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攜一人江湖入夢
- 大俠偏愛躲在月光里
- 牖中窺日
- 3875字
- 2021-10-20 09:39:30
楊影憐斜身抽出莊齊腰間的佩劍,怒目而視,一劍逼著白毛老叟的咽喉,氣勢凌人。
白毛老叟縮著頭一閃滑過去,立刻大聲求饒道:“我不說他啦,我不說了。你,你快住手。”他跳來跳去的模樣既靈敏輕捷,又滑稽好笑。
莊齊對楊影憐道:“師姊息怒,這是一個神秘的老前輩。”
楊影憐其實手中一滑,漸拿不住佩劍,心里驚訝不已,剛剛她使出全力以劍鋒相逼,這時北宗派的上乘劍法,若是敵人稍稍有動靜立刻會被劍氣所傷。她沒想到這白毛老叟竟然眨眼間就輕而易舉地閃身而過。
白毛老叟連忙撐著小船,待又要劃回對岸的原始森林里。莊齊只怕他走了再難見到,居然飛身一躍,跳上了他的小船。老頭也不以為怪,大方地讓他上來。
楊影憐驚異道:“北冥,你跟著他要去做什么?這是我們北宗派的禁地,千萬去不得。”
莊齊沒有聽話,他心中只想看看幼年總有過不去的這不知名的湖泊是如何?這次良機(jī)若失去,恐怕就沒有機(jī)會了。其實,他心中隱隱覺得這個老頭滑稽可親,與他甚是有緣分。楊影憐無奈,也一躍而上,跳上小船,紅靨嗔怒著這老頭,看看他到底在耍什么把戲。
白毛老叟不敢瞅她,恁自低著頭斜到一邊去撐他的小船。這巖壁后面的湖泊當(dāng)年不知如何就難以飛渡過去,外面的大湖大江十倍于之,莊齊以能御風(fēng)飛劍,輕功神行而過。這次坐在白毛老叟的船上,也不覺這片湖泊有多么奇奧之處,浮水飄綿微波,湖中也有水荇紅菱,幾只青魚在水中游戲。
水灣碧玉的放黑,忽然如有一壇潑墨其間,湖中央近看來居然好似一塊澹墨古硯,一圈清澈著不見底,深沉不知弱水幾千。湖中更嵌入一方深千尺的小潭。這與剛剛小船撐行過的湖水截然不同,恰似劃過一方海崖,陡然下降千里。正外圈白水環(huán)繞、內(nèi)心卻墨黑玄渺。
莊齊與楊影憐忽然發(fā)覺水中似乎有一塊大石頭沉降在里面,冥冥之中入定了滿湖水波,不在泛沉漾漾。細(xì)看來居然是一塊刻石大碑,幾十個大如斗的方塊字刻在其上,渾渾間已然認(rèn)不清楚,莊齊猜略應(yīng)當(dāng)是先秦的篆體字。石碑沉沒在冰湖里已經(jīng)千余年了,靜默在此地也不知是哪一年、哪一代始,也不知如何就被沉降在這一處巖壁后的湖水里。
“畸人乘真,手把芙蓉。泛彼浩劫,窅然空蹤。”白發(fā)老叟指認(rèn)到。
莊齊只是覺得玄奧,思量著不明所以。他們兩人正待白發(fā)老叟接下來解釋解釋其來歷,不料他說完后就啞口無言,仍然自顧自地劃著小船遠(yuǎn)去。楊影憐懊惱不滿地閃到一邊,再不想管這個怪老頭,臨妝對著眼前明鏡止水的深潭,梳梳自己的頭發(fā)、淡掃畫眉。
高顴骨的白鶴忽然涼翅湖心,從松竹林間飛來,停在這幽冥深邃的水潭面上啼鳴。白毛老叟笑呵呵地應(yīng)聲招呼著,喜出望外,白鶴也知趣地低下長脖子附身在小船外,親昵不已。說來奇怪,這老鶴看上去有三十余斤重,居然能站在湖面上如履平地,全不用掌蹼鳧水也不會沉下去。
白毛老叟拍拍手招呼老鶴飛過來,笑著大叫道:“老東西,今年你又飛到哪里去啦?”
白鶴對著他呀呀地長鳴,霜羽白翅振起些許水花,伸長顴骨脖頸飲了一腔清涼的湖水,咳咳地又吐出去了。
白毛老叟掬了一把水淋在鶴頂上,呵呵笑道:“你過來讓我聞聞去哪里偷吃了好東西?”
