要想自己出外探問時,卻又時在深夜,諸多不便。一個人呆呆的坐等,急得他幾乎要哭出來。看看夜色越發深了,不由得他越發胡思亂想起來。真是坐立不安,神魂無定。在樓上坐得不耐煩,拿了蠟燭,走到樓下坐一會,又走到樓上去等一會。還不見回來,重新又走到樓下,倚在那樓梯扶手上,默默的出神,心中歷亂不定。【眉】我讀至此,因想象瑞福之為人,必是時常酗酒的,不然,何至累令愛如此之耽心也。忽然聽得一聲電鈴聲響,妙兒不覺登時精神煥發起來,念了一聲:“阿彌陀佛!回來了。”三步兩步走去開門。

開得門來往外一看,只見一個警察兵護送著他父親回來,心中倒十分歡喜。以為是吃醉了,弄到警察署里去,所以警察長才派人送回來的。不覺迎上一步道:“爹爹回來了?酒又多了么?”一句話還沒有說完,忽在燭光之下,看見他父親滿臉緋紅,與喝醉酒紅的大是兩樣,猶如揭下了一層皮一般,兩只眼睛腫凸起來。只嚇得妙兒芳魂飛越,不覺哇的一聲哭將出來。未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說。

凡遇一疑案到手,只要細心體察,雖未必驟能盡得案情,然亦未有不略得眉目者。觀此回于空室中搜尋不見一人,惟發現閑閑幾件物件,彼警察中人各述其意見,此案之情節,已相去不遠矣。夫豈徒以刑求者所得夢見耶!

后半回妙兒思念瑞福一段文字,為原著所無。偶以為上文寫瑞福處處牽念女兒,如此之殷且摯;此處若不略寫妙兒之思念父親,則以“慈孝”兩字相衡,未免似有缺點。且近時專主破壞秩序,講“家庭革命”者,日見其眾,此等倫常之蝥賊,不可以不有以糾正之,特商于譯者,插入此段。雖然,原著雖缺此點,而在妙兒當夜,吾知其斷不缺此思想也,故雖杜撰,亦非蛇足。

(趼廛主人)

第十節 孝娃娃委曲承歡史太太殷勤訪友

話說妙兒開出門來,看見他父親那一副狼狽情形,猶如當頭打了一個霹靂一般,驀地里魄散魂飛,心摧膽裂,連哭帶說道:“爹爹!你這是怎么樣了?我的天哪!怎么就弄到這么個樣兒了?這才坑死人呀!從那里說起的!”【眉】幾句著急話,說得似連似斷,似有條理,似無條理。驀地受驚時,確有此情景。一面哭,一面說,一面伸手來攙扶。此時葛蘭德在旁邊,看見他那一副嬌啼癡惱的模樣兒,也著實覺得可憐,自家心里也覺得難受。一面幫著妙兒攙扶瑞福到了屋里坐下。葛蘭德料得這件事情難以隱瞞的了,只得把前后的細情轉述了一遍。并把此刻已經派人四面兜拿罪犯的話告訴了他。妙兒一面聽,一面抽抽咽咽的哭個不住。聽完了,又哭著對葛蘭德道:“我父親生平待人很和氣的,并沒有一個仇人,怎么會叫人弄到了這步田地?真是不懂。除非是同行嫉妒,或者有之,然而也何至于下這么個毒手?這是我不共戴天之仇,一定必報復的。還要求你們早點拿住了犯人,照例辦他的罪,才可以消了我這點惡氣呢!”妙兒雖是狠巴巴的這么說,瑞福心里卻很明白,自知同行中斷沒有這種狼心辣手的人。當下葛蘭德說了聲“珍重”,便起身告辭。臨行時又說道:“明天打算再來探望尊翁的貴恙,順便就通知那拿人的消息,望小姐莫怪冒昧。”妙兒道:“諸事都仗大力,有事只管隨時請過來,不必客氣。我這里感激還感激不了,有甚么冒昧呢!”葛蘭德就辭去了。

這里妙兒叫醒了玫瑰,連夜的弄茶弄水,替他父親洗敷了頭臉。看看他父親那雙眼睛,又是傷心,撲簌簌的那淚珠兒流個不斷,又恐怕他父親知道自己哭,又要撩動他的心事,所以由得那眼淚直流,只不敢哭出聲來。一面又問長問短,那一處地方痛,那一處痛得好些,眼睛怎么樣了。【眉】真能體貼,真是孝女。瑞福又是愛女心切,那里舍得叫他半夜三更的忙著伏侍,只說:“沒有甚么痛苦,不過乏力點,我要睡了,我的兒你也去睡罷。”妙兒連忙開了衾枕,伏伺他父親睡下。瑞福道:“我兒,你也睡罷,難為你辛苦了。”妙兒道:“孩兒還不想睡。爹爹不要說話了,靜養點罷。”瑞福道:“唉!好孩子,你好好的睡罷,我不會死的,你不要白白的辛苦。”妙兒忙道:“睡睡,孩兒就睡。爹爹靜養點罷,孩兒去睡了。”說著放重了腳步,退了出來,順手帶上了房門。打發玫瑰去睡了。

