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月亮河
- 四葉草
- 梅榛 方曉 田偉明 岫玫
- 2723字
- 2020-03-18 12:58:16
這條街上同時出了四個人物,一個是我大哥,另三個是本宗族的孩子。他們同時參軍,同時入黨,同時出生入死,同時成了共產(chǎn)黨的干部。他們中間一個離休前是某軍區(qū)的司令員,一個離休前是某省省長的秘書。另兩個毀于一場政治運動中,其中有我大哥。
解放戰(zhàn)爭時期,正在讀書的大哥參加了解放軍,所在部隊是林彪麾下的四野。全國解放后,他去了朝鮮戰(zhàn)場。回來后又參加了南方一帶的剿匪。
大哥自幼聰明懂事,飽讀詩書,研通法律,寫得一手的好文章。在黨的培養(yǎng)教育下,經(jīng)過戰(zhàn)爭的洗禮,他成為一名很有前途的年輕軍官。我見過大哥年輕時的照片,一身戎裝,英武瀟灑中透著儒雅的氣息。
大哥不僅有學(xué)問,有志向,還是一個相當(dāng)孝順的兒子。他對父親對母親的孝敬,尤其對母親的疼愛,為我們樹立了榜樣。
他六歲那年的冬天,母親生了我一個姐姐。父親那會兒在外地,很久沒有音信。家里日子很窘。窮苦的街坊給母親煮來一碗小米粥放了三個雞蛋。三歲的二哥不懂事,從炕那頭爬過來,偎在娘的懷里,眼巴巴地看著碗。母親無法下咽,把一個雞蛋喂給他。
大哥拾柴回來了。小小一個人背著一捆比他還大的柴禾,進(jìn)院時,只見柴堆不見人。他看見新生的小妹妹,滿心歡喜,把灶坑填滿柴,把炕燒得熱熱乎乎。
母親把碗里另一只雞蛋撥給他。他來到灶房,把雞蛋剝開一點皮,用舌頭舔了舔,然后悄悄放了起來。下頓飯,他把這個雞蛋放在粥里端給母親,然后背上弟弟出去了。以后一到母親用餐,他都背著弟弟出去玩。
父親不在家,吃水有了問題。那時是轆轤井,一到冬天井臺凍得都是冰,打水的人要格外小心。大哥一看到井臺有人打水,就提個小罐候在井邊,打水的人先給他的小水罐灌滿。他歪著小小的身子,趔趔趄趄提著個小罐,硬是把水缸打滿。
那年冬天,父親沒在家,母親又生了小妹,他讓家里有柴燒有水吃。那會兒他才六歲。
山東老家的二伯父無兒無女,二伯母又有些癡呆。為了讓二伯父得到當(dāng)?shù)卣恼疹櫍赣H把我大哥參軍的光榮證給了二伯。
二伯倒好,在享受軍屬待遇的同時,一定要盡點當(dāng)“爹”的責(zé)任,在老家給定了一門親事,在大家不知情中,從山東把姑娘送到了部隊。
那時,部隊正提倡“陣前娶妻”。在部隊首長的主持下,大哥稀里糊涂地完了婚。隨后,大哥南征北戰(zhàn),山東大嫂回了山東。從此,這對受父母之命的夫妻天各一方。
算來,這對夫妻在一起不過生活了幾日,卻導(dǎo)致了山東大嫂一生的悲劇,和他們共有的兒子一生的心靈創(chuàng)傷。
和平時期,又提倡反對包辦婚姻。于是僅一封書信解體了這個婚姻。
那時,二伯父二伯母已經(jīng)過世。剛烈的山東大嫂一怒之下帶著孩子又嫁了人,幾年后抑郁而死。她的父母是兩位淳樸的莊稼人,女兒的離去深深傷害了他們。于是他們把這筆“賬”算到了我大哥的身上,把仇恨根植在了孩子心里。
為了這位長孫的回歸,父親在晚年做了不懈的努力,幾次回老家,別說領(lǐng)回來,連面都沒見過。那面一聽說東北來人了,不管嬸子大伯,一律先把孩子藏在高粱地里。然后,再把送來的東西扔出去。
父親曾感嘆,一生擺平無數(shù)事,只有家事擺不平。
父親離世前最大的心愿,就是想見這個孩子。雷哥圓了父親的心愿。
在父親去世的頭一天,雷哥領(lǐng)來一個木訥老實的鄉(xiāng)下少年,他叫營倌。
營倌面對迎上來的一大家子人,滿臉的困頓和木然。
當(dāng)奶奶老淚縱橫地抱住他叫“團(tuán)團(tuán)”時,他很別扭。“團(tuán)團(tuán)”是東北這面起的名,營倌是山東那面起的名。