白鶴在明鏡的水面上邁著長長的鶴腿走到他身邊,溫順的伸著長喙。白毛老叟貼在鶴嘴上一嗅,樂著拍手道:“曉得了,曉得了。你去了廬山,在含鄱口吃了那云霧茶,嘿嘿。我就曉得你要去那里。春來我也要去。哈哈。”
仙鶴對著他高鳴數(shù)聲,自鳴得意地踏水凌空而去。白毛老叟已經(jīng)會意,知曉這老鶴半年來很是自由得意,定是廬山邊云霧茶翻新,又生長出很多嫩芽出來。
……
泊船登岸。湖泊在冬日斜陽下明波閃閃,湖畔邊隨意用茅草、水杉樹搭建了一處綠杉野屋。建筑搭建的隨意簡樸,年年翻修時只需往屋頂上平添幾束菖蒲枝足矣。門前干凈,植有銀杏樹一株,不知年歲幾何,只見滿地泛黃的花葉堆積的厚厚一堆,古色古香、頗有幾分晚唐人閑游江湖的意蘊。白毛老叟拄著杖藜,背手行走到樹下的文杏木凳上坐著,銀杏樹似也似一個身體還健朗的老友般,陪他占著溪風(fēng)、也迎著山月,兩人悠然、各自得一處風(fēng)韻。樹下鑿開小漚,隨意埋著一壇深深的綠酒,雨萍碎花時而滴撒其上,平白里卻增其香甜。
取之自足,良汁美襟。白毛老叟從銀杏樹旁取下一柄葫蘆瓢,舀上一碗咕嚕咕嚕地喝進(jìn)肚子里。他閉上兩橫厚厚的白眉下沽溜沽溜打轉(zhuǎn)的眼珠子。仿佛這百草酒酒性太烈,草藥味過濃,喝罷還要張開嘴巴滿滿吸上一嘴空氣來緩緩勁。又長又密的毛茸茸的胡子上滑稽好笑的還蘸留著余滴。
莊齊湊到桌幾上瞅著,楊影憐只好跟著他看過去,婷婷地站到一旁。桌幾上攤開著一卷黃皮卷軸,就是這清涼山上楊桃藤晾曬而成的。紙張粗糙模糊,不知年代多少,只見謄抄的是: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不食五谷,吸風(fēng)飲露,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谷熟……”
不過是北宗派弟子們再熟悉的《莊子·逍遙游》篇而已。
白毛老叟朝著莊齊神秘兮兮地微笑道:“小娃娃,你快把頭湊過來,我給你講個故事。”楊影憐惱這個老頭整日整日蓬發(fā)垢面的,侏儒神材、畸形骨盆,一身白茸茸的長毛就是個猿猴,早想遠(yuǎn)遠(yuǎn)躲到一邊去,連看都懶得去看他一眼,實在是厭惡。不料莊齊卻依言坐到他面前的巖石旁,他心里佩服老前輩高壽還生活在禁地叢林里,一葉小舟就微風(fēng)拂水地渡湖而過,道法自然高深。
“說是那曾經(jīng)天地未分之時,萬物混沌之始,便在遙遠(yuǎn)的仙山瓊閣上住著一位絕世美人,她以月霜織成霓裳羽衣,冰雪襟懷,十里春風(fēng)方襯托得上她的仙袂飄飖。她的雛鬢散若清云,只是太虛渾濁,瞳子窺不得其顏色。或皎潔如暮雪、或烏玄如鴉雛。
秋水轉(zhuǎn)盼這寰宇天下,蓮步仙游于四海之外。太極混沌,天地不分。那時候尚沒有五岳、也沒有咱們這終南山,只有一孤潔駭俗的姑射神山。姑射神女終然相思寂寞。
一日,她摘取絳珠仙草,招來一只蝴蝶,蝴蝶興奮地停駐在這仙女的纖指間,方始沾了點真氣,化作精靈。陪伴這仙女度過一年春時,又在四海八荒里澹然玄游。
悠然游至咱們那莊子的夢中。于是混沌之道始成,蝴蝶渡劫千年方托夢化身成人,這人就是南華莊周。莊周既生則混沌滅,原道不存,才有天人之分。若在姑射仙女那時,則是天人一體,哪有分不分之說哪!”