停了一停,復又輕輕的推開房門,悄悄的走了進來,遠遠的離開他父親的臥榻坐下,獨自一個人在那里苦楚。【眉】一個的是慈父,一個的是孝女。你看他家庭之間何等客氣,何等和氣,卻又處處都從天性中流露出來,并無絲毫為飾于澆漓薄俗中,以沙內淘金之法淘之,恐亦不可得一。瑞福眼睛瞎了,那里知道他坐在旁邊呢!又奔走了半夜,人是乏極的了,此刻的痛也稍為定了,所以挨著枕頭便呼呼的睡去。只有妙兒一個獨對孤燈,千思萬想。想到父親的眼睛,不知能有復明之一日沒有?但愿請著個好手的醫生,醫好了,那就可以慢慢的報仇雪恨。萬一醫不好呢,叫他老人家下半世怎么過日子?想過一陣,又心酸一陣。聽得他父親睡熟了,又拿了蠟燭,輕輕的走到床前,彎下腰來,仔細去察看一番。看了那紅腫的樣子,不覺又滴下淚來。輕輕走了過來,呆呆的坐著,在那里懊悔。暗想:“我往日仗著我爹爹疼我,不論甚么事,我撒起嬌癡來,爹爹沒有不依從我的。今日這個宴會,如果我也撒嬌撒癡,不讓他去,他自然也就不去了,那里會闖出這個窮禍來?唉!妙兒呀!這才是你的大大的不是呢!怎么應該撒嬌的時候,你卻不撒呢?此刻害得爹爹瞎了,這才是你大大的不孝呢!”【眉】此事與他何干?卻能引為己咎。雖欲謂其非純孝,不可得也。他心里提著自己的名兒,在那里懊悔。又是手里攥緊了十個纖纖玉指,嘴里錯碎了三十二個銀牙,巴不得能夠自家一頭撞死了,或者可以稍謝不孝之罪。【眉】此之謂天性,我讀至此,幾欲代妙兒墮淚也。終夜的左思右想,不覺天色已明。連忙出來叫起了玫瑰,盥洗之后,便忙著去請醫生。不一會,瑞福也醒了。妙兒便親手輕輕的代他梳洗,又伏侍用過早點,醫生也來了。妙兒引他看了病人,又告訴了得病的緣由。醫生先用藥水同他洗過傷痕,開了藥方,叫撮藥吃。妙兒問道:“請教先生,家父這雙眼睛,還可以望復明么?”醫生道:“竭我所長醫去,還可以復元的,小姐放心罷。”妙兒聽了,方才覺得略略放心。從此,妙兒天天親自伏侍父親服藥、洗藥,至于一切茶水、飯食、起臥,一切都是必躬必親的,日夕都是眼巴巴的望他父親雙眼復明。誰知過了七天后,那醫生卻回絕了,說道:“這雙眼睛是瞎定了,從此無望的了。”妙兒聽了,那一番懊喪,自不必言。只可憐這位有名的良工,從此要與那妙技長辭的了。

此時妙兒報仇之心更切。瑞福卻處之淡然,以為眼睛既然瞎了,是不能復明的了,又何必多此一舉?所以他從此之后,一切都付之達觀,把從前一切的希望也都捐棄了,他生平想作大工藝家的想頭也都付諸流水了。【眉】沒了眼睛,偏能達觀。可發一笑。但是自從失明之后,事事不離妙兒,要他不離左右的伏侍,他心里著實說不出的難過。所以連日竭力掙扎,要自己摸索,并叫妙兒照常的到外頭去耍樂,不必左右不離,恐怕添了他的傷感。妙兒那里肯聽,他說這是做女兒的本分,就是捐棄了一切的快樂,也是應該的,就是婚姻一節,他也毫不在意了。【眉】可謂慈孝交盡。

那位賈爾誼,本來是他自家看中意了,要嫁他的人。那天他約定了來見瑞福的日子,果然來了。妙兒對了他,也是沒精打采的,只淡淡的說了幾句尋常寒暄的套話,就沒有甚么知心話再談了。賈爾誼看了這個情形,也想不出甚么別的話來說說。然而他心里卻恐怕誤了這一段滿心滿意、日夕圖謀的美滿良緣,所以要求著妙兒,許他天天到這里來探望一次,可以借此勾搭住了,不致冷淡到底。可憐瑞福起初的主意,本來要等賈爾誼到來之后,飽飽的看他一番,看他到底是配得上妙兒的不是?因為他自以為閱歷已久,這相人之術是確有把握的。此刻他只得以耳為目的了。他聽得那賈伯爵的聲音,天然生得清脆柔美,宛轉可聽;而且辯才無礙,出口成章。談吐之間,當說的話,他就滔滔汩汩;不當說的話,也從沒有出過口。就是他初次來的一趟,瑞福已經是十分愿意的了。他起初雖然竭力阻止,很不以為然,此刻他反催著妙兒,叫他趕快選定一個日期,完了這一段美滿姻緣,也可以解自家的愁悶。誰知妙兒反不肯答應,一定要等到他父親舉動如常,在家中行走不用攙扶,然后才肯再議這件事。至于賈伯爵一面,不過照朋友般看待。雖然也許他不時來談談,然而碰了這位小姐發煩的時候,仍舊是一聲擋駕,不許進來。瑞福也不好勉強他,只得由了他去。

