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5章 難報美人恩馳懷遠道 欲煩青鳥使托意微資

  • 落霞孤鶩
  • 張恨水
  • 5179字
  • 2020-03-18 17:50:13

卻說江秋鶩出了馮姥姥家,一直就向學校這條路上來。對于落霞這一番話,究竟也不知道可靠不可靠?但是照理說,落霞固然是不至于撒謊,究也不至于有什么錯誤?不過這事讓她來報告,這可出于意料以外的了。他心里這樣想著,只管向學校里走,路也就越走越近。

猛然間,一個人一伸手將他一把拉住,問道:“江先生,你向哪里去?”秋鶩抬頭一看,卻是學校里的小聽差萬有。正要答應到學校里去。萬有道:“先生,你千萬不要到學校里去。我剛才一出胡同口,見學校門口,前前后后,圍滿了偵探。他們有裝著拉車的,有裝著賣零星擔子的。他們那一副情形,我一瞧就知道。還有兩個人,我是認識的。現在我們學校里,只能進去人,可不能出來人,我在遠處,親眼看見兩個人,讓他們帶走了。我都不敢過去,你還去作什么?”秋鶩道:“那不行!我們同事的,應該有福同享,有禍同當。明明知道有人來抓他們,我們怎不去送個信?我早半點鐘就知道這事了,我是特意來送信的。”

萬有一把將他抓住,無論如何,不讓他向前走,他正要掙扎時,只聽劈啪劈啪一陣皮鞋聲音。萬有道:“你聽,抓人的都來了,你還要到那里去?”一言未了,只見街燈下,一群武裝警察,約莫有一二百人,蜂擁而來。萬有一手抓了秋鶩的手,回頭一看,身邊有一扇大門,門上釘著兩個大銅環,于是一伸手,啪啪啪就把銅環亂打了一陣。

那警察走這里過,看到這兩人是在這里打門的,料是這家的人,也就不過問了。萬有等他們過去了,低聲問秋鶩道:“我還能冤你嗎?只差五分鐘,你就跑不掉了。”秋鶩這才覺得危險到了頭上,萬分前進不得。這里拍了兩下門,有人出來開門,秋鶩隨說了一個人的姓名,算是找錯了人家,就走開了。萬有道:“江先生,聽說他們最注意的是你,現在他們沒有找著你,一定還要到別的地方去找你的,北京你是待不住了,趁著他們還沒有通知車站,你趕快就搭這趟八點三十分的車到天津去罷。”

這一句話提醒了他,便道:“你這話對,我身上還有七八塊錢,到了天津再說。”小聽差道:“這還不妥,請你先到我家去,咱們換了一換衣服再走,那更妥當了。”秋鶩一想,這再加謹慎一點的事,也未始不可,于是跑到萬有家里去,將衣服脫下,取了萬有的衣鞋穿上。所幸萬有雖住在大雜院中,他只夫婦倆住了兩間東廂房,晚上有人進出,同院的也未曾理會。

秋鶩將衣服換了,一看帶的表,已是七點三刻,非急上車站不可。本當要去謝謝那位姑娘救命之恩,問問她的主人何家,她姓什么都來不及了。加上她那里離學校又近,事實上也不容再去探望,只得擺除一切,直向東車站來。到了站上,買票上車,平安到了天津。

這個時候,廣州已經有了革命政府,秋鶩到了天津,自然得著一切接濟,安然的南下了。到了南方,無論作什么事,心里就這樣想著,這個落霞姑娘與我并沒有多大關系,僅僅是那一塊多錢的小幫助,不料她對我竟是這樣大大的賣力,把我救出來了,無論如何,我要報答她一下。她不是一個倚人籬下,無以自存的女子嗎?無論如何,要幫她一個忙,把她從火坑中救出來。但是自己在南方,她在北方,這個問題,怎樣去解決呢?想來想去,總想不出一個什么好辦法,還是想了個笨主意,寫了一封白話信給萬有,告訴他認識那姑娘的經過,托他到馮姥姥家里去探問。馮姥姥家住在多少號門牌,他也不曾知道,只告訴萬有到天香胡同一帶去打聽,而且還在信上打了許多的密圈,要萬有務必去查問一番,自己也好寫一封信給人家,道謝道謝。

