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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心底蓮花

弘旺每日清晨由穆特布送往宮里上學,下午再由穆侍衛或其他人接回山莊。這些御前侍衛們,我相信沒有膽子也沒有理由做這樣的事,即便是私下議論。

那么,是弘旺的自我意識覺醒了嗎?

突然之間,我想起來我好像忘了一件重要的事。他不是才剛告訴過我,

“回額娘的話,兒臣與田文鏡大人的長子甚為相得。他名田驊,字云來。”

我快步跑回弘旺的門前,打著門板大聲問他,

“弘旺,額娘問你,是不是田云來那小子如此叫你?”

屋內的人默不作聲。半晌之后,傳來他甕聲甕氣的回答,

“當然不是!他今天幫我跟那幫人打了一架,現在還在被孫太傅罰跪呢。”

果然。上書房那幫吃飽了撐著的王孫貴胄,一幫臭小子們。其實,弘旺昨天不提他與哪位阿哥貝子相得,我就該猜到幾分緣故的。他在上書房讀書,實際上還是頗受排擠的吧?他的父母曾被雍正爺折磨得那么厲害,現在又讓他這根獨苗在我身邊長大,等同于那位爺的養子。這種錯亂的親情,怎能不讓人輕易生出疑竇,讓那有心人士用來挑動當事人之間的爭斗?我隱隱憂慮起來。

隔日清晨弘旺上學后,我坐在書桌前,涂了一張又一張的宣紙。

我想給雍正爺寫一封信。已經是第五天,我沒有收到過來自他的任何消息,或只言片語。我實在是等不了了。

提筆寫字的時候,我的手一直在抖,幾乎不知道該如何落筆。我心里有許多話想要問他。這些天來,他有想過我嗎?為什么一直不回碧海山莊來?他的政事,竟然繁忙至此嗎?

“雍親王,您知道弘旺在上書房受了委屈嗎?有人嘲笑他的名字是菩薩保。”

寫完這段,我不甚滿意,將紙揉做一團。

“萬歲爺,您是否可以過問一下,上書房里學子們之間的事?”

這句又太過語焉不詳,我又將之揉成了紙團。

終于,我思索良久,一字一句寫下了這樣一段話。

“雍親王,見字如面。您讓我多教教孩兒們念書,惜乎本人才疏學淺,不知可否到上書房旁聽一回,學點兒墨水,再回來教子讀書。您的福晉,于碧海山莊相問。”

一刻鐘不到,穆特布便從乾清宮拿回來御筆一個大字----

“準”。

我花費了一早上的墨水和心情,換回來某人金口玉言的一個字,竟然頗為歡喜。

捧著那個漆黑俊秀的“準”字,我珍愛地看了很久。想了想,我找來工具,將這個大字裝裱了,貼在我書桌背后的墻上。這算是這位萬歲爺大人賜給我的第二幅墨寶了吧?也不知道與那位田文鏡大人家中的中堂相比,我這副墨寶是不是更有氣勢?我微笑著想。

我站起身來,整裝待發。

諾如見我要出門,非要與我同去。我稍微推辭了一下,小人兒便老實不客氣地往地上一坐,用她的兩條小胖腿兒,交叉將我的下肢夾住,然后全身猴在我的腿上,讓我幾乎移動不了腳步。于是我便拖著她,一寸一寸往門口挪去。

許姑姑趕了過來,笑問我們在做什么。

我回答,“寶兒在用她的花裙子幫額娘拖地呢。寶兒大了,可以幫額娘干活了。”

諾如聽我這么說,從我腿上下來,不情不愿地站了起來。看著她祈求的眼神,我只好半蹲下身子,又和她磨了半天。還是無法得到我可以單獨出行的許可令。

最后她贏了。我答應了,也帶她到上書房去。

一路上我對諾如三令五申,我要帶她去的地方,只有大人可以說話,她不可以。小人兒不停點頭,滿臉興奮,也不知道她到底聽懂了沒有。

來到上書房教室門外,立即有內官跑來阻攔。穆侍衛言明我的身份來意,那人猶豫片刻,便放行了。

我讓周嬤嬤和彩虹等在屋外,抱著諾如,輕輕走了進去,在后邊尋了一個空位坐下。

坐在上首的一位老夫子,頭發花白,看上去就是一位飽學之士的樣子。他從眼鏡上方抬眼望我,沉沉說到,

“敢問這位貴人,到此有何貴干?”