莊齊啞然,實在是荒誕無由,《莊子》如何能像他這般解?這老頭按說應(yīng)當(dāng)是與大宗師并肩而立、德高望重的北宗派幾世前輩,如此看來竟然和街道上說書寫小說的市井落魄之徒無甚兩樣。白茅老叟擠出一只溜溜的小眼珠子,瞅著莊齊拂劍坐在一旁,聽得滿頭霧水,云里霧里的,嘆道:“癡娃娃,你和你師父那老頭子一般,竟尚未悟入。”
楊影憐早已忍不住譏笑道:“老頭,你這話是去聽那姑射真人所說的還是莊子他本人告訴你的?這般胡謅妄言也配和我?guī)煾覆⒎Q,我?guī)煾缸詣?chuàng)天人之境的功夫,你這算什么怪名堂。”
白毛老叟沒有搭理他們兩個,霜白的厚眉毛和小眼睛擠在一塊,也看不清他是睜著眼睛還是閉著的。兀自嘟嘟囔囔道:“你說那莊子《南華經(jīng)》內(nèi)外五十二篇篇,汪洋辟闔,洋洋灑灑。究竟哪一篇可以提綱挈領(lǐng),哪一位才是真人呢?世人皆以為是《大宗師》篇,其實蔽聰塞明。我說那內(nèi)外自然真功,本就是天人未分,千萬變幻合流皆要獨尊這姑射神人。仙女身邊徘徊盤旋的蝴蝶,托夢化而為莊子本人。至若那其余篇幅,鯤鵬九萬里扶搖而上、北海若恣游放蕩,庖丁解牛神合桑林之舞,大宗師萬劍歸宗,乃至堯舜大帝治天下之民,平海內(nèi)之政。他們往見姑射之山、汾水之陽,那時仙女凌空下凡,亦窅然喪其天下焉!”
白毛老叟倨傲說來,滔滔不絕、唾沫星子橫飛,講完還不覺砸吧砸吧嘴。楊影憐越來越煩透了,忍不住嗔怪地打斷道:“住嘴!你這老頭亂解真經(jīng),誤人子弟!”她生氣地拉著莊齊的袖子,示意讓他離開。
她讓這老頭住嘴,老頭立刻就不說了。只是仰著白毛茸茸的胸膛靠著銀杏樹愜意地躺下,蕭然坦臥。
莊齊湊卻不禁上前問道:“神為何物?”
白發(fā)老叟應(yīng)聲道:“《老子王弼注》曰:神也者,妙天地萬物而為之言。”
“神人在哪?”
“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
“那這姑射神女卻又是何物?”
白發(fā)老叟忽然先立著一條腿,跳起身來,吐納出滿腔真氣,亢奮地仰天大叫道:“哈哈,她就是道!是無極,是神韻哪!哈哈哈哈!”他轉(zhuǎn)眼望著莊齊,雙目炯炯有神,潛龍之精神似乎也莫過如此。
白發(fā)老叟又擔(dān)起葫蘆瓢舀上一滿貫的碎花百草酒咕嚕咕嚕地灌入喉嚨,剛才那一聲大呼小叫似乎快要了他的老命一樣。莊齊聽罷亦覺心馳神往,情絲蕩漾。欲待上前再問,搖醒老前輩。他卻一醉方休,笑吟吟地閉上眼睛躺在大樹下打起了呼嚕。張大著嘴巴,鼻子上呼出氣泡,戳滅又被吹起。抬頭看看,老前輩的頭頂上有一片銀杏葉也搖搖晃晃地飄落下來,像一只金黃的玉蝴蝶一樣上下翻飛,浮香歸夢、悠哉悠哉。恰好落葉就駐足在老前輩的白發(fā)蒼蒼的前額上,再不隨風(fēng)活潑調(diào)皮。
莊齊拜倒在他的面前輕輕地磕了三個頭,有恭謹(jǐn)?shù)仄鹕黹L拜作揖,這是拜師之禮。面朝他低聲細(xì)語道:“多謝老前輩點撥,晚輩或有所得。”他總歸是如聽仙樂耳暫明,神思恍惚、悄焉動容。姑爺神女,神韻,他想或是曾見過的,只是記不起究竟是流水今世、還是明月前身。
白發(fā)老叟卻倒在大樹下兀自酒醉不醒,做著香夢,眉睫卷舒風(fēng)云。任誰來都喚不醒他,只管一個接一個地打著呼嚕。
清涼峰明凈搖落,人肅肅;嶺外諸山則昏霾翳塞,人寂寂。
……
“北冥,你這是又要走了嗎?”
“對,我要趕回汴京。”
“如今一路上天寒地凍,待到三月春風(fēng)回來了再去也不遲。”
“那時便又是一年新桃李了,我,我不能負(fù)了韶華。”
“唉,再見到你時總是來去匆匆的。終究不過是浮云流水,北冥,你可多多保重。”
“師姊保重!”
莊齊跨上停在終南山下的白駒,脖子上圍系著鶴氅背著身后的北風(fēng)呼嘯、匆匆而過。他算著時間,只需半月行程,足以奔回到汴京,那時寒冬正月的北風(fēng)也會慢慢變成三月微暖的東風(fēng)了。
(第一部,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