萬有接了這一個難題目,可不好作文章了。有名有姓,女子還嫌不便去找,僅僅有個名字,既無姓,而且無詳細地址的人,到哪里去找?弄得不好,真還要犯嫌疑哩。萬有心里躊躇著,這事卻沒有著手去辦,不過偶然經過天香胡同的時候,卻不免四處張望著,看看有像江秋鶩所說的這樣一個女子沒有?然而天下決沒有這種巧事,經過了幾次,都不曾碰到,意思也就淡下來了。不料只在半個月之間,這位江先生又來了一封信,匯了十塊錢給他作車費,催他再打聽那落霞姑娘的下落。不但催萬有而已,在給萬有的函中,還有一封信給落霞的,信封上寫明探交落霞女士親啟。萬有得了這封信,便想到秋鶩對于這個人是十分注意的,不能不把這封信給他投到了。

于是,趁一個天氣晴和的時候,就順便在天香胡同經過,在胡同路口上,停了幾輛等主顧的人力車,幾個車夫,站在太陽地里,籠著袖子,將兩只腳不住的踏著,在那里取暖,口里可就隨便的說著閑話。萬有慢慢的走上前,故意對胡同口上掛的胡同牌名看了一看,口里自言自語的道:“哦!這就是天香胡同,胡碰胡撞,就讓我碰上了。”

作人力車夫的,都是喜歡說閑話的,一看萬有,并不是一個上中等社會的人,一個站著靠近一點的車夫就答言道:“嘿!這個大胡同的名字,都會不知道,那可怪了。”萬有一聽,就陪笑道:“可不是?我沒有來過嗎。這胡同里有個姓馮的,不知道還住在這兒沒有?”那車夫道:“姓馮的,那是馮老大,你怎么會認識他?他可是在工廠里作事的。”萬有道:“不,我不認識他。我媽和他媽認識。”那車夫微笑道:“馮姥姥,那是廣結廣交的人,老人家認識她的多說哩。”

萬有聽到這話,不覺心里一喜,便道:“我知道這老人家很好,可是我還沒有拜會過她,她住在哪一個門牌呢?”車夫將手向前一指道:“啰!那個小黑門兒就是她家。我瞧見她剛剛買了東西回去的,你這就去找她去罷。”萬有不料三言兩語地,把這人的消息探出來了,對那車夫拱拱手說了勞駕,就向那小黑門邊來。

到了門邊,將門一敲,一個老太太出來。穿了一件長到膝蓋的大襖子,一條黑棉褲,卻用寬帶子,寬寬的系著腳。下面穿著白布襪子,黑鲇魚頭鞋。一把頭發,挽了一個大抓髻,戴著一個大銀扁簪子,看那樣子,竟完全是個旗下老太太。

萬有心里一機靈,就向著那人蹲了一蹲,請了一個安,叫了一聲馮姥姥。她見萬有走來就請了一個安,心里早是一喜,便問道:“你這位大哥上姓?我記心壞,可記不起來啦。”萬有道:“我和大哥同過事,姓萬。”馮姥姥道:“哦!他的朋友。請到家里喝一碗水罷。”萬有巴不得這一聲,就趁了機會,和她走進屋去。

馮姥姥讓他在正屋子里坐下。便喊道:“小二他媽!小二他爸爸的朋友來了。煤爐子上有開水沒有?沏一壺茶。”萬有將手擺了一擺道:“你不用張羅,我有個上司,要我帶個好兒來了,給你問好。”馮姥姥道:“你的上司,誰?我倒想不起來。”萬有笑道:“他姓江,你不能忘了,他幸得你救了他一救。”

馮姥姥本坐著的,這時突然站了起來,兩手一拍大腿道:“你這一提我明白了,是那個穿洋裝的江先生嗎?你提起了這事,真把我嚇著了,現在我還要出冷汗,不知道這位江先生,現在怎么樣,事情好嗎?”萬有在身上掏出三塊現洋來,手上拿著,笑嘻嘻的道:“江先生現在不錯,他除了問你的好而外,他還寄了三塊錢給我,叫我買些東西送你。我拿了錢,也不知道買什么東西好。干脆,我就把錢帶來了,你愛什么自己去買什么罷。”

