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一個大雨滂沱的夜晚敲開了我家的了。
他渾身透濕。原本應(yīng)該顯現(xiàn)出灰色的毛呢外套因被雨水浸透而幾乎變成了黑色,同時質(zhì)感看起來也愈發(fā)沉甸甸了。本就厚重的外套不知所措地下墜著,使他看起來像是被什么東西拖累了一般也許真的有一只手從地下伸出來拽住了他也說不定一總之,他的身體微微前傾著,肩膀相比平時顯得有點塌陷,看上去十分狼狽。
“抱歉,”他一邊喘著粗氣,一邊用急于解釋什么似的那樣誠懇的語氣開口,“雨實在太大了?!?
我和他不算熟,但也不是陌生人。猶豫了一下,我選擇側(cè)過身來,算是給他頒發(fā)了進入我領(lǐng)土的許可證。
“你的頭發(fā)濕漉漉的?!蔽艺f。
“當然啦,外面的雨都快能吃人了一等等,”他突然睜大了眼,慌慌張張地開口,“你說頭發(fā)嗎?劉,劉海還好嗎?”
“劉海?”我有點好笑。
“借用一下吹風機,麻煩了?!彼⒖替?zhèn)定了下來,收斂神色,仿佛剛從直播間里走出的新聞播音員,而他所說出的話也不過是需要播送的稿件。
等我拿了吹風機給他,他便毫不留情地關(guān)上了浴室的門,似乎完全不把我這個主人放在眼里。吹風機嗚嗚地嘯叫起來了,我望著面前鐵壁一般將我阻攔在外的門板發(fā)了十四秒的愣,不知為何竟產(chǎn)生了門板之后另有其人的錯覺。
“就那么在意劉海?”我自言自語。
“喂,”他的聲音從門板另一-側(cè)傳來,“我聽見了?!?
“劉海下面埋著金子嗎?”我干脆提高音量。
“比金子重要十萬倍?!?
“那我要是能看上一眼,連身價都會上漲不少吧?”我嘲笑道。
那邊沒有開口,回應(yīng)我的只有吹風機囂張的嘯叫聲。
“喂,到底是什么?”我好奇心大增,貼在門板上喊,“總不至于是鉆石吧?”
像被利刃斬斷,吹風機的響聲連掙扎也沒有就停止了。時間死去了兩秒便復(fù)活,廣板啪嗒一聲,他頂著恢復(fù)原狀的蓬松頭發(fā)出現(xiàn)在我面前。
“真的想知道?”
他抓了抓頭發(fā),無比嚴肅地望著我,語氣認真得像是百科知識問答節(jié)目里一遍遍重復(fù)著“你確定嗎”的可惡主持人。
我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可惜并沒有五顏六色的彩帶從天花板上旋轉(zhuǎn)著落在我周身。我緊張地盯著他,盯著他緩緩抬起的右手,盯著他那雙正盯著我的眼睛。
他把劉海撩了起來。
有時候第一眼并不能分辨出木頭和塑料的差別,但陶瓷這東西--看便知。
陶瓷,鑲嵌在他前額、位于兩眉連線的垂直平分線上的陶瓷。那東西看起來就像沒有摩擦力一樣光滑得不可思議。在我想著這些的同時,顆褐色渾圓的眼珠從那瓷制物內(nèi)部翻了出來,開始不甘寂寞地四處轉(zhuǎn)動,活像得了狂躁癥。
“真的嗎?”
這句話一一出口,連我也不懂自己在說些什么了?!罢娴膯帷比齻€字文不對題,甚至根本沒有來由,看起來似乎我才是有精神疾病的一方。
他把大拇指和無名指相碰,比出了個莫名其妙的手勢。
“可不是萬圣節(jié)舞會?!彼f。
我深吸一一口氣,覺得面前的他離此刻的我近得不可思議,卻又似乎只是在用穿透我身體的視線與空氣對著話而已。壓迫感一下湊上前又一下被拉遠,被戲弄的只有我一一個人。
“為什么?”我問,“這種事,不是最不愿別人知道嗎?”
“啊,是啊,是不愿被知道的,也許?!?
“也許?”
“怎么說呢,就像被拉長的橡皮筋因為這東西,我的神經(jīng)一直繃緊著,繃緊,繃緊啪?!彼麑⑷^突然張開,臉上卻毫無波瀾,“就在剛才,我想著‘直接說出來又如何呢’,手便再自然不過地行動了?!?
“一時沖動?”
“所謂‘自暴自棄’?!?
我張了張嘴,本想說些什么,可搜腸刮肚了半天也找不到什么可說的,只能悻悻地閉上嘴。
“不想知道這東西的作用?”他抬手敲了敲那塊光滑得給人以不真實感的瓷制物,好容易才翻出來的褐色眼珠陣亂顫,似乎在抱怨他的不知輕重。他和那東西并未完全結(jié)合在一起形成緊密而不可分的整體,仔細想想,稱那東西為“寄生物”似乎更合適。
他的頭發(fā)倒很好看。
“什么作用?”我最終還是被牽著鼻子走了。
“我說,我能捕提到各種各樣的人的各種各樣的思緒,相信么?”