那位白路義,從此也差不多天天到鐵家來走動。因為他知道瑞福這個意外之變,是同他那天晚上分手之后,走岔了路鬧出來的,心里著實過意不去。所以他從此以后,一有了空兒,就到瑞福那邊。同是談天解悶,但是他的來意,與那位甚么賈伯爵不同:賈伯爵一心是為的妙兒一段姻緣。白路義一則明知妙兒意有所屬,二則他在這婚姻上面本來未曾放在心上,這是他在大客店曾經對瑞福說過的。所以他每來了,只幫著妙兒侍奉瑞福。引得瑞福終日歡笑,使妙兒不至于愁悶罷了。故此白路義來了,總在瑞福那邊周旋,談談各種藝術;有時又把各種美術的新聞紙選了出來,念給他聽。這都是瑞福平生最歡喜的,從此就不覺得很寂寞了。那妙兒看見白路義這么用心,著實的看重他,愛敬他,又是感激他。至于他的人品才貌,同賈爾誼比較起來,也實在無從軒輊。但相見太晚,自己已是心許了賈爾誼,只可以兄弟姊妹的情分相親相愛的了。

白路義的妹子白愛媛,從此也在鐵家走動。白小姐的家況雖貧,那一種荊釵裙布,貞靜雅潔的態度,出落得別樣的風流。妙兒見了他,不消說的,也是同他十分親密的了。他兩個相親相愛,真同同胞姊妹一般。并且他兩個年紀不相上下,相貌亦難判低昂,性情又復相投,越發的見得是一對玉人兒呢。

且說妙兒年紀雖輕,他處置一切家務,卻還井井有條。自從他父親失明之后,他一手督理家政,頗能有條不紊。每日早起,先代他父親櫛沐梳洗,然后一同早餐。早餐的時候,又親手遞給他那種匙盤刀叉等食具。瑞福也就漸漸熟悉起來。遇了天氣晴和的時候,又扶他到公園里面去散步,在花叢里小坐,隨意談天;或是扶他下樓,到相館里去,終日談笑。他所塑的第九十二隊團練的肖像,工程已經過了大半。這件事外面很有人稱道的。刻下由他的門徒陳家鼐代為完工。完工之后,就要送到美術大賽會中陳設的。這大會不上兩個月就要開了。【眉】可惜瑞福沒有眼睛去看了。

且說瑞福此時的傷痕已經痊愈了,除了眼睛看不見之外,其余被藥水爛傷的地方都醫好了。一切舉動,也漸漸覺得方便起來,心也定了。依然是那一頭拳曲的頭發,滿嘴倒卷的胡子,終日里閉著一雙眼睛,越發的像那大花園里的銅人兒了。

且說他那相館最是透光,明窗凈幾,布置幽雅,一切陳設,卻又甚是富麗,裝璜的又甚為繁華。大凡做這一行生意的,大概總是這樣,這個為的是招徠之計。此時瑞福失了明,在相館里消遣的時候最多。因此妙兒格外留意,把那相館粉刷得煥然一新,添置了許多器具,又把各種的磁銅古玩,都移到那里來陳設了。瑞福終日沒事,就一件件的去撫摩玩弄,然而眼睛看不見,只好手里明白的了。從此之后,這房子那里還像個相館,不知道的人走了進來,還要當是他們家族聚樂的地方呢。

那位白愛媛小姐,也不時到這里來。妙兒就把他安置在壁角里一張桌子上,很是幽靜。他所以天天帶了銅絲、紙、絹那些材料來,嘴里只管談天,手里依然可以扎他的花。從此一舉兩得,不致累他費時失業,所以來得格外的勤了。有時他哥哥不來,他獨自一人也來了。弄得那位麗娟小姐心里漸漸的有些妒忌起來,這就可見得他兩個的要好到十分十二分了。他們這種日子,實在過得逍遙得很。就是瑞福,雖瞎了眼睛,然而習慣了,倒覺得清凈。

一日午飯之后,白小姐又來了。瑞福正在同兩位小姐在相館里邊閑談,陳家鼐也在那里做那團練像的完工生活,忽然那丫頭玫瑰進來報說,有兩位女客要求見主人。妙兒道:“你是很應該知道的,我父親現在不見客呀。”玫瑰道:“我也這么回過他,他們一定要見見小姐。內中有一位就是史太太。”妙兒一聽到了是史太太,心里就不快活起來。想道:“這等人,不過是快活時候的酒肉朋友罷了,斷不能講甚么道義之交,患難之交的。不然,我父親遭了這回事,他豈有不知道的?早就該來探望了,何至于到這個時候才來呢?這等人還有甚么可以同他交處的?”因對玫瑰道:“你就同我回絕了他,只說我有事,不見客。”瑞福道:“我的兒,你不要這么使性。人家好好的探望你,你左右又閑著沒事,那有個回絕人家的道理?年紀輕輕的,不要這么著。玫瑰,你給我好好的請進來。”妙兒正在沒好氣,一瞥眼看見白小姐站起來要走,連忙走過去,一手按住道:“你不要走,我還有話同你說。他們來了,我也不過略略的應酬幾句罷了。”說著,白小姐就依然坐下。