一眾學子似乎意識到了屋內異樣,俱都回頭或抬頭看我。

我一眼看見,弘旺脹紅了臉,微微垂著頭。

我將諾如放在椅上坐穩,起身離開座位,向上首的夫子行了一個萬福請安禮。

“鄙人姓陳,很抱歉打擾了夫子的課堂。鄙人聽聞,犬子阿寶在學堂之上時常搗亂,不認真聽夫子宣講。因此今日想來旁聽一二。”

我話音未落,諾如在旁邊伴奏,“弘旺哥哥!”

屋內一陣嘩然。有人哄笑起來,有人不屑一顧地撇嘴。

那位老夫子離開了他的座位,起身沖我微微抱拳,隨即背著手說道,

“雍親王福晉大駕光臨,老夫也不敢講下去了。”

我一聽這話要糟,這位肯定是生氣了。急忙對他說到,

“還望太傅您大人大量,原諒在下的冒昧。犬子年歲漸長,心里有話,也不與我這做額娘的多說了。在下心內焦急,才出此下策。懇請太傅大人萬萬不要介意。請您準許在下于此旁聽一堂,看看小兒是否專心聽講。”

太傅神情肅然,不為所動。

我又懇求道,“只此一回,下不為例。”

說完我給他深深地行了一禮。

良久之后,我聽到頭頂傳來一聲。

“那就委屈福晉了,請入座吧。”

天吶,混進這京都大學堂旁聽一節課,可真是不容易啊。我松了一口氣,終于坐下來。本來我今日是想來幫弘旺找回場子的。我想象著自己氣勢洶洶地走進來,大聲宣布,

“我就是弘旺的額娘。哪個臭小子叫他菩薩保的,給我站出來,我們好好地認識認識。”

沒想到事實情況是,我好像比弘旺還要聲微言輕,還要膽戰心驚。哎,丟臉丟臉。

堂上的這位夫子,我聽有學子稱呼他,正是那位著名的孫太傅。一轉眼,他翻開了眼前的書,開始講演起一段十分深晦的古文。我面前桌上什么都沒有,筆墨紙張一概俱無。我拿出以前聽陳主任上課的勁頭,認真地聽著孫太傅的講話,試圖從中理解一些什么。遺憾的是這位太傅大人的口音,很有些象某省方言,聽起來十分難懂。聽了半天,我完全不知所云。

他這說的是漢語,不是什么葡萄牙文吧?我疑惑地想。

這個時候,諾如又開始嘰嘰咕咕地笑。好像她和弘旺終于對上眼了。我看了一眼弘旺,他比方才的窘迫難堪顯得稍微自在了一點。

孫太傅講了很久,讓人昏昏欲睡。諾如竟然遵守了諾言,坐在她的位置上一動不動,除了偶爾看到弘旺看我們,她便偷偷地笑。我幾次向她發出噤聲的要求,她也控制不住。畢竟才是三歲的小人,能夠安坐已經難得了。

突然,我見弘旺從桌中取出幾張紙,提筆準備寫字。屋內眾學子也都如此。

這是隨堂測驗,考察寫作文了?

孫太傅又一次從鏡片上方抬眼看我,

“福晉既來旁聽老夫的學堂,便也要遵守學堂規矩,作此文章。”

眾學子聞言哄笑,又有人側目看我,眼帶嘲弄。

我微微一笑,

“請問太傅大人是何文章題目?對不住,剛才在下稍有走神,沒有聽見。”

孫太傅冷冷回到,

“老夫尚未言明題目。”

我稍有慚愧。

孫太傅接著說,命題不限,體裁不限,需夾敘夾議,不可以是詩歌,兩炷香時間交卷。啊?他一上來就讓這幫十來歲的小孩寫高考作文啊?兩炷香的時間,有半小時嗎?

眾學子們聽他說完,磨拳摞袖,紛紛著急地寫起來。

這時我注意到,坐在弘旺身旁的一名小小少年,長得眉清目秀甚是可愛,臉上的神色卻有些過分活躍了。他耍雜技一般將毛筆從右手倒騰到左手,然后又倒騰回右手,交換著用雙手寫字。諾如看見他的表演,又在那里開心地笑。我幾乎想把她抱出課堂,但是她不讓我抱。我認真地對她使眼色,她的笑聲終于小了一點。她坐在椅上,兩條小胖腿兒一前一后搖擺,開心之極。或許今天帶她來是個不錯的主意,讓她提前開開眼界?