“各種各樣的思緒嗎?”我茫然地重復(fù)一遍,“那你是智者咯?”
“才不。傳到我腦子里的思緒亂七八槽什么都有,什么明天要早起啦,圣經(jīng)的第一百五+四頁啦,指甲上長了肉刺啦,簡直叫人發(fā)瘋一一刻也不間斷,連續(xù)地輸送,碰撞時還吱吱作響,就因為這東西。’
“丟掉呢?”
“丟掉是不行的呀,沒辦法丟掉的?!彼卮?,“取不下來是一方面,二是萬一落到有邪念的家伙手里,世界可要亂了套了?!?
“奉獻精神?!蔽艺f。
“還有‘自凈能力’?!彼贿呇a充,一邊放松了眉頭露出白咖啡似的又苦又甜的笑,“起碼我還沒有變成可怕的人。”
陶瓷眼又一陣亂轉(zhuǎn),我猜又有一卡車的各種人的各種念頭在往他脆弱的頭顱中傾倒了。所幸他是-條自凈能力極強的河流,不消五秒就能將自己還原成清澈的模樣。
他在我家待到了十一點四十分,雨的勢頭越來越弱,陶瓷眼偶爾轉(zhuǎn)動。他離開的時候,毛呢外套幾乎恢復(fù)成了灰色。
我升入了大學。在第一年我認識的人里,復(fù)是最奇怪的一個。
我并不記得與他相遇的過程。
我們坐在學校的花壇沿上,天空看起來就像玻璃一樣晶瑩卻易碎。道旁樹爭奪著幾天來難得的陽光,也許是我的錯覺隨著云的移動,綠色像是沿著特定的軌道從一棵樹跳到另一棵樹上一般。
跳過去,又跳回來。
像循環(huán)往復(fù)的日子似的。
“嘶”復(fù)忽然發(fā)出了痛苦的聲音,聽起來就像輪胎在向外漏著氣。他瞇起只眼,這一動作使得眉毛更加逼近眼眶,從而讓那半張臉看起來十分有英氣一即使他并不是個英氣十足的人。
“怎么了?”
“車禍?!彼f。
“車禍?什么車禍?身上有車禍留下的傷?”
“不是,我是說,正在發(fā)生車禍?!彼犻_那只眼,稍微停頓了一會。“總之,不用擔心,我沒事。”
這幾個月來,發(fā)生在我和復(fù)之間的對話大抵如此。
微波爐“?!钡囊宦曧懥耍懧晱膹N房移門不那么規(guī)整的玻璃縫隙間穿出,徑直落人我的耳道。
牛奶熱好了。
因為住得離學校近的緣故,我仍每天回家。高中同學幾乎都考去了外地,還留在本市的大概也只剩下了我一人。我逃離了名為宿舍的牢籠,將自己移出聒噪的同學們的視線,每天每天地過著重復(fù)的生活。上課,復(fù)習,機械地喝牛奶,喝大量的牛奶,仿佛喝下白色的牛奶,隱藏在白色里的七色光就會散射出來,讓我的生活稍微多姿多彩一些似的。
“今天上午十時二十分,兩輛貨車在三鷹街相撞....
從復(fù)嘴里說出的“車禍”兩個字突然在我腦海里砸碎玻璃跳了出來。電視里那位沉著地播報著新聞的女主播的聲音還在繼續(xù),而沙發(fā)上的我已然失去了頭緒。從牛奶杯里冒出的裊裊熱氣逐漸稀薄,最后終于消散在視線里。
“預(yù)測?”復(fù)的表情一成不變,“你也認為我在預(yù)測未來的事情嗎?”
“時間一致,事件也完全吻合。”我頓了頓?!安贿^,聽你這么說,我不是第一個知道你超能力的人?”
“不是超能力?!?
“不是?”
“準確的說法是,我只不過最先得到了消息。在得知車禍消息的那一瞬間,我就立刻誠實地告訴你了?!?
“得知消息”的信號般的字眼一發(fā)出,幾乎出于本能,在那幅雨夜的圖畫出現(xiàn)在腦內(nèi)的同時,我伸出手去,觸碰了他的額頭。
他的頭發(fā)柔軟地垂在額前,和鑲著陶瓷眼的那個人完全不一樣。我只觸摸到了冰涼的皮膚,而沒有探知到任何堅硬物體的存在。我有些失望地收回手。
“你和他見過面吧?”復(fù)似乎已經(jīng)喪失了驚訝的感情機能,在遭我碰觸時毫不躲閃,待我收回手后,又這樣開了口。
“‘他’?”