妙兒回頭見玫瑰仍舊站著沒有動,因說道:“去請他們進來。”玫瑰翻身去了。不一會,果然見史太太同著一個標致女子一同進來。未知進來之后有甚么話講,且聽下回分說。

此一回專寫妙兒之承歡,瑞福之體貼。無論狂妄之輩、說“家庭革命”者所夢不得到,即家庭專制者亦斷斷乎不能臻此境界。父女之間,無一處不是天性,無一處不是互相疼愛。真是一篇教孝教慈之大文章。

(趼廛主人)

第十一節 顧蘭如呈身探瑞福陳家鼐立志報師仇

話說那位史太太是一位極壯健的婦人,年紀約有五十來歲。看他那臉龐兒,他年輕的時候,不消說也是很標致的。可惜他中年以后,身子漸漸的發胖了,到了后來,慢慢的就生成了一副癡肥的樣子。不知道他的人,倘使見了他,還當他是個市井里面的管店婆子呢,那里看得出他是個豪華富貴中人來。【眉】尊范可想。今天他同來的那位婦人,卻生得與他大不相同,明眸善睞,笑靨宜春。看他的年紀,至多也不過三十四五歲,恐怕還不到呢。那烏云髻上,罩著一頂闊邊的帽子,翠袖迎風,長裙曳地,越顯得柳腰云鬢,杏臉桃腮,那臉上大有卻嫌脂粉污顏色之概。更兼天生就的玲瓏活潑,越顯得他態度輕盈。這么一個傾城傾國的美人,縱使瑞福眼睛不曾壞的時候,親眼見了,只怕也不容易模范的出來呢。瑞福往常想塑一個極標致的自由女神,總慮沒有一個好模范。此刻可惜他瞎了,不然,他一定要把這位美人的面貌照抄下來,做個藍本呢。【眉】塑像也抄藍本。可發一笑。閑話少提。

且說史太太進得門來,就對妙兒說道:“我的乖乖,你家里出了事,我一向沒有來瞧你,你可要怪我?然而我卻有我的道理呢。”妙兒聽他獨對著自己說這兩句抱歉話,并不同他父親招呼,就滿肚子不快活起來。所以不等他說完,就要打斷他的話頭,用手指著他自己的父親,說道:“太太,這就是家父呀!”史太太扭過頭來一看道:“阿唷!天爺爺!我許久沒有瞧見瑞福先生,此刻竟認不出來了。實在對不起得很。”瑞福接著答應道:“是呀!這也難怪,因為我就在近來這幾天,把樣子都改變了。說也奇怪,一個人傷了眼睛,這臉貌自然是會兩樣的。”史太太道:“虧你受了這么一番苦,此刻貴體倒還康健。你女兒當時不知怎么樣難受呢!連我也是想著了就心痛,屢次要來探望呢,又恐怕反為攪擾不安,所以不敢。【眉】多謝多謝,承情承情。前天幸得有位好朋友賈爾誼君告訴了我,說你老人家差不多痊愈了,所以今日才敢來呢。想這位賈君是時常到府上來的。我們來的時候還商量著說,恐怕被你老人家攆出去呢。”瑞福道:“那里話來,勞駕得很呢!而且我是個最愛作樂,最愛熱鬧的人,要是你肯把你府上往來的相好朋友都帶了來,我更樂呢。果然那么著,我們這相館也可以設一個小小的跳舞會了。”妙兒聽了瑞福如此回答,心里著實難受。你道為著甚么來?因為他一心一意的只望他父親快活受用,誰知被史太太這么一撩撥,他倒發起牢騷來。一面忽又想著了那位婦人,不知他冒冒失失的帶他來做甚么?仔細看他時,但見他眼光流射,坐在那里,好像很不舒服似的。此時瑞福躺在一張有擱手的靠背椅子上;愛媛小姐低著頭,在那里做他的活計;陳家鼐卻蹲在一張高凳上邊。【眉】所以他獨能望見玻璃窗外事也。記著。妙兒心上也不以那女子為足重輕的。史太太一看沒有人去睬他,事總不妙,于是嬉皮笑臉的道:“阿呀!我好糊涂呀!只管同瑞福先生談天,把一位顧蘭如娘娘忘在一邊了。等我趕緊給你們各位引見引見罷。他是一位大詞曲家,真是詞章領袖,仕女班頭。方才從俄羅斯回來的。承他的情,許我下禮拜三在舍間獻技。今天他來瞧我時,我剛要出門,所以同來府上拜望拜望。”