我觀看屋內的學子們,除了弘旺,我全都不認識。但我知道,這些人是這整個國家最為親貴的滿人家庭里、最為寶貝的兒子們,里面包括寶親王的弟弟弘晝。雖然我曾草草見過,印象實在不深了。不過,阿哥自有阿哥的氣派,我稍微觀察了一下便知道弘晝大約是誰。他與旁邊的幾名少年,正是對我神情不滿的那幾人。想來這也是人之常情吧。

過了不長時間,眾人便都停筆,將試卷交相傳遞到孫太傅手中。

孫太傅抬眼看我,沒有說話。

那個我猜測是弘晝的孩子,穿戴一身貴氣,果然輪到他出場了。他不緊不慢地站起來,行動頗有他老子的風度,向孫太傅朗聲說到,

“太傅,雍親王福晉尚未交稿。”

這些半大孩子們見有樂子可瞧,各個露出笑容,興高采烈地轉頭看向了我。

我咧嘴笑笑,也站了起來。

“在下識字不多,寫字更難登大雅之堂。”

這群半大小子聽了我這話,更加可樂,有人開始敲起了桌子,邊敲邊笑。

孫太傅用手指叩了叩他的桌面,屋里安靜了一些。

我看到弘旺的表情不安起來。他的目光,從我進屋以來第一次看進了我的眼中。他那雙漆黑的眼睛里,似乎隱有一絲熱切的盼望。他一定渴望我不會給他丟臉吧?

我向孫太傅拱手說到,

“不知太傅大人可否網開一面,準許在下口述本文?”

他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我又說道,“婦道人家,只能說上個把哄孩子睡覺的故事,還望太傅見諒。讓諸位學子見笑了。”

我見這些少年人都不耐煩了,便開口說道,

“古有一鳧兮,生來體碩。”

我知道這一句出口,必然引人哄笑。我靜靜地等他們笑完。孫太傅又一次用手維持了一下秩序。諾如拍了拍巴掌,我示意她不要搗亂。然后重復了一遍第一句。

“古有一鳧兮,生來體碩;其羽黯淡兮,其母憂傷。

待其學泳兮,笨拙無若;鄰鴨皆諷兮,謂其丑狀。

其兄其姐兮,不堪同幄;其母傷極兮,逐出家房。

身在雉群兮,同被磋磨;名為德禽兮,欺之堂皇。

主人逐之兮,言面冷漠;無奈更行兮,更離我鄉。”

說到這里,屋內似乎安靜了一些。我接著慢慢地說了下去。

“湖中野鳧兮,避之綽綽;孑孓獨影兮,看人成雙。

自行沼澤兮,遇雁友和;邀其南行兮,日暖升陽。

無情獵戶兮,手舉雁落;哀我友人兮,逃我倉惶。

農莊度日兮,時被過錯;貍奴燭夜兮,不允同唱。

生來有聲兮,何能靜默;人情冷暖兮,大夢一場。”

有孩子抬眼看我,若有所思的樣子。我回以微笑。諾如的小手過來推了我一下,催我快說。

“又起離意兮,身無可泊;去地無人兮,四海為向。

天寒地凍兮,悄然雪臥;舉目茫茫兮,思我故鄉。

無母暖懷兮,慰我此刻;同根友人兮,不在身旁。

冷陽無溫兮,天地獨我;離此恨世兮,身朝遠方。

遠有母懷兮,憐我漂泊;母有愧疚兮,慰我心傷。”

我的面前,那些阿哥公子與隨從們,遽然寂靜無言。孫太傅面色沉沉地看著窗外。我從那傷感的情緒里努力走出來,快速說了下去。

“春風拂地兮,枝頭非惰;潤白艷紅兮,玉蘭海棠。

湖面微動兮,天鶴安坐;人群騷動兮,呼朋引膀。

若有魂牽兮,回我殘魄;自慚形穢兮,黯然離場。

人群喚之兮,止我怯懦;低首如鏡兮,鴻影回望。”

也許我急促而略微上揚的語調,激發了這些半大孩子們的興趣吧,此時他們全都在拿眼看著我。我歡快地揭示了謎底,在諾如的巴掌聲中說道,

“原有丑鳧兮,本從天墮;生于鴨群兮,便遭誹謗。

鶴本無丑兮,奈何眼拙;誹之謗之兮,不礙其長。

年華待之兮,莫要蹉跎;我心望之兮,白蓮盛放。

經夏歷冬兮,其華灼灼;終有一日兮,展翅飛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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