“你和他見過面?!睆?fù)的發(fā)言變成了肯定句。
我不知該怎么回答,于是一-邊想著熱牛奶一邊移開了目光。
“不是預(yù)測,是即時感受,但和他不一樣?!睆?fù)說,“因為我就是那條街?!蔽易聛恚_始喝今晚的第三杯牛奶。
復(fù)是我知道的第一個以街的靈魂在這世界上活著的人。他說,他真正的名字是三鷹街。
神色匆匆,行人從復(fù)的脖頸上、手臂間、小腿旁走過,而他把靈魂裝在這軀殼里帶走,只留下感官藕斷絲連。
復(fù)以街道上人們的思緒為食,因為吞食的思緒達到了一定的建,于是作為街的靈魂獨立了出來。復(fù)將收集行人思緒的任務(wù)托付給了他,依靠他的努力來支撐自己獨立出來的靈魂。
“現(xiàn)在的我,已經(jīng)無法知道人們在想什么了?!睆?fù)將視線投向地面上輕搖著的斑駁的樹影,“只有他知道。他堅持很久了,是個了不起的人?!?
牛奶順著喉嚨流下,溫熱的感受立刻傳遍全身。
本不該擁有眼的復(fù)卻擁有了兩只眼,本該只有兩只眼的雨夜的他卻擁有了第三只陶瓷眼。
他們收集人們各式各樣的思緒來維持目前穩(wěn)定的存在狀態(tài),他們窺探著人們的內(nèi)心,比做胃鏡看得更清楚。現(xiàn)在的復(fù)只負責吸收,而三目的他也早已不在這個城市。
理所當然地,我更加無法探得人們究竟在想什么。
我將空杯子放在面前的茶幾上。
“有人寄東西來,給你的?!彼哌M來,將手中包得四四方方的包裹放在我桌上。
我喝著牛奶畢業(yè),喝著牛奶順利地找到了工作,也離開了原來的城市。現(xiàn)在是名報社編輯的我,完全沒有感受到對時間流逝的惋惜,一點也沒有。我走在大理石路面上,每邁一小步都能輕松滑出老遠。我和同事一起租住了一間精裝公寓,即使除去房租,每個月也還能余下很多錢。
我越來越不像我。
“你的青春期大概長達二十年。”她有時這樣笑我,“真沒見過都二十七歲還整天像初中生一-樣胡思亂想感時傷懷的?!?
我便用指甲蓋敲敲牛奶杯,以叮叮的脆響來表達不滿。
秋日的天空看起來離我很遠很遠,束光不知要走多久才能抵達。水藍色的包裹因長途跋涉而沾上了塵土,幾乎變成了舊物。
我動手拆起包裹來,腦中不知為何卻浮出了復(fù)的影子。那個擁有柔軟頭發(fā)的復(fù)。
我離開大學的時候,復(fù)仍留在那里。
復(fù)不會畢業(yè)。他一直待在那里守護著三鷹街,靠吞食行走其上的人們滿溢而出的思緒來維持存在。
手中奇妙的有滑膩感的布褪落下來,-本書毫無防備地出現(xiàn)在視線內(nèi)。有時候第一眼并不能分辨出木頭和塑料的差別,但陶瓷這東西一看便知。
鑲嵌在封面上的陶瓷看起來就像沒有摩擦力一樣光滑得不可思議。我深吸一口氣,看那顆褐色的眼珠從它內(nèi)部緩緩翻出,并開始輕微轉(zhuǎn)動。
“那是什么東西?真惡心。”她在一旁觀看,此時終于發(fā)出第一聲點評?!爸匾臇|西?!蔽艺f,“比金子重要十萬倍?!?
我望向包裹里的紙條。
-脫落了,已經(jīng)沒有辦法了。請你暫時代為保管。
是三目的他。
無論出于什么原因,大概,他已回歸了普通的二目人。我突然感覺自己的心臟被封上了薄薄的一層蠟,從外面觸碰仍有感覺,但無比曖昧模糊,說不出是怎樣的感受。
翻開第一頁,原本片空白的牛皮紙上立刻顯現(xiàn)出了陌生的字跡?!耙枪善蹦茉贊q起來就好了?!?
筆跡圓圓胖胖,看起來很成熟。我還沒來得及仔細琢磨,這行字便消失了。它的顏色忽然淺了下來,緊接著邊緣像水紋-般蕩漾著愈發(fā)模糊,隨后徹底淹沒于紙張之中。
“魔術(shù)藥水嗎?”她又問。
字跡在五秒內(nèi)消失,連帶著上面兩行,一起沉入了暗黃色的紙張。褐色眼珠被收進那層薄薄的眼瞼,陶瓷眼停止轉(zhuǎn)動。
我抬起頭,標有街名的路牌還豎在那里,人們?nèi)匀辉诠虉?zhí)地行軍。我并沒有一絲一毫的悲哀,眼淚卻完全不受控制地溢出了眼眶。沒有一個人望向我,我也看不見人們的表情。也許世界上此刻只剩下了我一一個人。
從何時開始丟失了呢?
他也好,復(fù)也好,走在街上的人們也好,抑或是站在這里的我.....我的圍巾飄揚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