說到這里,還沒有說完,那位娘娘就微綻朱唇,輕舒皓齒的對著妙兒說道:“小姐,我本不應該這么冒冒昧昧的登門,不過被史太太拉著同來,所以沒法。但還有一線可恕的地方,因為我向來仰慕尊大人的大名,每每要想求見,可奈總沒有機會。今日雖說來得鹵莽,在我卻可以了此夙愿的了。”瑞福聽得他說話宛轉,猶如燕語鶯聲一般,心里很是快活。而且天下的人,總是好名的多,那位女曲師又是恭維得體,言語從容,瑞福豈有不樂之理。所以徐徐的笑著道:“這么說來,我的聲名居然跑到了俄羅斯去了?這個我可真是夢想不到的。”“你老人家的大名,那邊知道的人很不少。但我卻不是到了那邊才曉得的,我本來是法蘭西人,在圣彼得堡搭班唱戲,大約有一年光景,幸得到處都有人賞識。所以這回回來了,倒又懊悔了。”“你在這里也總得唱呀,你怕這里沒人賞識么?就是我就很想聽你的妙音,你提起來,我耳朵里先就癢癢。想你也不至于推辭我罷?因為我此刻眼睛壞了,可憐這雙眼睛從此沒有享福的日子了,只好盡力拿著耳朵去享福的了。我還想給你塑一個半身的肖像呢。尊范不必說,自然是標致的。”陳家鼐忽然在旁插嘴道:“豈但標致,我看見這位娘娘,眼睛也花了,還狐疑是天仙下凡呢。”一句話說的大家都笑了。顧蘭如也不覺笑了一笑。瑞福道:“我這個敝門徒,向來是心直口快,從不說謊的。他既這么說,自然是真的。你們瞧,我眼睛雖然看不見,我的耳朵就可以聽出他標致來。世人往往說,道聽途說一流人是以耳為目的。要像我這樣以耳為目也不錯呢!”【眉】不圖以耳為目之說,竟能實行,豈非奇事!

瑞福又道:“娘娘,你要是不信,我可以馬上拿塊白石來,當場試驗,你看可像不像?但不知你愿意么?”“我有甚么不愿意?還是求之不得的事呢!就怕我這種蒲柳之姿,白白的勞了你老人家的神,還塑不像呢。并不是說你老人家的技藝不精,因為我這種平庸的相貌,生來就沒有精采,那里會像呢?”【眉】非但詞曲家,還善于詞令呢。“那倒不至于,我另有一個法子:只要用手摸摸,就可以照樣塑出來的。只是不敢放肆。”“那有甚么要緊?只管請摸就是了。”“我的十個指頭,直頭可以當得眼睛用呢,試過也不止一次的了。我從前塑像,遇了燈光接不著日光的時候,我往往在黑暗里,用手不用眼的,這也是熟能生巧。我才說的以耳為目,這可又是以手為目了。”“這卻難為了你。依我想來,這個手藝,比甚么都難呢!”“那也沒有甚么大難。我記得從前有一位大畫家杜高納先生,是天生沒有手臂的,他下了苦工去學畫,居然也叫他成了名。何況我并不是天生沒有眼睛的,不過近來才失明罷了。雖然,我那妙兒有了這么一個父親,也足以自豪的了。”“你老人家真是能夠在失意的時候顯出大本領的。像你老人家這樣大才,又有這么一副雄心,這么一副毅力,世界上是少有的,那得叫人不欽佩呢!”“我如果一灰心,我那女兒更不知愁苦的怎么樣呢。我就這么一來,已經傷了他的心了。”

瑞福正在談得高興,史太太忽然接著問道:“老先生,你提起那天那件事,到底是個甚么情形?我倒要請教請教了。我到此刻,還沒有知道這個細情呢。不過聽得賈爾誼君說,你那天晚上走得不巧,被一個不相識的人偶然失手,錯把你的眼睛弄瞎了。并且……”說到這里,瑞福就接著說道:“這件事我們不必再提了,那也是我應該受的。”妙兒道:“爹爹你怎么說出這句話來了?那個罪犯早晚總要拿到的,拿到了,然后……”顧蘭如搶著問道:“甚么,還沒有拿到么?那班警察偵探真是疏忽極了。”瑞福道:“可不是嗎。”妙兒道:“太太,你們可相信,我爹爹自從那天晚上回來之后,從沒有傳去見過官,質問一句。不過當時被那警察長問了幾句就算了。”瑞福道:“其實呢,就是再叫我去,我也沒有甚么話好說的了,我應該說的話,當時已經說了又說的了。”妙兒道:“然而這件事情辦的怎么樣了,也得要來告訴我們一聲,何以連那天來過的警察兵也絕跡不來了?他說一有了消息就來通報,難道這好幾天還沒有一點兒消息么?并且我親口答應,許他來的。”

正是事有湊巧,正說到這里時,只見陳家鼐指著玻璃窗外面道:“小姐,說著他,他就來了呢。”妙兒道:“你那里知道就是他?”陳家鼐道:“我雖然不認得送先生回來的那個,然而我看見一個警察兵正在望著我們家來呢,不是他是誰?”