他始終不說話。面對全家嬸子姑姑一個比一個的熱情和眼淚,他很木然。他無法忘記像躲鬼子掃蕩一樣,藏在高粱地里的童年。他的童年是辛酸的,苦難的,沒有父親的關(guān)照,沒有母親的關(guān)愛,有的只是一望無邊的高粱地和年邁傷心的外祖父母。
我一直默默地看著這位與高粱地有關(guān)的少年。當(dāng)他知道我是他的一個小姑姑時,他的眼睛有些活泛。大概因為我比他出生晚,那時發(fā)生的一切與我無關(guān),也就是說,我和他的苦難關(guān)系不大,當(dāng)我把一塊蛋糕塞到他手里時,他開口叫了我一聲姑姑。那濃重的鄉(xiāng)音摻雜了許多復(fù)雜的感情。
營倌來的第二天清晨,父親走的。
父親剛剛閉眼,雷哥就帶著他匆匆走了。因為雷哥在老家立了約,畫了押,找了擔(dān)保人,必須在限定的日子里,把孩子帶回去。
雷哥了卻了父親的一樁心事,為營倌開辟了一條回家的路。
后來,營倌每到收拾好地里的莊稼,就來東北和奶奶過冬。他已經(jīng)聽?wèi)T了奶奶叫他“團(tuán)團(tuán)”
。他和他的爸爸很少交流,也很少聽他叫爸爸。但他和同父異母的兄妹很要好,特別對這里的媽媽很有感情,叫起來不像叫爸爸那么別扭。營倌曾私下對我說,這個媽媽對他很好,什么時候他都不能忘了。
后來,營倌的外祖父母相繼過世。營倌告別了養(yǎng)育他的村莊,回到了祖宅。
二哥結(jié)婚的時候,大哥春風(fēng)得意地領(lǐng)著漂亮的妻子回來了。
大家不去看二哥的新媳婦,都搶著去看大哥的新媳婦。
這時,我的父母親方才知道,兒子已與山東的兒媳離了婚,在外已經(jīng)娶了妻。
父親猛拍大腿,仰天長嘆。母親躲到一旁,悄悄落下兩行清淚。
我的這位大嫂美得像天仙一樣。在我的印象中,她年輕時長得非常像當(dāng)紅的影星王曉棠。在當(dāng)時,大嫂不知傾倒過多少達(dá)官顯貴。最終,她被我大哥的才華和風(fēng)度所傾倒,跟上我大哥過了一輩子清苦的生活。
我最近聽到一位智者說:偶然改變?nèi)松_@句話正對了我大哥。
幸與不幸往往無法界定。大哥雖然仕途中落,但他擁有了一世刻骨銘心的愛情。大哥過世后,我寫了一首《月亮河》,其中幾句:
總想在你的墓碑上刻下沒有江山有美人……你的心掉進(jìn)了河里你的月亮掉進(jìn)了心里洗著你的心潔凈如空美人大嫂是我大哥心里的月亮。如果沒有這輪“月亮”牽引,大哥是否還能回家,是否還有他兒女今天的成就?
大嫂的父親在省軍區(qū)工作,家境很好,只有大嫂一個獨生寶貝。大哥出事時,一雙兒女正嗷嗷待哺。母親曾這樣對我說,如果沒有親家這兩位明事達(dá)理、善良的老人,就沒有你大哥這個家,也沒有你大哥兒女的今天。
大哥是個重情重義的人,在以后的歲月里,他始終像兒子一樣侍奉兩位老人,直到送終。
大哥出事那會兒,經(jīng)風(fēng)見雨的父親一時沒了主張。倒是沒大經(jīng)事的母親非常鎮(zhèn)定,她老人家的概念里就是當(dāng)不成官了沒啥,只要活命就行。
她知道兒子活命的勇氣是什么,于是帶上兒媳第一時間去了監(jiān)獄。
列車一路往北,一路都是大嫂的眼淚。
母親一路握著兒媳的手,她不知年輕的兒媳怎樣面對高墻電網(wǎng)里的兒子,她的心懸了一路。
大哥看到母親和妻子,霎時淚如泉涌。這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女性。她們給了他生命給了他幸福,可是他給她們的是心碎。
大嫂突然不哭了,她伸出雙手想去觸摸坐在桌子那頭的丈夫,丈夫也伸出雙手想要撫摸對面的妻子。獄警厲聲喝住。
這個情景讓母親傷心哭了起來,一直哭了很久。
“我和孩子等你回家。”
大嫂的聲音非常輕柔,如春風(fēng)拂過,綠了沙漠,一泓清澈的甘泉注滿大哥干枯的心床。
就這一句話,燃起了絕地之火。
母親頓時重整心情,領(lǐng)著大嫂回來了。
大嫂是我家苦難中的永遠(yuǎn)的“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