馮姥姥笑著“呵呀”了一聲,望后退了一步,向著洋錢拍手一笑道:“這怎樣使得,我是待人家一點好處沒有,真不好意思花人家的錢。”說時,將右手在衣服上磨擦了幾下,這時她雖不笑,然而她滿臉的皺紋,一層一層像中國畫家畫的披麻山皺一樣,那一條一條痕內,都充滿了笑意。

萬有將三塊洋錢伸出來,笑道:“姥姥,你留下罷。人家在南方,你不用,老遠的,也沒有法子退回去。”馮姥姥又把手在衣服上磨擦了兩下,笑道:“這么說,我只好收下了。”接著錢,就向袋里一揣。又嚷道:“小二他媽!開水得了沒有?給人家客人沏上一壺茶來呀!你看小二他爸爸有煙卷留在家里沒有?”那小二媽在里面屋子里答應著,始終也沒有出來。

萬有心里想著,或者是沒有茶葉,這就不必老在這里抵人家的相了。便道:“你不用張羅,我還有一件事要托重你呢。”馮姥姥道:“大哥,你說罷。只要是我能辦的。”萬有道:“據江先生來信說,這回他逃走,還有個落霞姑娘,對他忙幫大了。他連這姑娘姓什么都沒有知道,要答謝人家都答謝不過來。你知道……”馮姥姥道:“喲!你問的是她。她姓什么?連我也不知道。”萬有道:“你不是天天和她見面的嗎?怎么會不知道?”馮姥姥道:“她姓什么,我看她自己也許不知道呢。再說我們也不天天見面,現在她的東家搬到西城住去了。不過住的地方,我倒是知道,搬過后,我在她東家門口走過一趟。”

萬有道:“那姑娘大概很認識字罷?”馮姥姥道:“大概認識幾個字,當使女的,認識字又怎么著?”萬有笑道:“認識字就好,我們這位江先生,有一封信給她,請你轉一轉,不知道你哪一天有工夫?”馮姥姥道:“在早幾年,一個大姑娘,給人通信,這可是笑話。現在改良的年頭兒,這倒也不稀奇了。你說是不是?要不然,說給人傳書帶信的話,我可不能干。再說這孩子,心眼兒不壞,我就怪可憐她的。可是我又窮得什么似的,爛泥反正糊不上壁。有人能幫著她一點,我也樂意。再說……”

萬有聽她夾槍帶棒,鬧上了一陣,底下還有再說,這就沒法子可以談入本文了。因在身上掏出那封信來交給馮姥姥道:“你肯勞駕去送一趟,那就好極了。過了三五天,我來聽你的回信。”馮姥姥接了信,拿在手上掂了一掂道:“這信上可不知道說了些什么?”萬有道:“這個你放心,那江先生是個規矩人,決不能瞎說八道,要不是那末著,我也不能帶來。這兒到西城,路真也不少,不能讓你貼車錢。”說著,在身上掏出一小疊銅子票,向馮姥姥手里一塞。馮姥姥笑道:“這真不像話,連車錢還得人家墊上。”萬有道:“你別客氣,反正這錢,也不要我貼出來。你不要,若是不坐車耽誤了事,反為不美。”馮姥姥聽他這樣說,也就把錢揣到袋里去了。萬有見事已妥,就叮囑再來等回信,告辭走了。

馮姥姥將他送到大門口,便將那疊銅子票取出來,背了身先點了一點數目,共是十二吊,照市價,又合四毛錢,人家這種禮,總算是送得不算薄了。當時關了門走進來,就埋怨道:“小二他媽,來了客,怎么半天也作不出一點開水來?”小二媽道:“你不想想,家里喝白開水兩天了。我的袍褂子洗了,大襖子破了兩個窟窿,怎么見人?”馮姥姥道:“剛才我們說的話,你聽見沒有?你瞧這件事能辦不能辦?”小二媽道:“我那大妹子,真可憐,要是這位真看上了她,咱們做個現成的媒人,讓他拿出幾百塊錢,把她討了去。”