且說這個陳家鼐,渾名叫做“自來學生”。你道為甚么來呢?因為他有一天在路上游蕩,瑞福看見他年少聰俊,似乎可以造就,就把他喚進門來,收他做個徒弟,并沒有人介紹他來的,所以得了這么一個雅號。他本來也曾學過石工,同瑞福年輕時差不多的,不過他專門鑿那墳墓上頭的石件。

原來文明國人的墳墓很是考究,并不是就這么一堆土就算了的。他們在這上頭,也是用的合群主義。大抵一處地方,有一處的公墳。此種公墳,就由大家公舉了董事經理,永遠栽培得花木芬芳,就如公園一般。這個法子,比了交托自家的子孫還可靠得萬倍呢。因為自己子孫,保不定有斷絕的日子;即不然,也有敗壞的日子。那董事卻是隨時可以公舉,更換的更換,補充的補充,永遠不會敗壞的。有了這么一個大大的原因,所以他們歐美的人,看得自己的子孫是個國中的公產,同他自己倒是沒有甚么大關系的了。所以無論男也罷,女也罷,生下來都是一樣的看待,不分軒輊的。倘是不用這個法子,死了之后,除了子孫,請教還有那個來管你呢?所以就要看重子孫了。閑話少提。

且說陳家鼐從前所學各種鑿石的技藝也很工細,字母花紋,式式俱會。因為他們墳上用的東西種類很多,如天仙女、十字架、碑碣、杯壺之類,都是用白石雕琢的,所以他的本領也就很可觀了。自從到了瑞福館里,略一指點,上手就會。把個瑞福喜的甚么似的,所以一向很疼愛的,看得就同自己子侄一般。那家鼐也是知恩報恩,很講服從主義的;不像那浮躁少年,動不動講甚么“天的學問,當與天下共之,自己有點子學問傳授給別人,原是國民應盡的義務”的話的人一般見識。【眉】陳家鼐是此書中一個要緊人物,所以特敘其人品、歷史。所以自從此番瑞福被人暗算了去,他也哀痛非常,立誓要把仇人的計劃偵探一個明白,可以替他先生報仇雪恨。所以他天天歇工之后,就在外面暗暗的打聽。他又生成的高大身材,強壯有力,面色帶黃,猶如黃種人一般,留了一部短須。人品既已生得粗魯,他還不甚講究修飾。其實倒是一個粗中帶細的人。粗心一看,他那樣子,就好像一言不合,就要揮拳似的。誰知他的心腸極善,極有血性。你若是同他要好了,他要格外同你要好。凡系這種朋友,遇著你有患難的時候,他就是赴湯蹈火,也肯去出死力救你的。這就是帶點粗的好處了。要是細心一點,就有了城府,懂得利害,連一點點的干系都不肯擔的了。那位白小姐起初見了他時,未免覺得一驚,后來天天在一塊兒,仔細看看他,倒是渾然一塊天真,毫無私曲的人,所以也同他漸漸親愛起來。這也是身世相同,所以才格外的你憐我愛。此是后話,表過不提。

且說陳家鼐在玻璃窗里望見一個警察兵,望著自家門首而來,就認定是葛蘭德,說道:“這才是說著曹操,曹操便到呢。”妙兒還當他是胡說。不一會,丫頭玫瑰果然進來報說葛蘭德來了。妙兒忙叫快請。未知葛蘭德進來有甚好消息,且聽下回分說。

上回極寫父女之誼,此回卻又極寫師生之誼,是直今日社會之教科書也。然而吾知必有議其后者,曰“奴隸性質”。

(趼廛主人)

第十二節 假恓惶一番議論潛蹤跡暗察行藏

且說葛蘭德進得門來,脫帽在手。此時除了瑞福之外,人人的視線都集在他的身上。愛媛、妙兒都起身迎他,真正當他是個良友一般。瑞福更是感激他屢次的照應,所以聽見了就招呼他,說道:“我那女兒才在這里怨你,說你怎么一點消息都沒有了?我自己也在這里妄想,以為你忘了這里的事情了。誰知想著了你,你就來了,實在令人感謝得很。古語說:‘遲來勝于不來。’你雖來遲了些,究竟不是絕足不來呀。”葛蘭德道:“我們公事忙,終日不得閑,所以不能早來,這是一層。還有一層,似乎總要等著了一點兒消息,來了才有點意思呀。”于是妙兒就問道:“那么著你來得必然有消息的了?”葛蘭德答道:“是,有的,小姐,但是不甚緊要的。不過那個被人謀斃的婦人,我們查得了他生前的事業姓氏了。”顧娘娘道:“甚么,謀斃的婦人么?”他說了這話,看他的神氣,很是以為奇異,就同沒有知道其中緣故似的。葛蘭德口里答了一聲:“是。”眼睛望了他一會,也像很詫異似的。隔了一會,他又說道:“因為他雖沒有好日子過,到底不是要尋死路自己甘心上吊的呀!他生前那幾年,在街坊上行歌乞食,非但快樂很少,抑且進益很微呢。但是……”說到這里,瑞福接著就說道:“他穿的衣服真像化子一樣。提起了,我還記得他躺在睡床上的光景呢。”葛蘭德于是又往下說道:“他倒不是窮慣的,他以前是個女優,曾經養過馬車,很闊綽的。然而一個人不能永遠艷麗的,他色衰之后,剩錢不多,又遇了沒良心的少年,不久就用罄了……”

