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在杜林身后,回了所居后樓,才走到昨晚那花美男“大俠”所坐之處,突然郭錦急匆匆地從前廳跑進院子,杜林立即停了腳步,轉回身去。
郭錦只說了句“林爺,老爺讓你過去一趟?!保艿眠@般急,卻不見面紅氣喘,不過額角冒了些汗——看來,杜玖手下都是功夫了得之人。
杜林回身作了一揖,謙聲道,“如夫人,我這一去也不知幾時回來。請如夫人記得老爺吩咐,待在這里歇息就好。”
言下之意,不許我四處亂跑就是了。
微扯了唇角,點頭道,“我只在屋內歇息,最多到這院子中走走,杜林可放心?!?
杜林半收了溫和笑意,道了聲“保重”,轉身與郭錦一道走了。
這樣待著,也是無聊。夜間一個人待在屋內時,怎么也睡不安穩,數次從夢中驚醒,醒來之后卻又都記不起所夢為何,只剩了一身惡寒,僵冷地躺在悶熱的被衾與床褥之間。
“這位夫人?”蒼老而輕顫的尖細女音突然在身后響起,驚得向一側一跳,差點一頭就撞向了表面極是粗糙不平的廊柱上——腳下急扭,臉與廊柱間只差了幾毫米,擦過的瞬間,木頭雜亂的紋理幾乎將視界撐裂——若是再近一點點,我可以直接破相了。
被這樣一嚇,心悸未定,轉回身去,瞧了站在那里的竟是一個身形矮小的老太,更是沒了脾氣,不自覺地放低了聲問道,“老人家,你找我有何事?”
那老太皺著張溝壑縱橫的枯黃老臉,根本就是面無表情,也不抬頭,眼白青糊的眼珠直向上半翻著,直盯著我。
盡管天氣很好,屋檐之上萬里無云,光線充足,但被她這樣死盯著,渾身只覺毛骨悚然,心悸更甚,喉間像被人緊緊掐住了一般幾乎窒息,強抵住了洶涌襲來的懼意,猜測她是不是因為有些耳背,聽不見我在說什么,所以才全無反應,勉強抬高了聲開口道,“老人家,你找我是為了何事?”
老太極緩地向一側稍偏了下腦袋,干癟得厲害的嘴唇幾乎只張了一條小縫,輕顫著的蒼老女音,像是使了全身的勁才艱難地從喉間憋出了一般,尖細得厲害,說不出的詭異,“你,繡花。”
可能是她嘴內牙齒已殘缺不全,每一吐字,都帶了些極細的呼哧風聲,混合著自她身上飄過的酸臭異味,一時惡心得胃內胡亂翻涌,早上所食之物和著胃酸,已泛到了嗓子眼。
正想轉身離去,不想這老太手上動作居然這般快,一下子就抓住了我的手腕,枯瘦粗糙的五指,如鷹爪般極用力地緊緊箍住,竟掙脫不得。
“——老人家,你到底是?”
老太仍是半翻著眼死盯著我,從懷中掏了一塊發黃了的帕子出來,抬手直向我的面門扔過。
事出突然,一時未反應過,任帕子晃晃悠悠地落在了腳邊。
這老人家,敢情是想讓我替她在這塊帕子上繡花?可我是穿過來的啊……繡花什么的,我真的不會。
“槐大娘?!”
這家貴來客棧的蓄了極顯眼的八字胡的賬房先生才端了盆水到后院來倒,見狀驚叫了聲,慌忙跑上前來,硬是將那老太緊抓住我不放的手一把掰開了,又彎腰小心撿了那塊發黃了的帕子,塞回了老太懷中,神情慌亂,止不住地鞠躬,“這位夫人,發生此事,是小店照顧不周,實在是對不住了。”
那老太被賬房先生這樣拉扯,被掰得松開了手之后,也無反應,仍半翻著青白眼,面無表情地死盯著我。
半晌,才漸恢復了力氣,強迫自己移開了視線,轉向賬房先生,問道,“我無事。只是……敢問賬房先生,這位老人家究竟是?”
賬房先生抬手撫了下八字胡一撇,眉頭緊皺,猶豫不決,過了有十幾秒才低嘆一聲道,“這位老太,是槐大娘。我們誰也不知她的真實姓名,只是她家門前正栽了棵百年老槐,也就都槐大娘地這么叫開了。至于槐大娘她怎會變了現今這副凄慘模樣……誒,說來話長。我就長話短說,夫人姑且一聽,剛才發生之事,還請千萬別往心里去?!?
我點頭應允,賬房先生才繼續道,“這也不是我們多話,槐大娘一家,實在太慘。我看夫人一行人也是做買賣的,既是天涯相逢,也算得是有緣,有些話,千萬不好被那些官爺聽去了,我不過這么一說,夫人也別記著。十幾年前,原本槐大娘家境還算不錯,可恨的是,她丈夫遠赴西北從軍之后竟然失蹤了?;贝竽锖么踝冑u了所有家產,這才勉強保得了一家性命……誒,再后來老大從軍,老二、老三服徭役去了沂州,唯一一個閨女也不知嫁到哪個遠方親戚家去了,一走之后再沒了消息,也不知是不是被騙了。到去年,大娘家中只剩了一個幺兒,生活也算過得還可以。運河修到這平安城外之時,這老幺為了多賺些錢補貼家用,就去了工地打雜,哪想到……誒?!?
說完,賬房先生又鞠了一躬,小心扶了那槐大娘往客棧主樓走了去。
原來老太會如此,是因了這一番太過坎坷的遭遇,可心下細一想,賬房先生剛才所說,并未解釋她為何要一直那樣盯著我看。也可能是我多心了。或許,那老太除了這樣的姿勢還殘存著,早已忘了其他。
回了屋內,將窗全數推開,任漫反射過的光線在房內恣肆游移。
單手支頤,倚靠在書案邊,目光追了院內隨風輕搖的花木輕晃,意識漸漸飄忽,昏蒙黑暗間,竟聞到了一絲焦臭腥味。
焦臭腥味越來越濃,卻沒有相應的畫面出現……難道最近已開始做這種只有嗅覺的夢了么?身上漸覺燥熱,猛地一睜眼,眼前景象瞬間就將魂魄嚇得幾乎離體。
這四面的烈火濃煙,到底是怎么回事?
嗆得厲害,幾乎無法呼吸,眼睛也被濃煙刺激得淚水直流,模糊了一片跳動著的詭異腥紅。
難道又回到了在船上那日?
難道在那日我根本沒有逃出?
恐怖的念頭緊攫住每一根神經。
火焰死死包圍,已是烤得七竅生煙。
無數細小的嗶嗶啵啵聲間,更夾了無數細小的吱呀聲——房梁,即將傾塌!
喉間被濃煙卡得發慌——就連呼救也已辦不到。
這里,也沒有我的生路。
腦中霎時一片空白。
連對死亡殘留的最后一點恐懼也麻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