小二媽說著話,由套房里走出來。她抱著一個黑胖男孩子在懷里,一件藍布棉襖,除了脖子下兩個紐絆兒扣著而外,其余的紐扣,一律敞著,把一個肥白的胸脯,全露在外。那孩子口里銜著一只大乳,還有一只大乳,像一只大布袋似的,在胸面前只管搖擺著不定,馮姥姥道:“我的大奶奶,你這夠多么寒蠢!”小二媽笑著將大衣襟在胸前掩了一掩,笑道:“人家正乳著孩子呢,所以剛才我沒有出來。聽那人說話,好像是還送著禮呢。你這媒不會白做。”

馮姥姥道:“這是咱們娘兒倆自己說話,攔不住你直說。這要是讓別人聽見,什么話,我們圖著錢財,拿纖來了。再說這位江先生是好意,要報答報答人家,像他那樣人,倒找不著媳婦,老遠的惦記著一個窮丫頭。”小二媽道:“現在的年頭兒,可別那樣說,情人眼里出西施哩!你哪里不行好,真要把他們弄成一對兒,那可是一好兩好的事情。就是我,將來也多這么一個大妹子家里做親戚呢。”

馮姥姥笑罵道:“你是種下麥子,就預備吃打鹵面,把話早說完了。小二爸爸回來了,你可別嘴快,又對他說了。他知道了,又得要了錢去,死醉兩天。”小二媽道:“這件事,我準不說,我也望你把事情辦成功呀。”馮姥姥道:“只要不是這件事,你可就說了。”這一句話,說到小二媽心眼里去了,就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不過馮姥姥知道兒媳決不告訴兒子的,倒在心里放下了一個大疙瘩。

這天過了,到了第二日,小二媽一早的把早飯作得,吃了。將馮姥姥一件干凈些的袍褂拿了出來,催著她換上。又將報紙包著插在墻柱子上的一朵紅紙花,將紙解開了,親自給她戴在頭上。這就笑道:“現在可以去了,我給你雇車去了。”馮姥姥道:“真怪,這礙著你什么事?要你這么樣子上勁?”小二媽笑道:“礙著我什么事?還不是那一句話,哪兒不做好事呢!”

馮姥姥這天真沒有打算去找落霞的,讓她兒媳催不過,只得帶著那封信向西城而來。這時,那趙家搬在西城偏西槐樹胡同,恰好和原來的地方,成一個兩極端,馮姥姥不是有親戚在這邊去,連地名都會不知道,更不要說來找了。她前些時候,在這里經過,遇到了落霞,她指給大門看了。當時匆匆一看,現在是哪個門樓子,卻有點仿佛了。她是坐車子來的,直將這條槐樹胡同穿過去了,還記不起是哪一個,于是下了車子,再行走回。走到了胡同當中,自己徘徊著,正想找一個人問問,忽然身后有人連連叫道:“姥姥,你怎么來了?我早就想著你啦。”馮姥姥一回頭看時,搶上前一步,拉著她的手道:“落霞姑娘,你好,這久不見,你可瘦了許多了。”落霞微微的搖了一搖頭道:“我還胖得了啦!你今天怎么有工夫往這邊來?這幾天,我正想著你。”馮姥姥道:“你連說兩遍想著我,這不是客氣話,你有什么事要我辦的嗎?要不然,也犯不著想我啦。”這句話一問,倒問得落霞發起愣來了。正是:

含情無限纏綿意,只在心虛怯語時。

主站蜘蛛池模板: 进贤县| 双江| 古蔺县| 三门峡市| 台东市| 册亨县| 华阴市| 巴东县| 武义县| 平陆县| 临夏市| 罗江县| 孝义市| 城步| 北海市| 扶余县| 高平市| 策勒县| 辰溪县| 社会| 平谷区| 谷城县| 高邑县| 泰和县| 长治市| 广东省| 新绛县| 横峰县| 边坝县| 灌南县| 修武县| 吴旗县| 基隆市| 临汾市| 汝阳县| 宿州市| 孟州市| 蒙城县| 福建省| 开原市| 古丈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