瑞福聽到這里,忽然想著了妙兒,恐他心上不舒服,所以急急的止住他,說道:“朋友,這些底細,我們不必去管他。他到底姓甚么?”“他的真名叫做馬秀蘭。然而他在戲園里,另外有個名字的。他住在舊城子那邊,已經窮了幾年了,那邊人家都叫他做馬老娘子。他住在公家墳山后面一個草棚里,那種地方,叫我去養狗都不愿意的。”“那么說來,他不在自己屋里死的?”“不是,先生。美術街那座屋子空關了五六年了,但是他有錢的時候是住過的,他的錢也是在那邊為了一個美少年使光的。他離開的時候,還把家伙抵的房租呢。”

顧娘娘插口問道:“那個男犯是誰?有查到了沒有?”葛蘭德道:“還沒有,娘娘。他同他往來很秘密的,那婦人光景好的時候,他也不是常去的,他一窮,那人也就絕跡了。舊城子那邊,從前有人見過他的,如今可惜都忘了。恐怕他倒是個罪魁禍首呢。”瑞福道:“那么著,那人比我還高,上下唇都有胡子的。”葛蘭德道:“要是他,他也必然改扮過了。況且你幫他抬那床的,也許另是一個。而且不止他一人,還有個婦人同他一黨呢。”瑞福道:“那一定是澆藥水在我頭上的婦人了。”葛蘭德嘆息道:“那自不必說了。而且我們一個同事在那門縫里找得一塊花緞,是急忙之際夾在那門縫里的,確是憑據呢。那間屋子,兩面都可以進出的。當時那人一定用馬車等在后面大街上,然后才能把那婦人載去,所以沒有被我們撞見。可見他們的算計很是聰明周到呢。那個死的不是被他們二人勒死,就是逼不過了自己上吊的。因為那位驗尸的醫生說,身上一點兒傷痕沒有,不過頸脖子上有個繩疙瘩疤兒。揣度其情,當時一定把他高高懸起,使他不能掙扎,所以才得無傷可尋呢。”史太太聽了,皺眉搖頭道:“好利害嚇!世界上竟有這種狠心的婦人嗎?明天拿住了,該得活活的燒死他!”

瑞福問道:“但是他們怎么能夠把他弄進這屋子呢?”葛蘭德道:“這件事一定是他先前那相好的漢子干的,你老不信,我可以和你賭個東。他既住過這屋子,他身邊必然有個鑰匙。到了那時,他使人去哄他,或說有事商量,或說給他銀錢。那種癡心女子,豈有不欣然奉命的?那同黨的婦人,恐怕是他的新交的相好,就是那婆子的替身呢。但是此刻他們想必已經高飛遠飏,總難水落石出的了。”妙兒聽了此話,發起急來,說道:“甚么話!警察局已經把這件事擱下了嗎?這樣惡極的罪犯,就輕輕的擱起來不辦了嗎?”葛蘭德道:“擱呢沒有擱起,小姐,但是新鮮的事那天沒有,上頭既留心了新案,那舊案就不由得要擱在一邊了。但是遇著了機會,有了頭緒,那些偵探依然要查探的。”史太太道:“這還了得!怎么他們偵探查辦罪案,要碰機會的嗎?犯了罪不辦,我們還有太平日子過嗎?今天他們可以再來算計你妙兒,后天顧娘娘,大后天就是我自己了。”顧娘娘笑道:“我們大家都不相干的。但是那個死的是個窮鬼,他們殺死了他,亦沒有錢。那是甚么宗旨呢?”葛蘭德道:“這也是一說。然而他的情人,也許有錢債往來的紙張契據在他手里,與他不便,又不肯把錢還他,所以出此下策,也未可知。而且他身邊還有幾張兩益典的當票,他雖窮得要死,他還年年去上利轉票呢。”

卻說他們正在議論紛紛的時候,忽然大門聲響。玫瑰報說賈老爺來了。經不得這么一聲,那里面的情形就此為之一變,那妙兒聽了,臉上不覺一紅,比了桃花還要艷麗幾分。瑞福的身子就也站了起來。愛媛的心上本同此人不合意的,所以拿了花瓣,連忙扎花,打算不去睬他。史太太同他是要好朋友,所以心上的樂意流露于不知不覺之間。顧娘娘反而凝神端坐,就像一位女眷,將要接待初見的生客似的。陳家鼐卻從高凳上跳了下來,把家伙一丟,打算歇手,明天再做了。葛蘭德卻往后一退,把身子藏在那九十二隊團練像的背后,也是避他不見的意思。正是人人主意,各各不同。

