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案上一盞茶放涼了,面上隱有怒氣,看向下方直挺挺跪著的兩人,“你當真想好了,為了九重天的那個勞什子神君,連師傅也不要了?”
蠻月磕了個頭,道:“徒兒并非是不要師傅,我只是想去凡界看看,又不是不回來了。是師傅會錯意了。”
“胡鬧!”朱雀猛拍了下桌面,連杯盞都震了一震,“簡直是油鹽不進——”
被這么一呵斥,蠻月脾氣也上來了,梗著脖子,心中的許多話恨不得一吐而快:“你總是不讓我去這,不讓我去那,可你卻口口聲聲說不喜歡拘束。你自己都不喜歡的,為什么又要強加在我身上!”
朱雀被她堵得說不出話來,手指藏在寬大的袖袍里微微顫抖,真是報應不爽。良久,渾身泄了力,嘆道:“是我們欠他的。”
當初她去求晝陽,讓他把蠻月重新帶回她身邊,朱雀沒想到,自己也把蠻月送到他身邊去了。
蠻月這條命是晝陽給的,因果輪回,這恩總是要她還的,早日還清也好了斷這段恩怨。她坐下去,無力道:“罷了,你去吧。”
蠻月結結實實磕了個頭,“謝師傅成全。”
朱雀趴在窗沿,赤紅的裙擺散開在榻上,神情落寞。她逍遙張揚了多年,沒服過幾次軟,唯獨關于這個小徒弟,是一退再退。
因果報應,從前她也是不信的。看來,是她活了太久了,世道都變得不一樣了。
蠻月要去凡界走這一遭,有朱雀盯著,司刑便安排她投胎成了蒙詔王的女兒。身份顯貴,一生順遂,凡界這一生也算走得順順當當不吃苦不受罪。
送她托生的時候,朱雀擺了多日的臉色還是忍不住溫和了些,她問道:“外面那么好玩,阿蠻見過了,還會回家嗎?”
豢養在籠中的鳥雀總想著出去,只是門打開了,外面天地廣闊,還會回來嗎?
朱雀一直害怕的事情,就是她離開,就怕有那么一次離開之后就不再回來了。像兄長他們一樣拋棄了整個南虛。
蠻月忽然覺得師傅此刻變得很孤單,可她身后明明站著那么多人。她上前抱住朱雀的腰身,輕聲說:“師傅辛苦了,司刑說凡界有許多好吃的,等我學會了,回來做給師傅吃。”
朱雀不禁紅了眼眶,當初南虛那場大戰,家破人亡的不在少數。她家中也只剩下她茍延殘喘。蠻月是她兄長唯一的血脈,她這唯一的家人,也被鎖在歸墟不見天日。整整五萬年,才回到她身邊。
她身上背負著整個南虛,累得她喘不過氣來,片刻不敢松懈。可就這一句辛苦了,只有蠻月同她說過。這一刻便覺一切都值了。
“阿蠻要說話算話,師傅就在南虛等你回來。”
蠻月一離開,整個王殿都靜悄悄的。可憐她,收的徒弟是個沒心肺的,徒弟的徒弟也是個沒心肺的。
朱雀越想越氣。這個司刑,不過來了南虛幾回,回回都要帶走她的阿蠻,就該掐死這個白眼狼!幾日后,南虛天的界口豎了塊石碑,雷打不動風吹不倒,上書:南虛禁地,凡閑雜人等與司刑,不得入內。
凡界——
弘盛二十七年一月初,時逢蕭國的老國君四十大壽,與之交好的鄰國與各地藩王紛紛遣人趕往都城盛京獻禮。蒙詔王忽染急病,只派遣了一雙兒女前去賀壽。
正午的太陽最是灼熱,馬蹄聲噠噠,掀起一股子熱浪直撲面上。陸長風皺著眉,微瞇著眼,他皮相生得俱佳,眉眼風流唇紅齒白。即便是皺著眉頭板著個臉站在城門口,還是引得不少女兒家掩面偷看。
馬車在他面前不遠處停下,檐上掛著的銀飾相互碰撞,發出一陣叮叮當當的清脆聲響。旁邊駿馬上的男子身量修長,自馬上下來,與長風拱手見禮,“在下蒙詔世子——子修。”
“下官陸長風,見過世子。”
蒙詔民風粗曠豁達,行事也豪放不羈。初次見面,這蒙詔世子倒一派文人作風,令人實感意外。
從屬的仆人搬了墊子置于馬車旁,方便車里的女眷上下。二人寒暄了幾句,遲遲不見車里的人下來。子修便自己上前,掀了簾子,俯身入內,見自家妹妹睡得正香,抬手推了她幾下。
“阿蠻——”
蠻月蹬了蹬腳,坐了起來,子修幫她拍了拍衣擺上的碎屑,叫她下車。
子修伸手去扶她,蠻月攬著衣裙越過他,一鼓作氣跳下馬車。他心中苦笑,這下倒好了,出門前還耳提面命的大方得體全忘了。
街道兩邊早有官兵站成一排,形成一堵人墻隔開人群。子修帶著歉意對長風道:“這是舍妹,從小嬌慣,失禮了。”
陸長風笑笑:“無妨,世子與郡主一路舟車勞頓。待會兒便隨臣先去驛館休整一番,稍作休息,明日清早再入宮面圣。”
她面上罩著面紗,見到陸長風眼睛忽然一亮,脫口而出:“是你!”