卻說賈爾誼生得不長不短,一表人材,儀容俊美,氣宇軒昂,紫髯碧眼,吐屬安閑。看官,你想他生就這種人才,那里怪得妙兒傾心賞識他呢!閑話少提。且說當時賈爾誼進得門來,別人都不及招呼,即見了妙兒,也不過點了點頭。就一直的趨到瑞福面前,親親熱熱的去握住他的兩只手。史太太匆匆跑過去叫道:“伯爵,你好呀!你來得真巧呀!這里不是一位大曲藝家嗎?我們等得他不耐煩了,直到前天,他才從俄國回來。下禮拜三在我家里唱,請你來做個顧曲周郎罷。”賈伯爵聽了這話,回過身來,對著那曲師打了個鞠躬。顧娘娘也恭恭敬敬地還了一禮。

其時葛蘭德在背地里輕輕的說道:“奇怪,奇怪!這種情形實在奇怪!”原來他躲在那里,自始至終,他的視線都專注在那顧娘娘的臉上,沒有移過呢。“眼、耳、口、鼻、舌、頭發,沒有一樣不像那麥爾高家的呢!實在越看越像,毫無二致,再像沒有的了。但是一層,他臉上那個疤那里去了呢?”葛蘭德一個人在這里嘰嘰噥噥,自言自語,卻被站在旁邊的陳家鼐聽了去了,所以也輕輕的問道:“麥爾高嗎?你說的是那一個?姓麥的我認得六七個呢。”“我說的那個,你不會認得的,因為已經有六七年不見他了。我從前卻是查過他半年,差不多天天跟著他,所以不會忘記他的,他的面貌也很容易認識的。”“你說你查過他嗎?那么說他是個賊了?”“賊倒不是賊,我沒聽見他偷過東西,然而他總不是好人。他曾經在市廳里跳過舞的,各處有跳舞會,大聚集,他總有份呢。我親自把他捉到警察局去過三次,但是每次都險些兒死在他黨羽手里。他手下有許多亡命之徒,暗暗保護著他,就像是他的護勇一般呢。”“你再仔細看看這婦人的模樣兒,究竟像他嗎?”“像是很像,但恐未必是他。因為麥爾高家的當時已有三十來歲,此刻這個婦人像還不到這個年紀呢。”“甚么話!他是老的了不得的了。大凡女人,只要看他臉上的青筋皺紋,就可以知他年紀大小,那倒瞞不過我的。我看那顧氏至少也在三十五歲之外的了。”“也許有的。但是他的氣概似乎不及麥爾高家的雄健活潑。而且麥家的臉上有一個疤,從鼻子上起,一直到耳根那么長。聽說是被那一個吃醋的情人拿刀砍傷的。然而他有法子,可以妝扮得一點看不出來,依然不失他的嫵媚呢。”“那也不止他一人,大凡婦人多是會裝飾的。你看他那雙眼睛多機靈,只怕他為人很有些利害呢。”

且說此時顧、賈兩個相見之下,彼此寒暄了幾句。同著妙兒、史太太幾個,把瑞福圍在了中間,說得熱鬧得很,那里留心有兩個人藏在一邊呢。原來陳家鼐這個人生平很要朋友,往往同人家一講幾句說話,就弄得很知己了。當下他又往下問道:“你想必是知道的,那個有名的麥爾高家的后來到底怎么樣收場呢?”“我卻并不仔細,連他同黨也都沒有知道。末末了一次,是在愛利閘跳舞會里見的。他在那里,一口氣連跳了四百度沒有歇息。以后就不聞不見了。”“他同黨中沒有他的情人嗎?”“也許有的。他手里的錢也很不少,只要看他的衣服行頭,就可以見得他的奢華了。不知道的往往說他是個女偵探家,其實不確的。依我想來,大約后來同了情人,到英國或是到美國去了的。”“即使一個人到了英國、美國去的,回來時也可以像從俄國回來的。這婦人他說是從俄羅斯回來的呢。”“那么你就把他當作麥爾高家的嗎?要是他,他怎又會到這里來?瑞福先生也不準他同女兒攀談了。”“他也并不認識他,那是個姓史的胖子婦人帶他進來的。我也不敢說這顧蘭如就是麥爾高家的,但是這種事情也許有的,我們無論如何總得查探查探。你一天到晚都要當班嗎?”“不,我今天當夜班,要到半夜后才有事呢。”“那么著,我們準六句鐘,到一壺春酒館喝一杯如何?你自然知道這地方的。”“我知道。麥爾高家的也知道,他從前常在那里的。”“那么著,店主人或者可以把他的底細告訴我們呢。”“他未必有我那么知得清楚。然而酒是要去叨擾的。不過先要回去把號衣脫了,不然在那些地方,被上官看見了不像樣的。”“那么我六句鐘在閬園戲館門口候你罷。”“很好。但是我十二句鐘以后,須得到愛利閘跳舞場去呢。”陳家鼐心上轉了一個念頭,就說:“等一等,我與你同走罷。”原來他想不聲不響的往外溜了。未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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