子修詫異道:“你們認識?”
陸長風錯愕,微一欠身道:“下官陸長風,郡主認錯人了罷。”
蠻月搖搖頭,笑嘻嘻地說:“不認識不認識,認錯了。”
沒想到,晝陽君這世托生成了個將軍,那戰場上刀光劍影,還好沒傷了這俊俏的面皮。不然定要將那寫命排運的司命星君綁起來打一頓。
陸長風瞧見她微微彎起的眼角,的確是有些熟悉,難不成真在什么地方見過。
他側身后退一步,身后打扮利落的女將便上來見禮,他介紹道:“這是安定將軍,世子與郡主在盛京的起居便由她照料,若有什么缺的,找她就是了。”
一行人會過面便再次出發,往驛館方向而去,陸長風騎著馬,與馬車并行。蠻月撩開一邊車窗的簾子,探出頭來,“你剛才說,你叫什么?”
“回郡主,下官陸長風。”他道。
“哦——陸長......”風字還卡在喉嚨口,就被子修提著后領給拽回去了,后腦勺猛地撞上窗框,蠻月捂住腦袋痛呼。
陸長風嘴角輕勾,聽這慘叫聲想必撞得不輕,這兄妹倆一靜一動,看來盛京又要熱鬧不少了。
第二日,用過早膳,宮里接人的馬車也到了門口,兄妹二人收拾好便進宮面圣。
子修與蠻月向老國君行過了大禮,國君與他們聊了幾句,大抵是些長輩關愛小輩的話。蠻月站在一旁,時不時應上兩句。她看老國君才不過四十,發須已白了一大半,雙眼還算有神,面上卻籠罩著一層淡淡的青灰色,只怕是一腳已進了閻王殿,也沒幾天好活頭了。
老國君見她心不在焉興致缺缺,笑了幾聲,說:“你兄妹二人,初來乍到。對盛京還不大熟悉,不如就讓陸將軍帶你們好好游玩一番。”
子修還想推脫,可看到蠻月點頭如搗蒜,還是應承下來。
陸長風穿著朝服沿石階緩緩而下,忽然聽見身后有人高喊“陸長風”。
回首看去,蠻月正抓著裙擺向他跑來,頭上的銀飾晃動交錯,腰間的飾品也在落日的照射下熠熠生輝。南蠻的女子都用銀飾,所以走起路來都是叮叮啷啷響,很是悅耳。
待她喘著氣停下,陸長風與身旁的同僚才一齊行禮問道:“郡主有什么吩咐?”
他比她高出許多,即便是行拱手禮,身子微彎,仍是要高一些。蠻月對上他的眼睛,忽然笑開:“你就叫我阿蠻吧。”
陸長風推辭:“這不妥,恕臣不能從命。”
蠻月皺眉:“有什么不妥,我師傅和哥哥都是這樣叫我的。”
子修不緊不慢地走在后頭,剛趕上來就聽到這一番話。抬手就想朝她后腦勺拍一巴掌,可想到她是女兒家,在外頭還是要留一些臉面的,又把手放下了,回家再來收拾。
“阿蠻,陸將軍公務繁忙,你莫要為難人家。”子修道。
蠻月看了他一眼,對陸長風說:“陸長風,國君讓你帶我去城內走走。”
既然是老國君的命令,陸長風自然無法拒絕,可今日輪到他當值,實在是走不開。只好將緣由說清楚了,另指派了安定將軍陪著她。
她想了一會兒,才想起來安定將軍是何許人也。就是昨日隨陸長風一同來迎接的那個女將。依稀記得她是穿了一身鎧甲,頭發高高扎成了個馬尾,眉宇間自有一股英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